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对于酒馆在这种经营场所来说，它的盈利大部分还是来自所谓的常客，毕竟像这种地方不可能只有一家酒馆。游客终究只是浮世的野草，只有抓住那些把根扎在这里的罗马居民，才能有稳定的收入。
更何况只有那些能自在睡在罗马大街上不怕回不了家的人，才敢花钱点上那么多酒不是吗？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小问题……因为这里是罗马。
虽然，无论是最初的共和国，辉煌的帝国还是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一直是意大利的心脏。然而终究，这里已不再是那个莺莺燕燕，糜烂浮华的古罗马。在教会的要求下，这座已经不能算是城市的“城市”执行着宵禁令。九点之后，大街上就不能再出现行人。因此在这里开的酒馆，并不像是其他地方一样没日没夜的闹腾。
理论上是这样的……
“干杯！！！”
在这条从罗马散出的大道上，碰杯声仍旧在这一间酒馆内此起彼伏。
而现在的时间，已经过了九点半。
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宵禁的关系，娱乐场所本是不能在这个时间经营的。一旦被罗马宪兵队找到，无论是在里面寻欢作乐的酒客，还是这间酒馆的拥有者，都不能有好果子吃。
……不过，谁在乎呢。因为冬天的夜晚，很长……
即便是对那些负责巡逻管理的宪兵队来说也是如此。
“你！……厉害，但老子，嗝……不会输！”
看着对方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蜂蜜酒喝了个精光，罗马城宪兵队队长眼神恍惚地看着自己边上的酒杯，摇摇晃晃地拿起来，最后一拍桌子，也同样给灌了下去。
这一下，可彻底把对方逼到死胡同了。对于现在趴在那位宪兵队队长对面的人来说，现在他肚子里装的酒都快让他的胃脱水了。虽说他自认为酒量不差，但现在已经超出他承受极限的酒精摄入量，已经让他连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在这场酒量的比拼中，这个人也有不能输的理由。
“（波兰语）哟，我们的大傻X团长，这么快就不行了吗？”
“（波兰语）你才刷比，你……泥门全家都是，老子……老子，咕呜……老子拼了！”
一边说着，第七敕命骑士团团长，波兰人迈菲乐·达勒普好不容易把手搭到了放在他周围，那些属于他的酒杯。不知消耗了多大的意志与精神力，他直起跪下的膝盖，让自己像烂泥一样的脸离开了那张桌子。在这种仿佛随时都要跌倒的情况下，慢慢地把杯子贴到了自己的嘴边……
而在这种似乎要飞起来的恍惚之间，迈菲乐的耳边一直想起那些看戏不嫌事大的“天使”之音，不管是他手底下人说的各种各样的东欧语，还是和他拼酒的那一拨人说的拉丁语。
“走一个！走一个！走一个！走一个！……”
“咕……咕……咕……噗呕……呜咕！”
硬是干掉了这杯后，一种强烈的呕吐感袭了上来。空杯子摔在了地上，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最后……硬生生地将那些已经进了嘴的秽物给咽了下去。
然后，在他的身后，那些起哄的家伙传来了欢呼声……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迈菲乐自己也搞不明白。其实，他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喝成这样的他忘记了而已。
虽然，罗马是个教会的领土，实行宵禁。但实际上，在这条条大道接通向的罗马，形形色色的人互相往来，这种别的地方没有，只有这里才有的规矩是很难真的推行的。更何况作为城市税收的来源，这类无伤大雅的商业活动，那些神的奴仆们还没那么不近人情，有些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更何况就连负责巡逻的宪兵队自己，有时候也会玩忽职守喝个伶仃大醉吧。
所以这么想吧，能够让他们第七敕命骑士团这一百来号人都能住下的地方，当然是城内极少数的大型酒馆。而这么大的酒馆平时经营的常客，自然而然就只可能是同样拥有这种人数的团体，也就是宪兵队了。
一边是从外面过来却牛气冲天的贵族，一边是平日就在城里耀武耀威的宪兵，这两拨人撞在一起，到底会发生什么也就不难猜了。
总之，在不知不觉间，就变成了他这个第七敕命的团长和宪兵队队长之间的酒量比拼大会了。至于这是从多久之前开始的，迈菲乐已经完全没印象了……
毕竟被他们喝光的空杯子已经换了好几拨了。
万万没想到在这罗马居然还有这样的酒豪，说实话再多喝一杯，他估计就真得死在这儿了。然而没有办法，早上的骑马大会，他当着所有小弟的面出了丑。一天之内这种糗事发生两次，他以后再怎么当领导啊！
啊，不过不管怎么说，迈菲乐这次算是挺过了难关。现在的皮球已经踢给了对方，既然自己已经坚持不住，那么对方应该也是一样吧……
“走一个！走一个！走一个！哦哦哦哦哦哦哦！！！！”
然而，无情的现实就像这欢呼声，闹腾到能把任何美好的梦给吵醒。
“干了！……到，到你了……”
“……”
迈菲乐没有回应，因为他连开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明明已经没有了力气，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动起来。这是种不可思议的体验，明明连手指都没了知觉，却像是个死灵术控制下的死徒一样，他又一次拿起了一个装满酒的杯子，晃得里面的液体都快洒了一半了，然后一口气又干了下去。
看样子，这真的是要上天了啊。
然而那些“天使”，却仍旧不依不饶。
“走一个！走一个！走一个！哦哦哦哦哦哦哦！！！！”
于是，当次日的阳光升起，理所当然地……在梵蒂冈内举行十三敕命骑士团总会上有人迟到了……
只能说，冬天的夜晚，真的很长……
长到与此同时，在罗马的另一间酒馆里，发生着这样的事情。
“还真是热闹啊。”
双手抱着头，躺在床铺上看着天花板，第三敕命骑士团副团长，亚历山大·达斯奥格吹着口哨，吐槽着从楼底下传来的声音。
和第七敕命骑士团所住的那一间超大的豪华地方相比，仅仅三人来到罗马的第三敕命显然要低调得多。就拿他们现在住的地方来说，这里号称是这件酒馆最好的房间。然而实际上，这里也就三个房间，而这是唯一一个能放下三张床的地方……
还只放得下三张床。
“喂，弗洛里安，你能不能稍微往那边去点，挤着我了。”
“呃，阿瑞大人，我们并没有挨着啊……”
“我说的是你的存在！光是想想你那个身体居然和我们同处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我就觉得挤。”
“这！这又不是……我的错……”
“谁让你长了这样一副身体啊，顶着一张弟弟脸的肌肉猛男。”
“我！我……”
“你们两个能不能不说话了，明天还要早起，现在还不专心休息。”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打断了副团长与新人弗洛里安·米勒之间没营养的对话，在这个比起房间更接近与营房的空间里，第三敕命的领导，埃里克·耶格尔·冯·阿德勒公爵就如同他在条顿骑士团中的习惯一样，并没有选择一个单间，而是和下属同吃同住。
只不过在这种环境下，就连这位大团长都是这位简名“阿瑞”的副团长吐槽的对象。
“我觉得当你把‘专心’这个词放在休息前就已经够扯淡了，埃里克。”
“真正的武人即便是仅用一个绳子支撑自己也能安然睡下，会在这里抱怨太急本身就是你的修行不足。”
“哪怕是在这种吵闹的环境下？”
“一样。”
“……切。”
如果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他敢对着阿德勒公爵发出这个音，那这家伙的小命就已经失去了保障。不过发出这种不敬之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副团长，比起火气，他的肚子里更多的是无奈。躺在自己床上的他只是抬了抬头，看了一眼阿瑞床铺的位置，然后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翻了个身继续睡下。
不过正如阿瑞副团长所说的那样，现在这种环境，真是不容易睡着。也没办法，谁让他们选择睡在了酒馆里呢。
“……啊……好吵啊……那群意大利酒鬼就不知道楼上有人睡觉吗？”
“阿瑞大人，我觉得现在这个房间里最吵的那人是你啊。”
“哟年轻人脾气很大嘛，居然敢跟你大领导叫板了。长本事了啊？！弗洛里安。”
“这，我没有！我，我……”
“喂，阿瑞！”
“……我知道，我就是逗他玩而已，睡你的觉吧埃里克。”
被大团长这么一吼，副团长也只能悻悻地吹起口哨。他也知道阿德勒这个人，“同在一个骑士团的人无分贵贱，皆为兄弟”，那家伙总是这么这么说。话是好话，只是对于阿瑞而言，总是让贵族出身的他哪里不舒服。
只是喜欢说这句话的阿德勒，同样也是个贵族。
“弗洛里安，没什么可以顾忌的。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团长大人，我真的可以吗？……”
“我说可以，就可以。”
“……大人你也知道，我是个乡下人。在我来到条顿之前，我只是个在我们那边的领主农地边上做事的磨坊工……”
“喂喂喂，别说得太长……”
“阿瑞，让我们的年轻人说完。”
“……好吧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
既然正团长发了话，那么副团长也就只能扔下一句乖乖闭嘴。而在阿德勒的首肯下，骑士团的新人弗洛里安，也有机会在这两个贵族面前，讲他还在乡野干农活时的某一段经历。
“有那么一个月吧，那个时候正好轮到我负责晚上清理牛棚。因为每次干完活都是半夜，所以那一个月我都是和里面的牛睡在了一起……”
“我勒个，你还真不嫌臭。”
“还好吧，每次我都打扫得很干净，习惯了，也就没什么味道了。而且干草这种东西，也是意外的很暖和。唯一有些困扰的应该就是声音有点吵吧。牛在叫，虫也在叫，有些时候还能听到狼的声音……还有你们知道吗？牛睡觉是会放屁的……”
“……”
“……我们不讨论牛，继续说。所以弗洛里安，你想表达什么？你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么吵的环境？即便是在这么吵的环境下你也能睡着？然后就可以嘲笑你的副团长我，在这种环境下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没办法做一个和几十个妹子一起上床的好梦？”
“别开玩笑了阿瑞大人，在那种环境下怎么可能睡得着？！”
“我就说嘛……”
“只不过就这么失眠了几天，后面也就想通了。就算怎么抱怨，那些噪音也不会消失。反正是晚上，身体也累了，周围再怎么闹腾，总有安静的时候。该睡去时候会睡去，若一味抱怨，把自己搞得心浮气躁，能睡着，也变得睡不着了。倒不如把心思放空，坦然接受周围的环境，倒也意外地能休息得很好。”
“……”
“……”
“……怎么了，两位大人。怎么没人说话？”
弗洛里安支起头，看向房间内另外两张床铺。大团长姑且不论，向来话多的阿瑞副团长此时也沉默着，这倒是一件不太寻常的事情。疑惑的他聆听着空间里的呼吸声，过了好久，副团长才开了口。
“……喂，埃里克，现在的新人都是怪物吗？”
“……说得好，弗洛里安。”
“我去你还夸他？！”
“呃，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团长大人要称赞我但……谢谢。”
“哦天哪，好吧。看样子不是新人是怪物，而是我这个副团长是傻子！”
突然大声喊了一句，就听到有人蹭得一下从自己的床铺跳到了地上。听到这声音，还躺在床上的人自然警觉起来。不约而同地坐起，然后，阿德勒和弗洛里安就看到阿瑞以飞快的速度穿戴整齐，打开了三人客房的门。
“阿瑞，你去哪儿？”
“喂喂埃里克，你当这里是哪里？这里是酒馆！我当然是去喝一杯啦！来酒馆不喝酒还能做什么啊！你妹妹的，反正那帮酒鬼吵得老子睡不着，行啊，我就陪他们喝个痛。”
“喂！阿瑞，你等等！喂！……起码把门给关上啊。”
看着自己副手这几匹马都拉不住的身影，听着这下楼的脚步声，从打开的房门外射进来的灯光刺的阿德勒有些不适应。
大概过了几秒，考虑着什么的公爵坐了起来，对着这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下达了他的指令。
“没办法了，弗洛里安，你现在困吗？”
“并不，大人。”
“那就辛苦你一下，穿好衣服，下去陪陪他吧。”
“但是，团长大人，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你当我什么人，我身为团长还轮不到你来替我担心。你需要担心的人在下面，我是怕他到时候发起酒疯惹出什么事，到那个时候需要有个清醒的人拉住他。”
“……好的，我这就去。”
弗洛里安点了点头，既然这是团长命令，那边马虎不得。但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他并没有将他那把拉风的巨剑带到楼底下，只是穿好衣服，去找他的副团长大人了。
“……”
看到新人信手将门关上后，过了一会儿，确认了对方已经下楼。阿德勒公爵，他也把自己的双脚放进了鞋里，从自己的卧榻上站到了地上。
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芒，他找到了边上的烛台。点燃灯火，独自一人站在这勉强放了三张床的客房内。这位第三敕命骑士团团长，“猎鹰”公爵的视线，看向了他的侧边。
那里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他脱下来的那件对他而言很不舒服的紧身礼服。而在衣服的边上，是他赖以生存的武器，一长一短的两把直剑。
慢慢走了过去，他拿起了自己的武器，当剑刃从鞘中抽出，熟悉的金属摩擦声就像动听的音乐，阿德勒闭上他唯一的那只眼睛，静静地感受着。
“疾风若清，拂山飞影。”
喃喃自语着，他将右手的短剑竖起。
“照海明月，波光粼粼。”
喃喃自语着，他将左手的长剑横置。
双臂反剪，长短不一的两把直剑交叉于身前。若是他身前有人，便会看到两把剑构成了一个横向偏左的十字型……
条顿十字。
……睡不着，血液在沸腾。
一想到明天那场战斗，那场名为“十三敕命骑士团总会”的战斗，那场和他一直以来用双剑解决问题的方式完全不同的战斗。阿德勒公爵……就像是弗洛里安说得那样，心浮气躁着。
紧闭双眼，阿德勒公爵，用这种方式，进行着他的冥想……
忽的，他出剑了。
两剑齐出，似乎就是一道光，实际上却是紧挨着的一前一后两道寒光。挥舞着的剑掀起的剑风摇曳着身旁的蜡烛，风的轨迹在空气中划出了一个半圆直扑他的背后。当这疾风的双击停止，只见他的左手搁在了握着短剑的右手上，而长剑直直地刺在了他脚下木质地板上。
然而，长剑的剑锋并没有刺进脆弱的地板，精准的力道控制，让它只在地板之上留出了只能用放大镜才能看到的划痕而已。
只是在地板之上的那个生物，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一只飞蛾被钉在那儿，扭动着它肥硕丑陋的身体，却已经不可能在从这将它切成两半的长剑下挣脱。
而且即便挣脱，它也不可能再飞起来。因为它一侧的翅膀已经被那把短剑完整地剖了下来，在他挣扎了好一会儿后，才缓缓地落在了几十公分外的地方。
飞蛾扑火，每一次，都得当做最后一次。
然而，阿德勒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果然，失手了。
长剑的位置偏了几毫米，并没能从正中间刺进这只飞蛾的躯干，因为偏斜而被切掉的半条虫腿在地上抽搐着，不知是它自己在动，还是风在吹动，又或是自己的心正随着那烛火，一点一点地摇动。
他定了一会儿，但没有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他没有残杀昆虫的癖好，左手长剑挑起这只虫子的身体，残骸就这么被扔到了窗外。随后，他只是把双剑放在了右侧，也摘下了右眼的眼罩，露出了那将整个眼睑分成左右两半的可怕旧伤。
双手放于膝盖，他在这冰冷的地面上跪坐下来，调整着呼吸，闭上了眼睛。第三敕命骑士团团长，埃里克·冯·阿德勒，开始了他的冥想。
……什么，都不要想，将脑海，放空……就像是自己手下的弗洛里安说过的那样。心如水晶，思绪空明……
如同在冬天的肃杀之海，月夜的悬崖上孤立的鹰。他用一个武人的方式，度过了这个漫长的夜晚。
……
冬天的夜晚，很长……
这是所有经营酒馆的老板们入行前都会前辈告知的一句话。
只是这句话，仅仅是那句原话的前半部分而已。完整的一句应该是……
冬天的夜晚，很长。但夜晚过去，便是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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