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已经在这里很久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存在了多久，从前有只青蛙在井底久住。青蛙说，井大概已活了四百岁。后来青蛙死在另一口井里。自那以后又过了多久呢？井想，大概比青蛙来之前度过的时间更久一点吧。
井不常见到活物。他记得曾经总有人来打水，但小女孩在青蛙出生前就再也不来。最近他的朋友是一只鸟。鸟说，这里不应该有任何生物。井心想，鸟并不知道青蛙住在这里。
有那么一段时间井感到孤独，是在得知青蛙死后。于是他和草搭话。但是草的记性不好，常常忘记过去的事。最近连草也没有了。
井里总是没有水。鸟在井边徘徊的时候就说，“井里应该有水。有点水好，有水的地方总是有鱼。”井想了想，以前这里是有过水，但是住过水的就只有青蛙，于是他告诉鸟。但鸟不信，她摇摇头，她喜欢这个动作：“有水的地方要有鱼的。鱼这东西除了水，哪也去不了嘛。”可是井里没有鱼。鸟摇一摇头。
这里近来总是干旱，炎热而又没有水分。这样的天气总让井感到深切的怀念。但干燥对井不好，砖缝里常有的青苔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井底也不知何时已被泥土堵塞，早已不知到何处寻找水源。井总是想，自己大概已经失去作为井的资格。
但是后来逐渐改变，井能感到空气中的水分增加，这令他更接近过往的怀念。那时鸟从远方飞来，带来了好消息。她告诉井：“南方下了场雨，好家伙，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井于是开始怀想，曾经他也见过数不胜数的大雨。又一想，青蛙死后空气便逐年地干燥，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一场像样的雨了。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告诉鸟说，小女孩来的时候，好像天上经常下着很小的雨。
“然后呢？”鸟也喜欢问这个。
“然后呢？”井想了想，然后小女孩再也不来了呀。
“她为什么不来了呢？”
井不出声。她为什么不来了呢？
听说南方的雨势越来越大，似乎每天安静的时候就能听到从南方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雨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北方也下起了雨。井看着落入水里的雨，感觉有点想念鸟。但鸟早早地不来了。她说，井里什么时候有鱼，她再回来。井想大概是鸟终于生了气，她也许很不喜欢下雨。他又想，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鸟。
井于是打算睡上一觉，小姑娘不来后他就睡下，醒来见到了青蛙；青蛙死了以后，他就睡下，醒来后见到了草；草不见了以后，他睡下，醒来见到了鸟。在井的认识里，睡一觉，时间就不会过得太慢。
突然聒噪的声音惊醒了井，他甚至没听清是谁说了什么。鱼在井里转圈，嘴里吐着泡泡。
原来嘴巴扁平的家伙，声音也是干瘪的。井心想着。鱼在井里摇晃着尾巴：“从哪可以出去？”井想，我也不想被你打扰，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吧。
但鱼坚持认为自己已出不去。她潜入水底，在井下转了一圈，告诉井这下面没有出去的路。井感到好笑。井下不是有水吗？水从哪来，你就是从哪来的。但井忽然有点恍惚，雨来之前这里是有水的吗？他只记得青蛙在时这里还很潮湿，石缝中总是长着滑溜溜的青苔。只有草在的时候呢？那时候这里还有水吗？井想不起来了。
鱼仍在井里转圈，可惜只是证明这下面确乎没有出去的路。她的身体不自然地痉挛着，而且游得很歪。她对井似乎极其不满：“这里的水也太凉了，快想办法让我出去。”井不喜欢急躁的人，虽然他对这也感到无所谓，但聒噪的鱼让他感觉烦躁了。井下早被泥土封闭，新来的井水是天上降下的雨水。他想不通鱼到底是怎么来的。
鱼看井不理她，也便不再说话。
井打量起鱼。这还是他头回见到鱼，青蛙倒是见过很多的鱼，他喜欢跟井讲起自己的见闻，无所事事的井也不介意听听青蛙的故事。井想，原来鱼就是这样的。
但是鱼和其他的鱼不一样。她游起来的时候总是歪着，井便看她那只瞎了的鱼眼看的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凹陷的充满灰絮的眼珠，睁得很大。那可真是一只让人印象深刻的眼睛，井想。鱼的身上披挂着密密麻麻的鳞片，银光斑斑，本该在鱼那臃肿的腰身上连缀着，却在肋下横亘了一条裂痕，那里的鳞片一片片地外翻，露出皮下嫩白的新添的伤口，像是点缀上银饰的一条漂亮的腰带。
井有点好奇腰带的来因，但也不是特别好奇。他发问时，鱼向上翻一翻死鱼一样的眼睛，没好气地答：“还有谁这么喜欢鱼吗？”
之后十天井没再和鱼说过一句话。鱼每天在井里歪着转来转去寻找出路，井就看着鱼在水里沉沉浮浮。那条腰带被水泡过，一天比一天的愈发白了，反射着星星点点惨淡的光芒。那条白色的肉在井的眼里时隐时现，井有点不耐烦了。
上一次在井里待了几天几夜的还是青蛙。青蛙喜欢说话，而那时井里还有得是水。青蛙连续不停地讲了四天三夜，渴了就泡进水里，饿了就捕食飞虫。在第四个早上，井和青蛙成了朋友。
鱼突然出了声：“你这有没有什么吃的？出不去又没东西吃，我快饿死在你这里了。”她看井不说话，只好补充：“你喜欢井里多一架鱼的骨头吗？”井心想，那可能也没什么不好，也许就让这个单调的地方增加一些趣味。反正他也懒得管鱼，不如就看看鱼的骨头是什么样子。但是鱼没有死在这里。井壁的砖缝间早就没有了苔藓，鱼就用扁平的嘴巴掘开了泥土。井不知道鱼从泥里找到了什么来吃，但看鱼那副痛苦的表情，泥土的滋味一定不怎么样。总之鱼是活了下来。鱼肉的腰带被积存的雨水洗得更白，微微胀了起来。
雨还是一直在下。日月在阴云的背后升降，几乎无法分辨昼夜的变化，只有风从东风刮到西方，雨势不曾增大也不减小。井感到厌倦了。南方还在下雨吗？北方的雨应该还很大吧？可是鸟一直不来，井就什么也不知道。要是雨停了，大概鸟就会来了，也许鱼也不知不觉不见，那就好了。
井突然想起，鸟说井里有鱼就会回来，现在这里有鱼，可是鸟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井想鱼大概是在掘土时吃坏了脑子。她一点一点的吃掉井底的泥土。井感到迷惑。鱼说：“你既然曾经是井，原来一定有水。也许只是被泥土盖住。挖开泥土就能连接外面的水源。”有井水就连得上河流，有河流她就回得去家乡。鱼说她一定要回家乡去，她是不能死在井里的。井没答话。
井想鱼还是得死在井里的。水底的泥土有多厚呢？至少不是一条鱼可以吃得完的。何况雨还没有停，雨停之前，就算鱼能找到出路，井也不会放他走的。青蛙没有死在井里，井想，鱼是青蛙以后唯一一个陪他这么久的，至少鱼是应该死在井里的。他想要鱼死在井里。
那时青蛙死在很远的另一口井，听说死后的尸体被蛇吃掉了。
于是日复一日。鱼每日每日地掘土，井就每日每日地想要鱼死掉，但鱼非但不死，还越发地精神，腰上盘着的腰带也比之前膨胀了一倍。
鱼突然说话了，井吓了一跳。鱼已经一个月多不发一言，她突然张口，井甚至没听清她讲了什么。鱼不耐烦地拍动尾巴，歪起浑浊的鱼眼重复了一遍，井看着她身上裹着的腰带挤压出褶皱。鱼说她被什么东西缠住了。
那是像丝线的什么东西，但是很短。黑色的丝线让井有些触动。听着雨水减小，落入井水，一声一声清脆的叮咚叮咚，井感觉快要想起来了。
“叮咚”。
像这样的，很小很小的雨。一点点地，井想起来了，那个少女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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