雨后的森林对旅行者相当不亲切，泥泞的土地就像能抓住人的脚踝，浓重的湿气阻碍着汗水的蒸发，希顿感觉自己正穿着一件湿滑粘稠的水做的衣服，皮肤触感就和软泥怪没什么两样，实在是糟透了。心情烦躁总是会让人分心，在恶劣环境中分心偏偏又是大忌，这两者就像大自然精心准备的连环陷阱，一年总会有那么几百号人在这儿栽跟头。希顿脚下一滑，幸亏他反应迅速抓住了身旁的小树枝，不然他肯定会摔下去，和让他无比烦心的稀泥热烈接吻，那样子一定比强吻女士而被扇耳光的流氓还要狼狈。
“我受够了，所以我说我不喜欢雨，鞋底沾的泥块至少有两三斤。”
抱怨归抱怨，希顿的动作没有停住，他继续拽住刚刚抓的树枝，转身向前递出另一只手，把跟在她身后的女性拉了上来。
“你应该冷静点，这么急躁一点都不像个猎人。”
少女用冷峻的口吻对希顿说教，她看起来比希顿年长少许，齐肩的金色短发上没有发饰或发带，不过有好好地梳理过。和希顿紧皱双眉埋天怨地不同，少女基本没有露出表情，而且没有出汗，呼吸也很平稳，希顿就像拉着马车走过泥泞的老马，而少女则像车上的公主。但事实上没什么不同，希顿在前开路，少女紧随其后。
“我又不是猎人。”
话一出口希顿就后悔自己的不谨慎，少女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像技艺精湛的铁匠铸成的长剑那样锋利。希顿知道等待少女的说教是很愚蠢的行为，他先一步改口：“好吧，暂时不是，我离所谓的猎人还差得很远。”
“猎人无非需要两件东西，知识和经验，你只是缺乏后者。”
“几乎所有的猎人都缺乏后者，经验没有止境。”
希顿向前走出几步，朝山下望去，即使是在雨雾之中，远方的城邦的模样也越发清晰越发接近，最迟明天晚上两人就能抵达。钱包里的铜币还有点富余，能够吃一顿热腾腾的晚餐，煎蛋，腌猪后腿肉，菠菜，还有薯块，甚至还能来上一杯蜂蜜或者苹果酒，夜里还能挑一间带壁炉的小酒馆住下。虽然现在两个人都是流浪者，但希顿不希望太过寒酸。
“要休息一会儿吗？之后都是下坡，挺难走的。”
少女轻轻点头，若不是希顿正好回头看他都收不到少女的回应，不过他早就习以为常，和少女在同一块长着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了下来。
“有点难受，药还剩多少？”
希顿拿出放在腰间布包的玻璃瓶，那个小罐几乎空了，最多还剩下一次的剂量。少女看到之后也摆了摆手，声音混进了叹息：“留到明天吧。”
希顿承认刚刚自己的构想太美好，把买药的预算剔除之后，晚餐只能在黑面包和白面包之中二选一，甚至后者都有点奢侈，唯一能挑的也就是黑面包的软硬程度。不止如此，壁炉酒馆也化为了泡影，初到的日子就不得不露宿街头。
“老实说我没想到这一路会这么糟，连一只像样的猎物都没有。”
希顿挠了挠凌乱的金色头发，尽管脸上沾了些泥土，希顿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流浪者。他有着最敏锐的猎人才有的狭长的凤眸，凝神之时如同最迅速最刚猛的猎鹰。他的鼻骨并不挺拔，鼻翼偏窄，像是承重梁快要断裂而歪歪扭扭的房子。不过他的嘴堪称完美，无论大小深浅还是弧线都引人着迷，可惜他不怎么会笑，笑起来那股蠢劲和做作感会淹没所有的魅力。
其实他的抱怨不无道理，一路上两个人见过的最大猎物不过希顿的小臂长短，是一只年迈的吐风鼠。吐风鼠有着长长的手臂和手臂下与身体相连的翼膜，它们在吸气的时候能把身体涨成平时的三倍大，然后从嘴中高速吐出，让自己高高飞起——它们只吃柏树的树叶，如果年老到飞不上柏树的话，就相当于生命走到了尽头，希顿和少女捕捉到的就是这么一只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吐风鼠最值钱的部位是体内弹性一流的风袋，但待少女剥出风袋时她可惜地发现，风袋已经开始萎缩，不仅弹性大大下降而且还硬化了，没有人愿意用这种劣质风袋来加工，能看上它的顶多是想偷工减料的裁缝，事实上最后买走这个风袋的也就是一个裁缝，他只掏了四十个铜币——四盎司猪肉的价值，而这已经是希顿两人这一路最赚的交易了。
“不只是猎物还有药材，太多天找不到新的暖身药，就像身子后面拖着一个大冰块……当然我没有抱怨的意思，茧居季要来了，商人都会囤货，经济上也不允许我们高价收购。”
“那都要怪那些经商的希族人太狡猾太贪财，怪不得其他人类都会骂他们是恶魔，毫无人性，居然还借着茧居季发财。别说鹿茸，火参或者阳起石，就连肉桂都买不到。比如南德镇遇到的那个糟老头吧，肉桂居然切好按个买！一定是又没钱买酒喝了，看他那又大又红的鼻子就知道，希族人总是这幅德行。”
“这话对我说可以，等到了伤痕堡别提这些，我们要在那里熬过这个茧居季，得罪了商人可没好下场，就算他们是希族人。”
“这些我都懂，但是茧居季东西再便宜也是天价，我这里只剩三个银币不到了，买完药之后……茧居季也要尝试打猎才行。”
希顿刚说出这句话，少女就瞪大了双眼脸色煞白，宛如看见了恶魔。
“你刚刚说什么？不在茧居季打猎是猎人的常识，我第一堂课教你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吗，茧居季里就算一只吐风鼠都能要你的命，他们吐出的风能砸断树木……”
“姐姐，我不是喝了蜂蜜酒或者脑袋中风才说这种话的，我，还有你，比谁都更清楚茧居季。”希顿用他最郑重的声音说，正襟危坐像一位庄严的神父，即使闲得有点寒酸，但信念并不输给任何一位同行，“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十天的茧居季，而我的钱甚至连你的药钱都支付不起，两张嘴还得吃饭，还要找住的地方。”
“你可以少买点药，这两天是因为暴雨和山风，实在太冷了。到了城里我不会需要这么多暖身药的，相信我。”
“除非你能整天抱着一个锻铁的大火炉，不然少不到哪儿去。”
希顿有些气恼地站起来转过身去，少女总是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让希顿很不愉快，因为这总显得是希顿比她本人更加着急，而她本人却一次又一次把来自弟弟的关心拒之门外。
山间特有的寒风席卷而过，将两人留下的话语声一并吹走，就连方才鸣啼不息的鸟儿都知趣地没有打扰这份寂静。希顿仍然在想到哪里能赚到钱或者找到猎物，如今行走的森林比起之前任何一个都要安静得多，就算想找到一只兔子都很不容易，他粗略地算了算，想要度过茧居季，至少需要二十六只兔子——二十六和天上星星的数量差不太多，都能让人沮丧和放弃希望。
少女却静悄悄地绕到了希顿的身后，她比希顿要矮半个头，这个时候双手穿过希顿的腋下给他一个拥抱能算是诚挚的道歉，但她没这么做，只是抬起右手，用她葱白色的大拇指凭记忆抹去希顿脸上的泥土。
“我们是流浪者但还不是土著。”
被少女手碰到的希顿却像是触电一般跳了一下，极其吃惊地转过身，眼睛似乎要蹦了出来：“你的手，怎么这么冰？别告诉我是风吹的，或者刚刚用溪水洗手，都没用。”
看着弟弟急切的表情，少女想找办法掩饰，但最后还是敌不过希顿眼中的热力。
“确实是风吹的，坐在这里太冷了，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先把药吃了。”
“还没有那么严重，只是碰巧手比较冰，我感觉脸颊和胸口都很暖和。”
“你弟弟闻味道都知道你什么时候是撒谎，快把药吃了。”
希顿的双眼瞳色变得暗淡，天蓝色转成湖蓝，最后变成海蓝，这是他严肃时候的象征。
“没问题的，省着吧。”
可是希顿步步紧逼，如同捉到了猎物的狮子，还没开口咆哮就已经展现出了十足的压迫感。
“还记得我们以前的约定吗？你只管吃药，你需要的时候就肯定会有，至于从哪里弄来之类的不用你担心，你也不能过问，不然你肯定不会好好吃药的。”
“可是我是你姐姐，我不能安然延长自己的生命而对你不管不顾。我们几乎身无分文了不是吗？这瓶药吃完之后你到哪儿去找新的？”
“这不是拖就能解决的问题，你愿意抗下去也可以，等你病倒之后我就会去帮你找药，去偷酒鬼的钱包，去抢残疾乞丐的搪瓷碗，去骗连盐和糖都分不清了的老奶奶，就像以前一样！你如果觉得这就是你对我的关心，那你尽可以这样自我满足下去。”
希顿取出药瓶举在少女的面前，少女低着头握着拳头，阴沉着脸没有一句话。平时的小事希顿没办法和少女唱反调，但在生命攸关的问题上希顿总是不会退让一步。
半晌之后，少女机械式地抬起右手，并不是接过药瓶，而是先在希顿抓着药瓶的拳头上抚摸着，就像在摸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的脑袋，重复两三次之后少女才用另一只手接过了药瓶。
“是姐姐的不对，别赌气，也别再去做那种事了。”
希顿盯着少女直到她把剩下的暖身药完全喝下，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方才他就连皮肤都完全绷紧了，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野猫。
“其实你刚刚摸我手的时候你的手更冰了，幸亏及时让你吃了药。”
“好意思说，那是被你吓的，不过现在没事了。”
又是一阵沉默，实际上两个人总是这样，就像两个互相搀扶的酒鬼，但只要有一方犯糊涂另一方就会瞬间清醒将那个犯糊涂的人拉回来，以至于虽然步子歪歪扭扭，但终归走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
“还以为你会扇我一巴掌呢，像教训任性的小孩那样。”少女微微一笑，对平时缺乏表情的她来说微笑是相当稀有的风景。
“我怎么敢对姐姐动手，倒是你更可能打我，我都准备好捂住脸了。不过还真是让人感慨啊，以前的蕾灵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希顿继续走在前方探路，他没有更厚的棉衣，再不走动起来山风就会把他吹得冻僵了。
“那是以前，现在就连猫，土拨鼠还有希顿都能欺负我。”
“哈哈，这话我可说错了，他们是业余爱好者，希顿是大师。”
希顿爽朗地笑着，蕾灵能开玩笑说明她兴致不错，要是这时候能有白葡萄酒之类的东西助兴就好了，但对森林不能有如此过分的奢望，就算是出现了旅行商人，价格恐怕也只能让希顿望而却步，不过想想那口感和情调并不是坏事。
“对了姐姐，刚刚有句话我很在意，你说的不对。”
“什么？”
“我的确不是土著，但我也不是流浪者，是你刚刚提醒我的，我现在是有尊严的猎人。”
蕾灵愣了两秒，然后欣慰地笑了出来，只可惜这比阳光还明媚，能够融化深结的冰雪的表情希顿没能享受到。
“尊严，许多人可能会嘲笑但我喜欢这个词。在猎人自治州，猎人就应该用猎人的方式昂首挺胸地活下去。”
蕾灵算得上弟弟希顿的老师，要不是因为过去茧居季的某场事故，她一定早就成为整个自治州名声显赫的人物，可惜现在的她，只剩下了知识和一小点技术，全然失去了与猎物作战的能力。
“等等，等等希顿，我看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蕾灵很少见地小跑了两步，在不远处的树干下方蹲了下来，希顿皱了皱眉也快步跟了过去，只见蕾灵的双手手心捧着一只蓝色的不明生物，像是蚂蝗，却比蚂蝗要大，像是软泥怪，却又不像软泥怪那么恶心，这种蓝色非常清澈，甚至比天空海洋颜色更纯粹，令人感到宁静和安心。而且这种神奇的生物虽然已经死亡，但还是发着淡淡的荧光，衬在蕾灵清冷的肤色上，也让她白皙的手透出贵族般的高贵。希顿觉得这个光芒和蕾灵很搭调，但他没说出来，唐突直率的夸奖只会让两个人都陷入尴尬。
“蜻蜓？不对，变形虫？也不对，变形虫有翅膀但不会飞。啊，我知道了，这一定是蜉蝣，对，肯定是。”希顿犹豫了两三秒终于做出了判断。
“对了一半，是蜉蝣没错，但比普通蜉蝣珍贵得多。”
蕾灵蹲在地方用指肚轻轻抚摸蜉蝣的身子，流线型的躯体传出冰凉的温度，这侧面证明刚刚的药剂起了作用，人在体温不正常时会失去对外界物体温度的判断力。
“水蜉蝣，唯一能潜水的蜉蝣，希顿你摸摸它的翅膀，有油脂，不会沾上水，让它潜水之后也能飞起来。”蕾灵把水蜉蝣递到希顿的面前，继续说道，“一般人的认识仅止于此，很少有人了解水蜉蝣是某些精灵部族用来报警和显示行踪的动物。”
“精灵？蜉蝣怎么会和精灵扯上关系？”
“水蜉蝣不会离开生活的池塘太远，他们的食物是水，而且非常挑剔，不是出生地的水就不行。就像墨水，不同的墨水掺杂在一起会在水笔内部结块，堵塞笔管，水蜉蝣的原理差不多。但是你记得这一路上有水蜉蝣生活的池塘吗？”
“我要是见过就不会把它当蜻蜓了，它们对水质要求很高吗？”
“那倒不是，精灵身体分泌的油脂很适合它们，所以可以当成是精灵的寄生虫，当然只是间接的。所以精灵出门总会带一些水蜉蝣在袋子里，走一段路丢上两只，而水蜉蝣的死亡就是危险的预告。”
“或许是自然死亡呢？”
“在安定的环境下它在晒干的时候才会死亡，而且它没有天敌，唯一害怕的就是污染——过量的声波，强烈的震动，异常的温度都算，因为主要还是生活在水里的生物，脱水会变得特别虚弱。”
“再次受教了，蕾灵老师。”
“哼今天你总喜欢调侃我。不是什么老师，只是比你多那么些经验的猎人。”
蕾灵说完放下水蜉蝣的尸体站起来，这让希顿有些意外，强烈的好奇心也让他蹲下来观察起这个难得一见的动物，水蜉蝣蜷成月牙的形状，像一枚漂亮的海蓝宝石。
“不带走吗？这么珍惜的动物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稍微用刀戳一下就会破，里面除了水什么也没有，除非你想收集精灵的洗澡水。来想点更大规模的事吧，用你新手猎人的直觉。”
蕾灵的目光中闪烁着兴奋，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深蓝色的瞳中舞蹈，希顿想起了传说，长着翅膀的美丽精灵在蘑菇林中跳舞，邀请旅行者一同狂欢，故事到后面有两个版本，主流说法是精灵会幻化成蝴蝶带着人类翱翔天际，并赠予人类可以自由变化大小的蘑菇和透明的单翼翅膀，但希族人认为这些精灵和魅魔没什么两样，是厄运的象征。希顿当然会相信前者，面前的不是恶魔而是自己最信任的人蕾灵，虽然她不是精灵，但的确有着如同精灵的美貌。
“我觉得我们应该尾随精灵而去。”
受故事的启发，希顿回忆起锁在记忆深处的曲调，唱起了古老的歌，蕾灵也加入进来。
人类步伐真匆忙
吃不饱 睡不香
快把琐事忘光光
蘑菇林 篝火旺
风花雪月忘返乡
忘返乡 醉何妨
“这是精灵语的曲子，翻译的人韵律也拿捏得不错。”
蕾灵仿佛从梦中醒来，赠上一句清冷的赞美，就像送给吟游诗人的一束鲜花或一枚铜币。看得出来这样清新的调子让她神清气爽。
“可是希族人不这么认为，他们总是奉行等价交换的原则，无来由的邀请或馈赠都是恶魔的陷阱，会让身体从指尖到心脏全部溃烂。”
“拜托希顿，何必再提连肉桂都不肯卖的扫兴的希族人呢？你说的没错，我们应该尾随精灵而去。”
希顿挠了挠脑袋，虽然建议是他提出，可他也只是跟着蕾灵的思维在走，这是他犹豫和烦恼的时候的标志动作，姐姐最擅长这种类型的谜语，总让希顿摸不着头脑。
“你是指狩猎精灵？我们两个人肯定不够，他们比人类动作敏捷太多了，而且更强壮，再说把精灵或者矮人这样的物种当做猎物也和猎人尊严不相符。”
“我们需要的不是精灵，而是他们住的蘑菇林。传说中精灵赠予人类的蘑菇和翅膀是种暗示，跟着精灵，他们总会有好东西。他们是特别娇贵的生物，对住所很挑剔，必须有树，有水，有藤蔓，有野兔，有蜂蜜，有草药，这些东西都能解我们的燃眉之急。”
“唔，听起来真有趣，猎人和精灵都离不开自然。”
“事不宜迟，茧居季之前我们要找到精灵的住所，还要赶到伤痕堡。”
雨雾在温暖的阳光下渐渐散去，小鸟又唱起了婉转的曲调，虽然大雨和茧居季对长途跋涉的猎人来说都无比糟糕，但至少幸运女神还没有抛弃他们。
就算被抛弃也好，希顿和蕾灵都不相信命运，希顿只相信蕾灵口中的话语，蕾灵只相信希顿强健的臂膀，猎人的尊严，家人的羁绊，都不是什么复杂的事。
有什么比在雨后的森林中唱一首精灵之歌更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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