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叫不上自己的名字。
自有意识以来便扎根在这片丰饶的土地。我自五百年一开花,五百年一结果,又五百年而化形。若不是因缘际会,我想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随我伴生的还有一只白兔,皮毛若雪,眼似玛瑙,他只是在异兽捉捕时误打误撞躲到了我的藤条下面保全了性命,便住到了我这里。
与我一样,深年日久他也有了灵性,我与他吸收日月之精华,夺天造化,精参苦修互补亏余,时间久了常常结伴出入。有时他也会独自外出,归期无定,回来便讲一些我不知道的事与我听。
我叫他阿大,他叫我西子。
我问他问为什么叫我西子,他说树向阳而生,争相拔高只为获得更多光明,恰如世间追名逐利的众生,我遂希望你不要染指,阳自东而生,自西而落,故取西之意,化形之后,我观你形若处子,浑然天成,遂以子加身,取名‘西子’。
他又说我也知道你为什么叫我阿大,大者人上多了一横,我得到了这一横,再多一横我就是天了。
我说,其实我只是见你越来越大而已。
阿大哈哈大笑,说,我当然可以变小一点,只是知道你不肯抱我。
时年天道沦常,妖魔当道,神仙感念众生疾苦,遂降法旨于昆仑山开坛作法普度众生,一时之间,十方三世生灵,无论魔神蛟党、龙蛇异类,乃至凡夫俗子、奴仆随从,不论贵贱高低均可一沾恩泽。得遇盛会,我也兴了去一番的念头。
我比阿大早一步化形,我要去,他也随我一同前往。
临走时,我将一截树芯埋到了生活千年的地方,那是我的本命,阿大说世间险恶,若有人垂涎你的灵姿,也好让他空欢喜一场。
我不清楚阿大口中的险恶,只知道如此一来我便失去了大半的法力。阿大又说,没关系,我会保护你的。
我带着阿大踏上前往昆仑山的路程,期间遇见人类的商队便与他们结伴而行。阿大告诉我,古时僧人行脚多与商队结伴而行,一来有个照应不会被盗匪抓了单,二来,常年漂泊在外,商队也需要僧人布道,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慰藉。
可惜我虽扮作僧人模样,却是不懂佛法,途中时常有人跑来向我寻求指点,阿大引我在那人头上敲三下,那人恍惚中冥然大悟,口中喊着懂了!懂了!便与我躬身拜谢。
我问阿大他懂了什么,阿大说懂了自己,他的心事由他心上起,自然由他心上灭。
商人奉上素果与我消遣,我虽不食这些俗物,阿大却喜欢的紧。
雇主见了笑着打趣:“大师这兔子不错,毛色紧致的很,交于我倒能卖个好价钱。”
我自道:“与我多年了,舍不得。”
“如此算是多有冒犯了,大师,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指点。”
“施主请讲。”
“佛云众生万物皆有灵性,不得杀生。这生果真杀不得?”
我回答不了这么高深的问题,只得道:“若是杀生,被杀之物肯定不愿。”
雇主便笑:“大师这话听着不像劝人向善。”
“善由心起,不向,便是善。”
雇主正色,深施一礼:“受教了。”
我与商队同行半月有余,他们要往别处去,我与他们作别。
雇主道:“大师果真要向昆仑而去?路途遥远,又是大雪漫天,途中虎豹豺狼俱在,实在太过凶险,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或是迷在了这雪山之中,尽管原路折回便是,我的商队要在这里休歇一月,随时恭候大师光临。”
我谢绝了雇主的好意,重新化回了原本的模样。阿大躲在我怀里嘤嘤的打了个喷嚏:“他说的不错,你又何必自讨苦吃跑这么远来活受罪,待在山上岂不逍遥自在?”
“难得的机会,不想错过,怎么也要走一趟的。”
阿大嗤鼻:“你想当神仙?”
我反问:“你不想么?”
“当神仙有什么好,哪如我逍遥自在!”
“那你大可不必跟来。”
“我是怕你迷在这世间,化形比我早,不代表你比我经历的多。”
我不说话,阿大也不在言语,皑皑大雪淹没了两人的足迹。
一年后,我与阿大终于登上了昆仑峰顶,冰雕雪琢的世界里,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阿大翻了个懒腰:“这一路来吃了不少苦。”
不久有两个道童前来引路。
“恭候仙师久时,仙师请随我来。”
我随两个道童一路穿桥过廊,在仙人行宫处落下了脚。
道童打了个稽首:“仙师,接下来要请你自行前往了。”
我遂谢过,郑而重之的整好衣衫对着正门行三拜九叩之礼。阿大从我怀里跳下来哼了一声。
大门打开,我遂与阿大走了进去。
在座的人闻声观望过来,我只是觉得的奇怪,偌大的道场,虚设蒲团许多,却是无有人座。
阿大大笑:“可惜神仙老儿想的周到,哪管了得我妖族逍遥自在!这在座之人虽多,大多也只为名利而来,可惜了我的傻西子,就你一个不信邪,偏要应这个召。”
我不理会阿大,有一道人站将出来,迎过:“喔~~如此仙子也来听老师讲道。”
我回一稽首:“素闻神仙降世,如此机缘怎能错过。”
谈话间,堂上走来一老道,身披鹤氅,手持拂尘,行走间,须发皆扬,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众弟子起身行礼:“师尊!”
师尊一甩拂尘,回了一礼,指于我说:“玉干银枝非凡物也。”
我遂深拜,阿大自顾扬着耳朵,很是不服气。
待多时,师尊拈香拜过天地,道童宏声道:“吉辰已到,开坛——”
众弟子归位,师尊端坐其上,片片祥云止于上空。
“道无名相,一性而已,一元神而已。听之不可闻,视之不可见,拟议之而无从所得……”
我听得恍恍惚惚似懂非懂,隐隐向抓住什么却又所以然所以不然,师尊一连讲道四十九天,我听得入神,阿大却早已昏昏欲睡出外觅食去了。
道毕,师尊问我:“可懂否?”
“像是懂了,又像是不懂。”
我起身回礼,老实答道。师尊点头,只留下七个弟子堂下听用,其余便遣散回家。而这七个弟子当中便有我一个。
师尊叫我等进屋盘坐,有道童掌一盏灯,师尊留我等促膝长谈。
师尊叹曰:“这偌大世界,我只看到两种人,一个叫名,一个叫利。我自发宏愿渡世一来,如今已虚度172载,费尽周折也仅渡得七人,如今我期限将至,回归太虚,临走之际,望你七人勤修苦练,不要懈怠,有朝一日得证正果,也不枉为师亲渡一场。”
之后,师尊将我等一一传唤,口传心授秘法法术,渡世之经,唯独到了我这里,师尊却并没有教我术法秘术,以及自保的手段,唯有赐我法名‘冰心’。
我虽费解,仍感念师尊深恩大德,与众师兄一同赡养师尊羽化登真。同年,处理完师尊后事,我与众师兄辞别。
郝师兄对我说:“自古修道,法地财侣缺一不可,如今你我求道数十载,幸遇师尊授与真传,法地即有,师尊又授于点石成金之术,财也不缺,独欠个侣字,西子既与我同道下山,何不与我双修,周游神州,将这侣字也补全了他?”
阿大从我怀里跳下,冲着郝师兄龇牙咧嘴。
我虽不甚清楚,却也知道一些:“自古侣与情牵扯不断,比翼双飞,永结同心行得是人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更是传为佳话,与你双修岂不要行床笫之事?”
郝师兄哈哈大笑:“非也!道不恋情,双修之事,只可互帮互助,不可动了真情。”
互帮互助?我思索半晌抱起阿大:“如此说来我已有双修伴侣了。”
“哦?这只兔子?”郝师兄很是惊奇,阿大毛顺下来洋洋得意。
陈师兄笑说道:“郝师弟,师尊说你天资聪颖,道心可鉴,唯独这色字当头,将来要吃大亏,师尊刚走,你便忘了么?西子处世不深,若不加提点,保不准被你骗了去。”
众人大笑,郝师兄拱一礼说:“师尊教诲,怎敢相忘?只是我这色心,非烟花巷柳之地所不能治,待我俗事了了,便要去那里走一遭。”
赵师兄提点:“莫要迷在世间,你若沉沦,我定要渡你。”
“那就不劳赵师兄费心了。”郝师兄先自离去,众人相谈几句也各自离开。
我独与阿大立于峰顶,阿大问我:“可要回去?”
我抱着阿大,望着昆仑山壮丽的雪景:“师尊说深山独修难成正果,师尊要我到人间走一遭。”
阿大哼了哼鼻子:“别指望我会跟着你去。”
我说:“你若不去,便自己回去,我是决计要去见识见识。”
“那你可知去路?”
一时语塞,阿大跳下来,很不情愿的哼哼着鼻子:“走吧,我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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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大带着我飞天遁地,很快便到了人族活动的地界。
“原来你早就可以化成人形。”
阿大停将下来:“以前总是你抱我,现在换我抱你了。”
“你不回去了吗?”
“回去?”阿大转过身来,很是生气的戳了戳我的额头,“你叫我怎么放心留你个傻妮子在这世间!这里离神仙老儿比较远,随你折腾我也放心。”
“那就不要走。”我任由阿大拉着,“我们要去哪儿?做什么?”
“不知道!”
“我以为你早帮我想好了。”
阿大不耐烦的回头:“去算命吧!”
“可我不会。”
“我会。”
我在离枯城做起了算命先生,一身神棍扮相,上书:能断生前身后事,下对:富贵贫贱一指间。横批:不准不要钱。
如此大话自然惹得路人纷纷驻足。有一富家公子哥站出来,高喊道:“大话说的够满,你敢与我算一卦否?算的准还好说,这算不准嘛,你这店可就要盘给我!”
我说:“兄起课还是看命?”
那人说算命,我指那挂帖说:“请取一卦吧。”
那人取了交予我,阿大化身兔子与我指点。我略略扫过,说道:“兄有血光之灾,不出三日定赴牢狱,轻者家财耗尽,重者呜呼哀哉!”
那人一巴掌拍在桌上,凶相毕露:“好好好!好你个泼皮神棍!红口白牙咒人性命,就依你三日,三日之后我若无事,定取你命!”那人招手,领着一帮厮混的打手走了。
有老者颤脚出来好心提醒:“哎呀先生,你闯大祸啦!此人是富商离周之子最是浑性!欺压乡里无恶不作,先生何不与他些好话打发他走,如今招惹了他,回头他要砸了你这店,官兵也不敢管,老朽劝先生还是早早收拾行囊离开这里吧!”
我道:“无妨,三日自看结果。”
三日后果如阿大所料,那人吃醉了酒打死了人,又惊扰了刘司使的家眷,刘司使命人拿了他要治他死罪,离周一家倾家荡产买通官僚才草草保全了他一条性命。待其子出狱,离周带人亲来拜见,想求个回卦,将这霉运遣他一遣。
我说:“我知你还有余粮千石,若肯济散出去救济贫民,不出一月必有好事发生。”
离周依言照做,果真深得民心,适逢城里举荐贤良做官,离周便做了官。
离周再三拜谢,逢人便说离枯城里出了个老神仙,算命那叫一个准,避祸禳灾是小,还能让你祸来运转,福禄临门。
我的事就这样在离枯城里传开,找我看命的人也越来越多,小到樵夫庶牧,大到达官贵族,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大都求的是富贵。
阿大来者不拒,提点的提点,改运的改运,俱是皆大欢喜。
我的命馆被人一再翻新重修,每天都有人来拜谢,走进走出。
我问阿大:“我怎觉得你在诓我?拘在这间馆子仍见不了尘世。”
阿大说:“窥一牖而知天下事是境界,天道忌名,人一出名便要闹出点事,等着吧,我说人间险恶,你若不信,大可等下去。”
如此半月,有一华车停于门前,有人认出了那车子,是周幽王二世子的座驾。
老仆说:“我家世子请老神仙到府上一叙。”
我与老仆坐进了车子,华车刚到府邸门口,二世子便迎了出来:“久闻老神仙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小王本为末进,本来叙请仙师一事该由小王亲设香案洒扫恭迎,奈何俗事缠身,挣它不得,失礼之处还望老神仙海涵,快请!快请!”
我与世子一同进到内厅,世子屏退佣人向我询问起立嫡之事,我观世子头顶如虹是大富大贵之兆,如此心机反倒落了下乘。我告诉世子静观其变便可,世子打赏与我黄金千两,命人送我回馆。
回到命馆,我问阿大为何不与我同去。阿大问我事情如何?我与他说了一遍,阿大笑说:“你那回话他定不放心,改日还要请你一去,你可如此这般答他。”
没几日,世子再邀我入府,我依阿大之言告之他:“自古立嫡立长,世子纵然宏德齐天爱民如子也只得管一州一郡,断不要争储为好。”
世子大急:“老神仙在上,弟子怎敢忘心欺瞒,若说弟子无宏图抱负定是欺哄,可大世子周邦昏庸无能,若将这偌大的江山交予他,岂不害了百姓!害了藩属!小王余生之年,又岂能忍心看着祖宗基业毁于一旦!每念于此,常常心如刀绞,夜不能眠。自下常有孽奴进言要吾取而代之,均被吾打入大牢听候发落,父王恩重,兄虽不仁又岂能忤逆!奈何奈何!天可怜见!父王年高,日薄西山,他日百年祖宗江山恐断绝人后!吾……不得已而生此歹心,实非所愿!请祈上苍,吾爱民忧国之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若有半句虚言必遭天谴!不入宗祖庙堂耳!唯愿谆谆赤城无愧庙堂高祖!惟愿察察之心不负天下黎民!还望……老神仙教我!”
世子长揖到地,泣不成声。
我说:“世子若想立这储君,当洁身自爱,尊贤让礼,不争不抢,敬兄崇父,如此五年,定有好事发生。”
“这……”
“世子,话已至此,切勿猜疑。”
“好!就依老神仙之言!”
时年秋,没有二世子暗中作梗,储君周邦更加横行无忌,深夜竟玷污了周幽王的爱妾糜姬,周幽王一怒之下废掉周邦,禁于温华宫,适闻满朝文武对二世子周卞品行淑德赞不绝口,深得民心,遂立周卞为储君。
周卞再见我时已是周襄王,我断不曾想近年来他屡得高人辅佐,我那低等幻形之术早已被他识破。门前一道符咒便让我现了真身。
周卞快步上前来抓着我的手说:“其实先生上次来寡人便已知晓仙子真身,只是自顾无暇才多有冒犯,如今寡人既得江山怎肯亏待了仙子。仙子不若就留在寡人身边,相伴一二,也好让寡人略尽答谢之情。”
我自不肯:“大王洪福,如今已不在需要我这野人提点,而今又已显露真身,自当回去省过,永世不出。”
“诶,仙子何出此言?上天之事寡人触及不得,但仙子既已下凡,合该与寡人享受人间富贵,锦衣玉食,珍馐美味,这天上有的,寡人未必弄他不来。何况寡人还要与仙子修那长生秘术,百年共枕之好。”
我欲拒绝,门外高人朗声道:“仙子莫要不识好歹,坏了襄王雅兴。”
“不识好歹?我倒要看看你这人间术士凭甚说此大话!”门外打斗声起,阿大闯进来,拉起我就走。
“怎么才来?”
“破符花了点时间。”
阿大抱起我,遁入云霄。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既有恩于他,为何还要强留于我?”
阿大嗤笑:“你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你真认为求你算过命的人你对他们就真好。逆天改命是修行,顺应命理是凡人,凡人既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迟早要还回来。”
我细细思索,仍旧不懂。
阿大又说:“人心诡谲,欲深似海,得到越多就越不满足。你师尊不也常说凡人重如山吗?想要渡化凡人哪有那么容易。”
“原来你都听着。”
“嘁!我只是觉得那神仙老儿太啰嗦罢了,你若还不懂,我便更加直白的告诉你,如果这次我不救你,纵然你仙根超然,也要受他摆布。”
“不是还有你吗?”
“我总不能护你一辈子,你总要自己成长才是。”
阿大绷着脸,手却更紧了。
飞出离枯城,我问阿大我们接下来去哪?
阿大眉头跳了跳:“还没在世间呆够?”
“我对这世间仍旧一知半解。”
阿大深吸一口气:“一路行来,你看到了什么?”
我说:“世间疾苦与不公。”
阿大说:“如此便是了,你看到的这些已经算半个世间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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