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绝对是我有生以来最倒霉的一天。
事情是这样的。我有气无力地结束了持续一个上午的考试，浑浑噩噩地飘到食堂排队打餐。那时我的脑子还不太清醒，心里一直琢磨着考题与答案，注意力根本没放在手中的餐盘上。我一向有一种准确的预感——或者说是感觉也并无不可——即使一心二用，也能及时躲避掉迎面而来的人。托这奇妙预感的福，我这十七年的人生里从未因为分神而撞到什么人——除了今天。
事情发生得就像倒杯水那样自然。我的手臂先是撞到了什么柔软的物体，之后是一声尖叫，一股毫无预兆的冲力，我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谁脸上挨了一巴掌，谁都会如此——总而言之，在那电光火石的瞬间，我还没明白过来呢，就发现自己傻兮兮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上，手中还提着托盘。身前的是一个蹲在地上惨兮兮看着地上那顿午餐的女生。
就是这个垂着眉毛，流着眼泪的女生赏了我一巴掌。
“你……你赔人家的午饭!这是我最喜欢吃的菜了!”
我愣愣地摸着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戏的同学。他们全都举着餐盘，脸上的是看热闹的标准表情。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表情，反正它大概几百年来毫无变化，我也就不用多加描述了。
“当然，当然，我的意思是，对不起，同学，真的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你这份饭菜是哪个窗口打的?我这就去帮你买回来。别哭了，好么？”
我一边欠身诚恳地道歉，一边又直起腰来绝望地越过人群向取餐口投过一瞥，同时暗暗希望她千万不要提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我隐隐约约地知道，但那绝对不能公开说——
“你、你还摸了人家的胸部!”
她的声音清脆动人，却带着小女孩般的尖声气音。她连责备我都像小女孩都口吻，仿佛我是那个不小心把她玩具熊扯下一只胳膊的粗心的小男孩。
她哭哭啼啼地不肯看我，还是盯着那堆混杂物，耳朵染上的是用力过猛的红色。
她不肯看我，我也看不清她的脸。但可以肯定的是，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似乎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低低地“噢”声。我被这意想之外的情况打得手忙脚乱，想着蹲下身仔细解释，又觉得这样颇为不妥，只好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
我开始向骚动的人群辩解了。
“不，那只是个意外，是我的手臂不小心撞到了她，真的，我怎么可能在食堂里做出这种事情呢?”
我又低下身好言好语地对那女生说:“同学，我真的很抱歉，对不起，别哭了，好么？”
我心里虽然对她这副模样感到愧疚，但更多地是不希望她再这么蹲着抱着臂盯着那堆现在只能叫垃圾的玩意儿哭泣了——这幅情景太不容易把舆论稍稍拉向公正的一端了。因为这种场面似乎无数次地上演过——只不过那时演的是陈世美那一套。
我不敢掺她，连碰都不敢碰她的手臂。事实上，我感觉越来越烦躁了。这个女生是怎么回事?那明明只是个倒霉的意外，我不可能故意去袭击她的胸部的——我手里还端着餐盘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让我越发地焦躁起来，那场倒霉的考试的后遗症开始显现了。
“这还是第一次……人家的胸部……我的饭……我的校服……”
她哭得更大声了。我注意到她的身前的确有一道污渍，愧疚感只是一闪而过，我的烦躁感却越发焦灼。我开始觉得她在借题发挥，或者无理取闹。没人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傻子一样站在原地，也没人会想把一个小事闹成这样。
我想一走了之，或者自顾自地给她买一份最好的饭菜赔偿。这些都是很合理的解决方法。但人群的议论声把我定在原地，汗开始顺着额头流下，我感到我的脸变得通红。
我真是倒霉透了。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喂，你也太娇气了吧?人家都那样道歉了，他也不是故意的，赔你一顿饭，这事就算过去了吧?”
人群中忽然传来这样的声音。那是一个女生不耐烦的声音。我感激地望过去，却只能看到一张张表情各异，左右交流的脸。
那个蹲在地上哭泣的女生似乎吃了一惊，连啜泣声都停止了。
“可，可，”听得出来，她在努力分辩着，连声音都沙哑了，“这毕竟是人家最喜欢的饭菜和——”
她这时倒不好意思说那个词了。注意到这一点之后，要不是处境太过险恶，我几乎要笑出声来。
“可你也不能耽搁大家的时间啊——”
“我的餐盘还得放回去呢——”
“我还没洗手——”
“我可是连饭都没赶上吃——”
“真当谁有闲心看你们……”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来的责备似乎让她一下子摸不到头脑了。她似乎想不明白为什么舆论一下子倒向了另外一边。我当然对此心知肚明。人们可以看热闹，只要这热闹别妨碍到他们即可。我向她投过无奈的一瞥，第一次，我与她眼神交汇。
一张清纯甜美的脸蛋映入眼帘。我相信我身后的男生们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感到了集体的一瞬间的沉默。要不是上面还留着几许煞风景的泪痕与不敢置信的表情，它真可以说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脸了。特别是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现在可不是一个修饰那么简单了。
她第一时间愣了一下，随即脸蛋通红地低下头去——她不敢与我对视。
这下反而让我对她好感大增。
但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在下一秒，她便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抽泣起来。天哪，我几乎要被这莫名其妙的情况搞得发笑了，事实上我真的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高中生会那样哭泣，好像她只是一个小孩子。
“怪不得，”我身后的人群中有一个女生的声音格外响亮，因为它充满了嘲笑，“原来是顾小小。”
我惊讶地回头，一个留着短发，校服外套系在腰间的女生先是一惊，随后不甘示弱地瞪了回来，嘴角还带着一丝嘲笑。
“怎么，我见犹怜了？你们男生不是就喜欢这种调调的?娇声娇气的……”她眯起了眼睛，“不过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视线停在了我的手臂上，脸红了一下，啐了我一口，也不管周围人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那个女生似乎提醒了那群人。他们开始交流起顾小小这个名字。我对这个名字也有所耳闻……原来顾小小就是她。
我无奈地面对着这个必须要处理的现状。
几乎称得上是名人的顾小小坐在地上抹着眼泪，我越看越感觉她实际年龄只有六岁，这与她的身材完全不符。我明白她受了莫大的委屈，还饿着肚子的悲惨感觉，因为我特么的跟她的处境一模一样。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打算走过去拉她起来。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里坐着哭了。
就在我将要小心翼翼地跨过那堆垃圾的时候，我的耳畔忽然响起一阵风声，人群的议论又让我感觉不妙——
可没用，一股完全在预料外的力量把我推到一边。由于我还踩在了那堆滑不拉几的东西上，我差点跌倒，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消毒柜才算没出更大的洋相。
“你对小小做了什么!”
还没等我回头算账，一个雌豹一样的怒吼声先把我吓了一跳。一个不知道从哪儿跑来的女生气喘吁吁地把顾小小护在身后，有点儿像合着翅膀的母鸡。她对我怒目而视，对顾小小却又温柔万分地小声询问着什么。顾小小自不必说，好像见了亲人一样紧紧搂住了那个女生的腰，把脸藏在阴影里。
我看着那个女生怜爱地从兜里掏出一包卫生纸。
我无力去提醒那个女生顾小小身上还有一道油渍，反正一切都无所谓了。看到顾小小可怜兮兮的模样，我甚至连生气，懊恼这种情绪都生不出来了。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笑意越来越浓。
我一瞬间就整理出最佳的处理方式，那就是让那个女生去处理吧。
“喏，同学，这是我的饭卡。上面有我的班级和名字。你用这个请顾小小同学一顿饭吧，”我抽出饭卡强硬地塞到表情复杂的她的手里，随即对着顾小小说:“对于这场意外，我真的很抱歉，顾小小同学，对不起。”
顾小小小心翼翼地从那个女生身后探出头来，在那个女生惊诧的目光下向我点了点头。她眼中还有泪水，似乎还有不解和困惑。我无奈地笑了笑，差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揉她的头发。
这么看时，顾小小似乎也蛮顺眼的。她的脸蛋似乎还有点婴儿肥，嘴巴也小小的。她似乎在抗拒着长大。我心中的焦躁感早就不翼而飞了，但饥饿感却越发严重。
反正我也不可能去打餐吃饭了。我从地上捡起两个托盘，放进了它们早该在的地方。
我最后扫了一眼人群，大步离开了食堂。跳上了好几步台阶后，我才愁眉苦脸地捂住肚子，心里全然不是滋味地走回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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