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没事吧……”
洛伦佐没有向前走，他只是站在原地伸出手，然而具体该怎么做，他却一无所措。不过另一边，天使迪欧似乎也并不打算理睬这似是而非的安慰，只是自顾自低着头，看上去十分失落。
作为一个会飞的天使，迪欧浮空的双脚已经沾到了地面，她蹲在地上，任由那舒展起来十分潇洒的四只翅膀变成扫地的工具。一只手撑着膝盖，又搁着头，而另一只手则在地上不停地画着充满恶念的圆圈。
“……呵呵……啊，和笨蛋呆久了连大天使都变得不正常了呢……啊我刚才到底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一点记忆都没有了呢……天使原来这么容易就老了呢，才十六岁就老年痴呆了呢呵呵呵……”
“……呃……那个，天……女士？”
“……啊，原来是你啊凡人。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好像失忆了呢。所以说……无论我刚才说了什么我都不记得了，所以你也不用记得就好了……”
“……迪欧，我从来没有吃过shi。”
“……”
听到洛伦佐的话，天使画圈的手不动了。取而代之地，她的脖子就像是某种坏掉的木质机械，如同没上润滑油一样一边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一遍僵硬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朝这边转过来。
随后，尖锐的女声便爆发了出来。
“呜啊啊啊啊啊啊！！！！”
“喂，喂！”
“啊被记住了！人家的黑历史被别人记住了！啊啊啊我到底是哪个筋搭错了会说那种话！啊啊啊啊怎么办哪！好想去死但人家是天使死不了！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但我还要看着那个笨蛋不然他又要发疯了啦！呜哇哇哇！人家到底肿么办啊！！”
“……我的上帝啊……”
看着一个天使现在却趴在地上滚来滚去，而且居然能从已经躺满了人广场一端滚到另一端，时不时地还用头撞地面与建筑物的墙。对上帝的使者如此哭笑不得的举动，此时的洛伦佐除了喊上帝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不过看样子，他很快就能见到上帝了。
“……呵呵，索性就干脆一点，把那个听到人家黑历史的凡人脑袋割下来吧，然后我再自杀好了，这样就没人记得了……啊对呀就这么做吧，反正凡人这么多死一个两个也不会有人注意的……”
“不，如果你杀了身为总督的我，那整个城的人都会知道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杀了我然后自杀的，你不觉得这更严重吗？”
“……”
总督安静的说完这话，已经像蛇一般用双臂绕住他脖子的天使陷入了长长的沉默……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应该也不用多说了。
“天哪！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个尽是套路与伤害的地方！”
“我说，就算是面对天使，我也会发火……”
“那就快对我发火吧，连那种问题都问得出来的我真是个人渣！哦不对，是天使渣吧好像……”
“所以，你为什么要问我那个问题？一五一十地给我讲清楚！”
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胡闹的洛伦佐终于还是略微发彪了。他俯视着因为羞愧跪坐在地上双手掩面的天使，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好吧，看到这么一个少女（就算长着翅膀）楚楚可怜的样子，再硬的心也很难硬起来。
“你说那是个玄学的问题，结果考虑半天，你就问我这种问题。我现在回答了，我不会。所以……继续按照你的套路来吧，我讨厌浪费时间。”
“……‘吃翔’和浪费时间，你更讨厌哪个？”
“一样，一个让我恶心，一个让我损失金钱，时间就是金钱。”
“那就是这个了。”
“什么？”
“就是你为什么不去吃翔的理由啊，因为翔让你恶心。”
这么说着，天使慢慢站了起来，此时洛伦佐才意识到，这个少女模样的天使比自己矮上小半个头。不过很快这个差距就随着她又一次地腾空而起而变得完全相反。微微煽动翅膀，天使又一次远离了总督，继续去检查那些倒在地上的人。
只是在中途停下来，继续解答洛伦佐的疑问。
“我不能理解你的意思。”
“啊虽然人家现在真的好想忘掉这个，不过既然问都问出来了也没办法。诶！我现在也豁出去了！行我问你，如果这个时候向我这样的妙龄少女端着一碗热翔打你面前亲自用勺子挖着喊‘啊……天哪我到底在说什么呀！’喂着你吃，你会干了那碗热翔吗？”
“……滚。”
“这就对了，这才是正常的凡人应该有的反应。”
“我相信天使也应该是一样。”
“我只知道我现在也是这样，以前在天上的时候我从不吃东西，也没有那种事情……说起来我也陪了那笨蛋好几年了呢。”
说着这话，天使停顿了一下，看得出来，她在叹气。不过很快她就像放弃了什么，继续问着洛伦佐。
“那，你会去闻它的味道吗？”
“滚。”
“会去摸摸它吗？”
“滚。”
“如果在地上看到了那个东西，你会上去踩一脚吗？”
“我会绕路走。”
“……啊，天哪，我怎么又在说这种话了……”
“我理解，任何人都不会因为喜欢而讨论这种事情，所以快点结束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
“啊……是啊，凡人，你说得对。快点结束吧，免得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对自己的厌恶什么的呢。”
又一次自我厌恶中恢复过来的天使，她没有在继续检查地上的人群。刚刚那批已经是最后，确认了所有人都没有大碍后，她开始靠近洛伦佐。专心地向这位总督解释刚才的事情。
“其实仔细想想，不管那东西再怎么恶心，那也不过是一坨而已，再怎么说人都比自己的那个要厉害的多。再打个比方，像老鼠蟑螂这种，只要凡人想，其实分分钟就能弄死一大堆。但面对这些令人恶心的东西，人们最后总是不会选择去对抗，而是会选择去逃避。对于生理上无法接受的东西，干脆离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扯上关系，你们这些凡人总是总是这样。”
“因为我们比起你们要脆弱得多……”
“不用解释，人家也没说这是错的，倒不如说，我觉得这种做法很对。不是经常有凡人小说家会写下这种描写吗，‘吓得心脏都要停止了’。恶心、厌恶、恐惧、绝望，这些情感都是负面的。虽然再怎么说这也是小说家的夸张而已，只是当这些情感在心灵中堆积过了头而没有得到及时的宣泄，最后都会出问题。”
“……你不会是想说……”
“哎，估计就是你想的那样了吧。那家伙就是如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夸张……”
你们刚才全部都被吓死了。
天使迪欧就这么在洛伦佐面前说出了这种几乎没人会信的话。
“嗯，看样子你似乎无法相信啊凡人。”
“这让我如何相信。”
“也对，就算你刚才确实已经体验过这种死法，要你接受这种超现实的设定似乎还是太难了……啊，没办法了，先这么做吧……没事，万一发生了什么，人家会好好负起责任来的。”
“……你想做……”
“凝视我的眼睛。”
看到那个天使突然将手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洛伦佐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迪欧的视线锁定了，让他无法错开眼神，只能被强迫看向那如同夜空的繁星般闪耀的双眸。
……同时也想深夜的天空般深不可测，似乎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去，永远的困在这夜空里。
“……咕！”
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让洛伦佐只觉得喉咙一紧，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尽管只是一瞬间，他就像是刚刚从湖泊的底部被打捞上来一样，不住地往似乎已经干扁的肺部里压入氧气。
“喂，冷静点，你什么事都没有。”
他听见天使的声音，他知道她现在就蹲在他边上，用她少女的手轻抚着自己的背。
“刚才……那是……”
“对于你们凡人来说，我这种位阶的天使原本就是这样的存在。”
天使安慰着他，伏在地上的洛伦佐缓了很久。明明身侧是一个天使，但他的身体却因不知名的原因颤抖了好久。好不容易他平息了自己的身体，转过头，想要看看他身侧那个天使，但仅仅是一瞬间，他又看到了那双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睛……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立刻偏转了自己的头。
“嗯，这就对了，这就是你们凡人与上位者之间的差距。你今天看到了我这个姿态，已经够你荣幸一辈子了，不能在奢望太多。据说曾有个凡人仅仅只是凝视了米迦勒大人散落的羽毛就变成了一个废人，当然这只是我们之间的闲言碎语，我还没敢问过那位大人。不过，知道的越少，对你们就越好，这话总是不会错的。”
有些人为了求见天使会自挖双眼以示虔诚……之前天使迪欧这么对洛伦佐说过，他把这个当做一个“少女”的小脾气而没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那些自挖双眼的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理。
“……可我一开始就曾一直看着你的眼睛，为什么那时我没有事？”
“啊？你在说什么啊？你什么时候一直盯着我看啦？”
天使看着洛伦佐，对他突然这么问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总督的记忆却很深刻，当那座钟塔坠落而下，他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而天使突然出现拯救了他时，他一直在凝视对方神圣的姿态。
“……哦，你说那个时候啊……”
看样子，迪欧也记起他所指的。不过她笑了一下，单手在唇边摇摆，像是在否认着什么。
“那是你自己搞错了。人家在接住那个大家伙时看的很清楚哦，你根本就没有一直盯着我看。”
“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你以为你一直盯着我看，其实并没有。我在那里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凡人，当你们在看着人家的时候都没有一直盯着看，眼神是躲躲闪闪的，平均每一秒都要向一侧偏一下。”
“我不记得我有这么做。”
“然而这是事实，只是你自己没有注意到。”
像是为了不再给洛伦佐压力，天使起身向后飞去，与这位试图慢慢站起的凡人拉开了距离。
“凡人的身体并不都是由意识控制，就像你无法控制自己心脏的肌肉。也许在你自己意识到之前，你的身体已经意识到不能一直盯着人家看，所以会有这些不自觉的小动作。这和之前我所说的事情是一个道理。其实身为天使的我，也是你们凡人生理无法接受的东西。”
哦但那并不是说人家天使就和老鼠蟑螂和以及那个东西一样啦！……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少女模样的天使在空中着急地辩解着什么。只是她辩解的对象，凡人总督洛伦佐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那些小事了。
“……我一直以为天使应该是被人敬仰的存在。”
作为神的使者，作为神圣的象征。
以凡人的视角，便是如此……
“凡人，其实这事在我们那里都已经不是什么禁忌了。从最初的穿着野兽皮毛茹毛饮血，到现在拿着喷火杆子化身主宰。你们凡人一步步地在成长，然而你们依旧是凡人。就像任何生命一样短暂又脆弱，惧怕着所有威胁……”
因为惧怕，所以才会敬仰。
“没有凡人是能无所畏惧的。无论你们成长到什么地步，你们终究还是会畏惧。即便你们最终拥有了造物主的力量，哪怕舍弃了凡人的身体，哪怕将世界改造成任何你们想要的模样，你们依旧会畏惧，畏惧着任何你们不能掌握的东西，因为畏惧是使你们成长的动力。”
“这世上没有无畏之人，即便有那也不过是自己骗自己，通过了什么手段让自己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怕。但到最后，哪怕能骗得了内心，也骗不了身体。该被畏惧的东西降临时，身体一样会僵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
“就算我现在告诉你，其实你只需要一把枪，装上子弹，向我射击，就能杀死一个天使，你也不会去这么尝试，因为你不知道我有没有在骗你。”
“就算我站在你面前，什么都不做。给你一把刀让你来砍我。也许你真的会砍下去，但刀刃一定会在触碰到我之前停下，因为你不知道真的砍下去会是怎样的结果。”
“在真正无解的问题面前，凡人什么也做不了。即便他们拥有着自由，挑战的自由，去挑战创造永动机，去挑战战胜一个开挂了的官方bug。你们可以创造出无数个龙傲天，可以一刀一百级，一刀一亿血，不断地意淫，意淫，再意淫。但最后，一切的一切都会在一座无法看见也无法翻越的墙壁前停下，在时间平静地流动中……”
“在这个世界平静的恶意面前，‘静止’。”
“就像现在的你，你听着人家说了这么多，我看得出你很认真地在听。因为认真，所以你看着我的眼睛。你以为你在凝视天使的姿态，但其实你并没有。即便是现在，你看着我的眼神依旧在游离，凡人。”
……
听到这句话，洛伦佐无意识中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天使迪欧，我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东西是你们天使所恐惧的。”
“啊……你知道吗凡人，这个问题就是所谓的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好的类型。不过，看在我们今天聊得很投缘的份上，人家就给点暗示吧。”
听到洛伦佐的疑问，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看到了一些表情，看到了她背后有些无力的翅膀，看到天使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如同凡人一般的无奈。
“你以为人家是喜欢才离开我在天上的国度，在你们凡人的世界每天过着煮饭拖地，面对着明明昨晚刚刚打扫干净才过了一个晚上就乱得像狗窝一样的家，还要每天每天每每每天！！！去找那个二十四小时随机离家出走的笨蛋，然后过了周而复始的好几年的吗？”
……啊，也对。
不管她之前是什么，不管以她的身份能够说出多少高高在上的话语来。现在的她，给人的感觉不过是个坠落到凡人之间的天使而已，其实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哦对了。
“迪欧，如果说我刚才确实是死过了一次，那么现在这个广场上的人，他们是不是也死过一次了。”
“啊……确切地来说应该不是这样。人家不说了吗，有些事情要单独跟你说，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在此之前，呃……我让这些人都假死了一次。”
“假死？”
“具体来说应该像是狗熊冬眠啦。呼吸、意识、心跳，所有的身体机能都降到了能保证生理活动的最低点。这种状态下其实和虫子没什么区别，不过呢，其实虫子是没有感觉的啦，所以就算现在把他们扔下悬崖，他们也不会因为对坠落的恐惧而醒过来，所以……刚才那笨蛋的心灵冲击对他们理论上来说一点效果都没有，因为他们感觉不到。但人家还是要确认一下的。”
“那么多所以，结论呢？”
“结论？什么结论？有什么需要结论的嘛？”
“这是我的城市，这是凡人的地方，啊到底是谁这么残忍居然对这么一个城市两万人发起了这么狠毒的攻击，居然让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收到了威胁。”
“……呜呜呜……”
这次不是似乎好像，基本上任何一个张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到天使浮在空中的身体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呃……那啥……你看嘛，实际上没有一个人受伤……”
“拿刀捅了人如果没捅死就不算犯罪了吗？”
“所以人家不是已经替我家的笨蛋道歉了嘛……哎哟！你这个凡人真是有点麻烦诶，这种事情干嘛要一件一件地较真呢？太过较真的话会被女孩子讨厌的啦，我想你也应该不想自己……”
“不要意思我已经是有家室的人了，受不受欢迎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
“咕呜……油盐不进啊这个凡人……”
小声嘀咕了几句后，天使的双脚落在了地上，乖乖地如同普通少女般困扰着。
“别忘了，针对你们对我的城市所犯下的罪，我还没决定是否要接受你的道歉。”
“啊不不不话不能这么说，实际上那个笨蛋除了弄了几次震动以外也没什么实际影响嘛，那次心灵冲击除了你以外这里也米有别人受到影响……”
“啊原来刚才的地震也是他弄的，这可就罪加一等了。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个商人，让我们来算算刚才的震动对我的城市带来的直接经济损失好了。嗯嗯，后面到底跟了几个零呢？一、二、三、四、五……”
“天哪！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充满套路与伤害的世界吧！”
就这样，迪欧又一次抱着头，身为天使却向天乞求着。不过很可惜，事情就是这样，上帝是公平的，无论她怎么爱好，这世界上还是有那么多靠着套路与伤害吃饭的职业。比如说，佛罗伦萨总督。
“如果你想让我把今天的事情都当成流水，最好给我一个让我原谅你和你家那个……‘笨蛋’的理由。”
“……要不看在人家这么萌萌哒的面子上？”
“滚。”
“天哪！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萌妹卖萌也没用的世界吧！”
“……其实让我原谅你也可以。”
突然，抓着自己的茶色头发扬天长啸的天使双眼透出了金色的光芒。就像是听到有鱼吃的猫，用惊人的速度与姿态闪到了洛伦佐的身前。
“什么什么？你跟接受人家的道歉？诶，是要人家做什么吗？快说吧，我可是天使，天使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的。”
“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吗？”
“嗯，不管是这样的事情还是那样的事情都……诶？”
突然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套路了的迪欧浑身打了个寒颤，身为一个天使，当她凝视着这位佛罗伦萨的总督时，她的内心莫名其妙地涌出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
……仿佛心脏都要停止了。
“呃，那个那个……太奇怪的事情人家还是不会做的。”
“嚯嚯，怎么了，你不是也知道的，凡人之间的道歉露出胸部是不够的。还有，说这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都可以的不是你吗？”
“最后那句我没有说啊！”
“这我可管不着，我只知道，你承诺了。这座城市里什么最值钱，那就是约定。”
“……呜啊啊！太火大了，你这个凡人真让人火大！居然会说出那种话来的我也让人火大！呀啊啊啊啊啊！！！！！！……呵呵，算了呢，什么都不管了，反正黑历史也够多的了，被怎么样都可以了，人家什么都不想管了呢……”
一瞬间，把头歪向一边，眼神中的夜空似乎被乌云所覆盖，一切都显得那么虚空，口中用着空灵的声线念念有词，似乎是已经彻底放弃了。而在另一边，把天使迪欧变成这样的凡人，佛罗伦萨总督洛伦佐·德·美第奇，在一个天使面前，就像是他平日里做总督的时候那般自命不凡。
“怕什么，又不是要吃了你。不过，这样的事情……那样的事情……我可是相当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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