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画面，对于一个刚刚醒过来的人来说实在是太过冲击了。
然而当这些人拼命地想从这种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清醒时，就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他们所看到的的一切都是真的。
之前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地震确实是发生过，钟塔确实掉落过，而一个真正的天使确实存在过，现在也存在在那里。
“……这是……”
被扇到主舞台之下，现在与广场中的芸芸众生一同醒来的萨尔维亚第只能被他映入眼中的景象所惊愕。刚刚从天使的法术中恢复的大主教，此时的头脑还处在一片模糊的状态。但等他意识到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代表什么含义时，对他而言，一切都晚了。
在这座残破的城市上空，一位少女模样的四翼天使好不掩饰她神圣的存在。而在这光辉的映照下，他看到了一个人正站在台上，那是现在唯一一个还站立着的人。那个人手持一把长剑，迎接着那些拜伏在地面上仰视他的万种目光，慢慢地向前走去。
然后，他开始加速。口中吼出了那种用尽全力的咆哮。
“吼啊啊啊啊啊啊！”
手起，利剑反射着天使的光芒，灼烧着每个人的视网膜。在那一刻，凡人无法直视这美丽，纷纷用手去阻挡之时，利剑劈落，将神的敌人斩于剑下。
而他斩下的，正是那个已经被烈火烧成焦炭的索罗斯特，半个属于邪教徒的尸体。
而就当所有人见证这一时刻之后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一种冲击瞬间从舞台中心爆开，就像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暴风，吹起了所有人的身体，即便是伏在地上，也能够深切感受到这种可怕的威力。每个人都用自己所想到的方式，抵御着这未知之物的来临……
然而，这仅仅只是一瞬间。
狂风突然散去，正如它突然出现，当一切迅速地恢复平静，世人尚未从这莫名的一系列事件中清醒，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种奇特的东西包围。这东西就像是冬日的阳光，在寒冷中给予人们温暖，在这光芒的笼罩下，竟一点也不觉得可怕。
当萨尔维亚第再次睁开眼，他看到了这光芒，然后他又一次抬起头，看向了这光芒的来源。现在正浮空于台上总督洛伦佐的头顶，那位神圣的天使。
“这一次，属于这座城市一切的灾厄都已画上了句号。”
耳畔，响起了天使神圣的声音。
之前他还在台上时，已经近距离听过了她的声音。只不过这次，天使不再只是与洛伦佐对话，而是与他对话。
与这座城市中所有经历过磨难的人对话。
“我主的敌人，至此已经彻底终结，这是属于汝等的功绩，是汝等自身的努力所获得的褒扬。汝等已经展现了虔诚，我主必将赐福于此处。”
“高高在上的天使啊，这样真的就结束一切了吗？”
只见洛伦佐将自己手中的长剑钉在了被他砍下的半截身躯上，在萨尔维亚第的眼前，这位佛罗伦萨的总督替代了这位神权代表，他张开双臂，向天空中天使“询问”着。
“您告诉我，这个邪教徒的灵魂是如此的邪恶。即便是神圣的火焰也无法驱逐，即使身体已经化为灰烬，他可悲的怨念依旧困扰着这座城市善良的人民。然而，我已经照着您的吩咐，斩下了他的头颅。伟大的天使，我还能为您做什么？”
“邪恶的灵魂，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会带来灾厄，然而他现在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处置，我将囚禁他的灵魂，将他带入地狱接受永世惩罚。我主给予祝福的凡人们，你们都将过上幸福安宁的日子。”
天使缓缓地说出了她所有的话，然后，低下了头，看向了底下的凡人。
天使是神圣的存在，任何凡人看见天使，都只能跪地膜拜。揣测她内心想法的事情是极度傲慢而又危险的事情，所以在她的眼中，所有人都怀着一度虔诚的表情，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仰望着她。
……除了一个混蛋。
因为洛伦佐是唯一一个在台上的人，他背对着所有人，并且别人的目光现在基本都锁定在了天使身上，没人注意到这个刚才说了这么多羞耻台词的家伙，现在又是怎么对她挤眼睛的。
……嗯，总之，这就是这位天使所答应下来的这样那样的事情。
首先，她要顺着总督的意思，让天使陪他演一出戏。
其实仔细想想这对于丑陋的凡人来说也很正常。正如同昨夜死徒袭击的锅最后是由索罗斯特背了，那么刚才那种像地震一样的破坏，也得找个人来背锅。嘛，反正那个已经死了的“死胖子”身上已经背了一口，应该也不会介意再背一口。
按照天使迪欧的想法，这其实并不损失什么，原本她就是打算在解除假死之后就擦掉这些凡人的记忆，让他们忘掉刚刚的“地震”，然后拍拍屁股走人，让这位总督自己去解释为什么周围会一下子塌掉这么多建筑物。
总而言之，只要能提那个“笨蛋”把他留下来的烂摊子丢出去，她的事情也就没了。所以按理说，她倒是很乐意配合洛伦佐为了再次表演“斩杀作孽与城市上空亡灵”，重新抢回本应属于自己形象的这出戏。毕竟，凡人之间的事情，天使是不会管的。
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三十多岁的大叔居然还像个作家一样给她设计了这么多羞耻的台词……
“一切邪恶，都胜不过正义。一切妖灵，都将在我主神圣的光辉下幻灭。我主不求回报，平等爱人。希望汝等能够继续勤勉自己，在凡人世界中遵守秩序，听从手握真知者的教诲。不要像这个灵魂一样堕落。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好吧，好吧……谁让人家已经答应他了呢……天哪！带我走吧！带我离开这个居然让我说了这么多羞耻台词的世界……
然而天使丰富的内心世界依然无法被人得知。这么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而在这么多人面前，天使还不能叹气。可想而知在这个少女一般的身体里，她是有多么郁闷。
但当她看着凡人那一双双带着渴望死盯着她的眼睛，在看看远处，被那个笨蛋破坏得七零八落的这座城市。她又实在没办法放着不管。无论如何，这依旧是她家里的笨蛋搞出的荒唐事。如果什么都不做，那实在是对不起自己“天使”的名号。
……好吧，要好好努力哦，迪欧。相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现在，请接收我主赐予汝等的祝福。”
幽幽地说完这句话，天使浮于空中，又一次扇动了一下她的翅膀。于是，这座城市的人见证了自己的家园不可思议地再生。
惊呼，啸叫，赞叹，当一块块碎石在天空飞舞而来，无法理解的凡人只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回应这种神迹。即便是作为“神之奴仆”，大主教萨尔维亚第，也不过是凡人之一。
“！”
在这种场面下，任何人都会错愕，这份错愕与他的身份毫无关系。但让这位大主教真正感到错愕的只有一件事情，一件与这种神迹无关的事情。
现在站在那个台上被天使的光辉笼罩的是洛伦佐，而不是他这件事情。
……不能容忍，我是教堂的主人，我是教会的成员，给这里愚蠢的羔羊带去神的福音应该是我的荣耀！凭什么，凭什么是那个丑角，凭什么那个被我压在地上的洛伦佐，能够站在天使的身下？！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要跑，只是身体尚未完全恢复，但几个踉跄并不能阻止这位大主教的步伐。即便狼狈，穿着黑袍的主教还是四肢并用，向着总督扑了过去，拼死想要爬上那中央的舞台。
“……需要我搭把手吗？”
萨尔维亚第的动作停住了。
在他的头顶，原本就站在台上的洛伦佐半蹲着，用这种姿势俯瞰着正扒着舞台木板的主教。咬牙切齿后，他只是回了一个词。
“不用。”
“那给你个建议吧，从后面的楼梯走上来要比你现在这样快一些……”
“你做了什么？！”
没等洛伦佐说完，萨尔维亚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用失控的咆哮喷向了那位总督。他不相信这个结果，他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
“我什么都没做。”
“你？！”
“那可是天使，天使在想什么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够随意臆测的……不然不就是犯了傲慢之罪不是吗？萨尔维亚第大主教。”
“……去死吧，你这个杂碎。（古罗马语）”
“在这里一刀捅死我，那样你的愿望就能达成。（古罗马语）……我可是美第奇家族的人，不要用这么小儿科的东西来质疑我所受的教育。这里和你的比萨公国不一样，这里是佛罗伦萨共和国，这里没有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名为“农奴”的牲畜，有的只是市民，一群稍微处理不好就能随时随地要了你我两人性命的市民。”
一边说着，无视着依旧扒着舞台不肯松手的大主教，洛伦佐重新站起。他转过身，没有仰头去看那个还想上面闪耀着光芒，指挥着建筑物回归原位的天使，而是禁止走向了火刑架，走向了刚刚被他斩成两半的某些邪教徒的尸体。
金属与木头之间摩擦发出了些许刺耳的声音，洛伦佐拔出了那把剑，然后又一次回头走向了萨尔维亚第。
“……你想做什么？”
看着洛伦佐手中的剑，金属反射着天使的光芒，指向下方的剑刃就抵着萨尔维亚第扒在台上的臂膀。面对如此直接的威胁，即便是他也无法掩饰内心的紧张。
“……萨尔维亚第大主教，如果我现在把这把剑给你，说你可以捅死我。那你会在此时此刻，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死我吗？”
“我……”
“这个世界充满了平静的恶意，在这恶意的面前，身为凡人，无论你我，都无法更进一步，总是会在最后时刻‘静止’下来。”
但，即便结果注定是失败，但果然还是想看看……自己在被这世界的恶意终结之前，到底能够走到多远。
“大主教，如果你想接着用你这丑陋的姿势爬上高台，就上去吧。只是，恕我不再奉陪。”
说罢，剑划过萨尔维亚第的身侧，滑到了他的身后，最后向下坠去。而洛伦佐，就如同这剑尖在空气中画出的优美弧线，稳稳地落到了地上，落到了萨尔维亚第想要离开的地面上。
“接着往上爬吧，然在上面看着吧，看清楚，什么才是佛罗伦萨共和国，这座属于商人与市民的城市，真正的中央舞台。”
说着，洛伦佐继续往前走，向着和大主教相反的方向前行。
“我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一个能当着所有人的面杀死你的机会。我一定会杀了你的，你给我等着。”
“想杀我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但……如果那天真的来了，我会用一个凡人的方式让你后悔在今天对我，对美第奇家族下了这种傲慢的“宣战布告”。”
洗好脖子准备受死吧！
这么想着，萨尔维亚第恶狠狠地扯下了胸前的十字架，任有断裂的链子掉落在地。
这么想着，洛伦佐背对大主教，高举手中那把斩杀灾厄的长剑，走进了人群之中。
“……”
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位高举着剑的总督，开始被人群所注意到。只是当视线长时间被天上的异象与那位神圣的天使所绑定之后，总是会有些人开始去关注那些身边所发生的事情。
毫无疑问，最后的那一幕，其实就是对洛伦佐的一次加冕。无论实际情况是什么，当天使肯定了洛伦佐斩掉索罗斯特身躯的动作时，便已经象征了一切。
过了很久，当大部分人都不在为天上的事情惊讶后，他们都开始看着他们的总督一步一步高举着自己的剑，不是站在高高在上的舞台，而是站在了人群里，站在了这个市政厅的中央。
也许，这第一声掌声是一个托，是洛伦佐的亲信所鼓起的。
但人民这种东西就是这样，虽说，这座城市里有亲美第奇派与反美帝奇派。只是这些事情，实际上不过只有上层建筑的人才可能把位置站的这么牢靠。但对于普通的人，也许前一秒能把一个人捧上天，下一秒就能把他踩到泥里，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民意会反转。
这不是墙头草，原本“墙头草”这种说法就太过于非黑即白了。对任何一个事情，人心中的看法永远不是一面的。敬仰与畏惧。羡慕与嫉妒。热爱与占有。只是看他们讲把他们内心中复杂想法中的哪一面给展现出来而已。
其实，不过是个抛砖引玉的事情。
这是这次秀的最后一个场景。洛伦佐高举着手中的剑，迎接着四周传来的掌声。不过这次没有那么狂热，倒更像是“秀”这种东西的主旨。这也是那个时代的人所一贯有的毛病，因为中世纪的人一生获得的信息量不足未来半份综合性报纸。一成不变的生活，总是那么的让人烦闷。
这是个荒诞的结局。
4572。
这个数字，代表着在昨夜那场悲剧中，这座城市所失去的人口。包括士兵，包括平民百姓。然而这些东西，现在却成了活下来的人津津乐道的谈资。其实无论是昨天晚上的事情也好，而是现在的事情也罢。在这场持续了近20个小时的佛罗伦萨不眠夜，其实不过是一场秀而已。
秀是什么？秀是派对。
派对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玩得开心。
古罗马的斗兽场，美利坚的超级碗。有谁会去在意这狂欢后面所付出的东西，无论是角斗士的生死，还是撕到鱼死网破的广告互骂战。
而最后，谁赢了呢？没人会在意这种小事。
洛伦佐没赢，他不过是通过这一次表演，将自己的支持率拉回到了不眠夜前的水平。不过他现在多了一个敌人，叫萨尔维亚第。
萨尔维亚第没赢，他没能干掉洛伦佐，也没能彻底树立起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地位，诚然，他获得了一些东西，但这与他付出的自尊相比不值一提。
然而，什么都无所谓了。看看四周就知道了。
人们围着洛伦佐，这位长着鹰钩鼻和突出额头的总督实在无法样貌并不出众，但此刻他却是明星，他接受着几乎整座城的掌声，接受着欢呼着的口哨。气氛很热烈，似乎都已经到了如果有酒就更加完美的地步。他们迎接着这位英雄，无论他是否真的是英雄。
……丑陋的凡人。
在陪着洛伦佐演完这蹩脚戏码之后，天使迪欧默默地嘟囔了一句。然后，趁着这段大部分人都不再注意她的情况下，扇动翅膀，抖落了两片羽毛。
一束强光跟着她的动作爆发了出来。
这比太阳还要迅猛，比月光还要洁白的光芒瞬间迷住了所有人的眼睛，无论是民众，而是洛伦佐与萨尔维亚第，都本能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然而等到眼睛能适应它的时候，光芒已经逐渐减落，最后在所有人都无法看清的情况下，天使的身影消失了。
只留下了一句话。
“天，在看着你们……”
这句话，以及天使在这里留下的几片羽毛，便是她最后的痕迹。
不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还是顺路夺走了洛伦佐身上的焦点，他们都抬头看，明明天使已经不会再出现在那里，他们依旧看着那个方向。
唯独洛伦佐没有。
他看向四周，在人群中找寻着，不过很快他就找到了，毕竟当所有人的动作都那么地一致时，少数几个在乱动的人便是这么的显眼。
曾几何时，当无冕的国王独自坐在失落的国度里，当他的国民睡去时，只有一个从外面来的“少女”背影在这个偌大的空无一物的花园游玩。而现在，当这个王国重获生机，那个茶色头发的少女，便挤开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离开了这个地方。
因为天使不该属于这里。
这是一个商业共和国，属于商人的城市。商人看重金钱，金钱既是物质，物质象征经济，提振经济需要激情，激情寄托在永不满足之上。
展现出永不满足的凡人，永远是最丑陋的。
但这就是凡人。
与天上的东西相比，与那些拥有力量的邪恶相比，凡人是脆弱不堪的，凡人是不值一提的。
但那又怎样？！
凡人就没有活出凡人精彩的权力吗？！
凡人就没有书写凡人故事的权力吗？！
凡人就没有讴歌凡人人生的权力吗？！
诚然，凡人不可能只手遮天又要翻云覆雨。
诚然，凡人不可能一事无成依然妻妾成群。
诚然，凡人不可能总有贵人相助一帆风顺。
诚然，凡人不可能总是赢！赢！毫无道理的永远赢下去！
凡人明明很弱小，却自私、贪婪、懒惰、傲慢。凡人会挫折，会失败，会受伤，会死。凡人有缺陷，有弱点，不完美，总是对同一个错误反复犯上无数次也不知道悔改。凡人总是不停地去伤害那些明明他们不想伤害的人，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与自己都千疮百孔依旧不知道去放下手中的凶器。
但这不就是凡人的故事最精彩的地方吗。
凡人的故事里，有着各种错误。
然而，人类的诞生本身就是从亚当与夏娃所犯的错误开始的。
凡人的故事里，有着各种失败。
但若不是巴比伦通天塔的失败，世间也不会拥有这么多与繁星般多样璀璨的文明。
正因为有弱点，才会让一个苍白的角色变成一个人物。正因为会失败，他才不会像是云端中虚无缥缈而是成为一个能够在身边，能与他一起对话，一起欢笑，一起做事，一起互喷的对象。
这是凡人的世界，这是凡人的地方，这是凡人的故事，这是凡人的城市。
佛罗伦萨，一座缺乏神性的城市。
因为当那些自由的市民被所谓的神性光芒而催眠，只是因为神的褒奖而满足，这不就和那些被那些封建贵族愚弄，愚蠢的被捆绑在土地上苟且活着的农奴没什么区别了吗？这绝不是这座城市应该有的样子。
生活总归于平静的，但平静不意味着消沉。这座城市是美第奇的城市，必须要让他时刻充满活力才行。这是城市，一座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城市，一座属于伟大的数万佛罗伦萨自由市民的城市，一座永不静止的城市。
没有灯火的不眠之夜，仅仅只有昨夜就够了。
如果来到了这里，就算是天使，就算是恶魔，也要老老实实按照凡人的规则，与凡人打交道，彼此交易，互相利用，最后被美第奇利用到不能再用为止。
于是，洛伦佐目视着那个背影离开了转角，彻底消失在了这座广场之上。最后，这位总督，这位凡人，高举着凡人的剑，向欢呼的市民传达着最后的讯息。
“胜利……属于伟大的佛罗伦萨！属于伟大的佛罗伦萨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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