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吃药已经快要一个月了。
仿佛是毒液般,一点一点腐蚀着我本来疲惫不堪的身躯,不仅仅是身体,更是心灵。
比药更伤心的,是妈妈冷酷的眼神,“喝,不喝不许走。”一点回旋余地没有,冷血的可以把一切感激都结冻。
每天都吐,吐着吐着再也吐不出了。和我的眼泪一样,渐渐习惯了麻木的身躯,也许还会有泪,但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心伤。
我不知道自己瘦了几斤,走在路上晃晃悠悠,一点精神没有,像是一片轻飘飘的树叶,风一吹就会被刮走。
“黎小若,你没事吧?看你精神这么不好,要不要请个假回去休息下?”我同位挺关心我的。
我摇头,苦笑,“不必了。”
我懂,就算在家呆着,情况也会更糟糕,因为一种叫做“世俗”的锁,已经把我和妈妈的感情牢牢锁住,比起我的命,她更在乎她的面子,在乎香火相传。只是,她永远也不会接受,从一出生就决定好的大脑核团,从出生相伴到死亡的思维观念,没有任何人能够逆转,哪怕是神。
只是,身心对苦水的抗拒,也在与日俱增。不想喝,不想喝,一点都不想喝。
终于一天,当妈妈把苦水再次端到我前面,我本能地抗拒,拼命地摇头。
“好小子,出息了,会反抗了不是?会顶嘴了不是?你不喝,我喂你喝。”她风风火火地过来端过药碗。
我拼命摇头,“不,不要,我不想再喝了,我没病。”
她不为所动,过来死死按住我,另一只手,往我嘴里灌药。
我紧紧地闭上嘴,把头歪向一边,身体拼命地挣扎着,嘴里模糊不清地嘟囔着,“妈,不要,不要……”
“不喝就别叫我妈!”她把碗的边沿往我嘴里硬塞,生疼生疼。
我咬着牙,身体拼命扭动,我不想,我不要,这样的亲情,我到底还留恋着什么?还期望着什么?
“啪。”碗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瓣。黑色的药液四溅,我的身上,妈妈的身上,沾满了黑色的液汁。
她愣住,没想到我会如此剧烈反抗。她后退一步,瞪着我,然后,高高地扬起了巴掌。
身心已经疲惫不堪的我,用嘶哑的声音哭喊着,“妈,我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喝了,放过我好不好?”
“你……”她的声音是惊讶而愤怒。
我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巴掌落下,眼中有泪滑过脸庞。
“哎……冤家,冤家……你怎么会这样?”
我等了许久,她这次没有落下巴掌,我听到门“碰”的一声,她摔门出去了。
我擦了擦泪水,把地上的碎片扫到了簸箕,然后再把地面拖干净。
深夜,我又听到了那遥远而陌生的声音
——“你会后悔你的选择吗?”
——“如果重头开始,你还会做一样的选择吗?”
我虚弱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是成为理性与创造的原点吗?”
——“是成为拒绝与背叛的存在吗?”
——“继续理解吧,原初的No.3守护天使。”
太阳光懒懒地照到我的脸上,六月的天亮的很早,睁眼,她在门缝中看我。
“小若,这阵子让你受苦了。来吃早餐吧。”她轻声喊我。
熬得很浓的虫草瘦肉粥,摇摆的风扇已经把它吹得凉凉。
我拿勺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送,昨天一天没有喝苦水,今天我的胃口好了不少,虽然是慢慢地,还是把一碗粥喝完了。
她在一边认真地看着我,只是,我并没有太注意。
“小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是想要……”
“妈,我不想喝药了,真的不想了。”我诚恳地,认真地,也是第一次平静地说。
“算了,不喝就不喝吧。我另外想办法。”她起身离去。
她放下手上的报纸,径直去了超市。我瞥了一眼,“……养生大师多次行骗被抓……”“……假专家民间骗人无数……”
原来如此。上了年纪的人,也许真是特别容易从众,只是我没想到,即便雷厉风行如她,也是那么容易被带动。
六月的泉城,柳絮已经渐渐淡去了踪迹,蝉鸣开始了,一点一点唱响夏天的序章。
她最近都没有为难我。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周末,我去了黄河森林公园,水上乐园开放了,孩子们在水中欢跃嬉戏,溅起一阵阵水花,反射着太阳光斑,点点闪亮。
黄河河滩,是一片像沙滩一样的平坦。曾经在中游呼啸狂吼的黄河,到了泉城也变得平静,变得波澜不惊,水面不起一丝涟漪。有孩子在沙滩上骑马,他的父亲在一边坐着马扎垂钓着,母亲在一旁跟着,担心地碎碎念。河岸边,是烧烤摊子,冰淇淋摊子和冷饮摊子,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我穿着一身白色,阳光晒得我脸角微微发热,我看着这一片祥和,只是可惜,现在的我到底错失了什么?
我想起幼时,她和他,带着我去看海,在带着凉意的宁夏的清晨,看太阳的金光一点一点蔓延过海面,把黎明的冰凉和冷漠一点一点覆盖,那时候的她小鸟依人,那时候的他威猛高大,可是已经物是人非,留下的除了回忆,还有暖藏在心底的一丝丝温馨。
这一年,我曾经渴望着自己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迎着夏日的阳光,微风中浅笑。
这一年,我曾经渴望着有个爱着我的男孩,陪我在深夜的焰火天,看着天空一起陶醉。
这一年,我曾经渴望着自己能够像话剧中的公主,能够不避讳世俗和交恶,勇敢地向命运抗争。
但是,现在的我,也许再也拾不起沉重的愿望了吧。
六月底,我的生日。
她事先买好了蛋糕,留下纸条,“妈妈今天店里很忙,你叫你同学来一起过吧。另:礼物放你床边了。”
我看着床边的礼物,是银色的吊坠,小天使的模样。握在手中,暖暖的,有她的温度。
我的鼻子酸酸的,所谓的亲情,不该正是像那黄河的水流,历经了波涛汹涌和涨落起伏,然后归于平静,平淡而宽广地流淌下去吗?
哦,老天,我的心中早已经没有了恨,无论是她,还是那个伤害过我又被我伤害的男孩,我只是想要和他再说一声,过去的都过去了,也许我们本不该在一起,但是我不会后悔在一起的日子。
晚上,我家,静静、孔雀、阿傻、八斤、阿敏都来了,他们为我祝福。我一口气吹灭了十六支蜡烛,他们为我鼓掌。我的头上戴着生日花环,他们围着我,在我脸上涂上了各色奶油,用手机拍下了我成长的瞬间。
其实我并不孤单的,对吧,如果不曾把自己封闭起来,我也许能更早一点发现,身边有那么多温暖那么多美好。
如果,就这样平平静静过一辈子,可好?
忘了过去吧,忘了那个成为女孩的梦吧,黎小若。
我是那么一厢情愿地委屈自己,勉强自己接受这样不公的命运,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结婚,只是想要把心中最暖的愿望放在深处,偶然独处的时候,拾起它,就好像海边的小孩子拾起彩色的石头。
长发,头巾,连衣裙,高跟鞋,那些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美好,也许我该放一放了,为了她,那个让我又爱又怕有时候又带点恨的母亲,我想陪着她,安安静静地走完人生的旅程。
期末考试就这么过去了,我的成绩不偏不倚地和入学差不多,不算太好,也不算差。
七月,又是暑期了。
她突然对我说,“小若,我带你去看病。离得不远,就在隔壁的隔壁兰陵市。”
“我没病,妈,真的没有。”
“有没有看了大夫才知道。”
“我不去。又是骗子骗您钱的,妈,您都上过一回当了,为什么还要为难我?”我哀求着。
“这不一样,杨大夫可有水平了,听说那些读书不好的,那些上网成瘾的,还有那些小混混们,一去治疗之后就变得乖乖了。都上新闻了。”她顿顿,“你看看咱这楼的老张,都抱上孙子了。你这样再不治,我这辈子还能不能抱上孙子。你爸爸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
“你什么你,我都买好票了,明天的大巴,我陪你去。我就不信邪了,还能拧不过来。”
我没有再争辩。反正也是徒劳的。也许是小张的新生儿子刺激到她了。
大巴沿着高速,驶过一圈一圈盘山的大山深处,然后,到了兰陵市。
兰陵市四院,我看到了她口中的杨大夫。圆脸,头发有点乱乱的,肤色稍黑,戴着厚厚的啤酒瓶盖眼镜。
“您放心,太太,我这里,包好。无论是多么不听话的孩子,还是上网成瘾多么严重的学生,在我这里一个月,保证什么都治好。”他指指墙,你看看,挂的都是家长的感谢锦旗,还有我们的治疗成功记录。
我看了看墙上,帖着一些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的照片,下面是文字简介,“王某某,男,十五岁,不服管,打架,逃课,父母管教不了,来我院治疗一个月,回去后考上了重点高中。”“李某某,男,十七岁,天天玩游戏,成绩倒数,来我院治疗一个月,回去考上了本科。”等等等等。
“妈,我没病,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扯着妈妈的衣袖,总觉得心里瘆得慌。
“看看你的出息,动作都和女孩子一样,正好让杨大夫好好纠正你。”妈妈一点不在乎我的感受。
“放心,太太,要相信我们院的实力,无论什么孩子我们都会把他纠正过来。我以十几年信誉保证。”圆脸笑眯眯的,可是怎么感觉多么不怀好意?
“好的好的,一切都托付你了。”妈妈去给我办了入院手续。
然后,接下来是我一个人的治疗,妈妈向大夫再三嘱咐,然后,转身离开。
“妈,我也走,不想待这里。”我哀求。冰冷洁白的墙,让我心中凉凉的,对于这类地方我一直不抱有好感。
“小若,这一个月你就待这里了,你要听杨大夫的话,好好配合治疗。”她拍拍我的肩,眼睛有点红红的,我知道她也是舍不得。我没有再说话。
她走了,我挥手送别。我的眼睛又湿润了,原来,离别会让人那么痛苦。可是,要我怎么说明,她才能明白,我这不是病,是天生的?
我,只是想要平平静静过一辈子,陪着她变老,为她做饭,牵着她的手走完人生的历程。
仅仅,只是那么一点不同,却成了我和她永远的隔阂,或者鸿沟。
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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