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伯拉姆斯镇的夜晚,总是与凄清和寒冷相伴。班尼迪斯克裹着羊皮的长衣,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月台上,打着哆嗦。
他在等人,据说总部那边的专员会搭乘今晚的末班车抵达这里,协助解决那个委托。不住地往手心里哈着气,班尼迪斯克一边抱怨着该死的天气,一边小声诅咒着自己的霉运——怎么偏偏就和新世代搭上边呢?
大约三百年前,整个世界因为未知缘由发生剧变。占据着整个星球74%总面积的海洋在一夜之间消失无踪,暴露无遗的大陆架被迷之浓雾所笼罩。不仅如此,支撑着整个文明的基础、电能,也离奇般的凭空蒸发。自那天开始,人类社会这架列车就已经彻底失控,奔驰在谁都无法预测的轨道上。
因为这两件事,在开始的数年内,世界各地都不可避免的陷入了极大动乱状态。通讯的中断、事态的不确定更是加剧了矛盾激化,以至于在人类彻底查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前,有数的几个超级大国就因为内乱而各自分裂了。至于名为“结盟约定互不侵犯”的国际公约,早就彻底变成了废纸一张。利用燃油和蒸汽驱动的机械枪炮被重新从仓库中拖出翻修、拉上战场,各个武装集团围绕着尚且没有被破坏的铁路进行割据划分,进行着秩序的再确立。
就在局势一度稳定下来的时候——他们来了。
由仅仅被当成“存在现象”的浓雾之中,旧时传说中的魔物开始一个一个出现。以血液作为食粮、不老不死的血界眷属,可以将影子当成甬道移动的阴影生物,比任何建筑都更加庞大、铜皮铁骨的怪兽们。很短的时间内,人类的生存空间就被迅速压缩,被迫放弃了四块大陆中的半数。从现实上来讲,剩下的两块被占据,也只是时间问题。
形势一度绝望。
直到名不见经传、在大衰退后才建立的新兴城市格罗斯伯-多伦,发现了不曾存在于电气时代的新型能源,并命名为“以太”的那个瞬间。
“呜——!呜——!”
首先抵达的,是悠长而响亮的汽笛声。紧接着,伴随着视线尽头破开水雾的灯光,笼罩在蒸汽中的漆黑长蛇、沿着蜿蜒的铁轨奔驰而来,不大一会儿便行驶到面前,并在发出漫长路程中最为响亮的吼叫后,彻底沉寂了下去。各节车厢的乘务员率先打开车门,将踏板从暗格中抽出,跨过那条几乎没人会失足跌落的缝隙,搭在月台表面。紧接着,乘客们鱼贯而出。尽管衣着各异,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穿上了自己最为保暖的衣装。秋季、深夜、山区,凡是稍有旅行经验的人都知道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二十四号,二十四号。”反复叨念着提前拿到手的信息,班尼迪斯克逆着人潮走向奋力的前行着,不时抬头确认一眼悬挂在车厢上的号码。或许是寒风的唆使,旅客的脚步比平时更加急促,这让他不禁开始担心能否顺利接头,现在这种情况,单单是维持不动避免被人流卷走已经很不容易,更别说还要找到特定的人什么的……
“糟了!”恍惚间,不知道绊到了谁的脚,班尼打了一个踉跄,在推搡的人潮之中迅速失去重心。意识到这是极危险的,他竭尽全力试图去保持身体的平衡,但或许是站了太久,肌肉很僵、并没有及时的反应起来。于是班尼不得不在意识清晰的状态下,感受着地面迅速迫近。
完了完了完了,我不会被就这样踩踏致死吧?一定、一定要有哪个人注意到我啊!这个瞬间回响在他脑海中的,只有这个念头。
下一刻,班尼就感觉到自己的手,被谁紧紧握住。
二、
“威廉,没有迎接我们的人哎。”蹦跳着走出车厢,爱丽丝用手搭着凉棚,好奇地四下张望。那个姿态就好像是第一次出门的好奇宝宝,无论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都想去触摸却又不敢去摸,但饶是这样也很开心。
“嗯,大概是被人淹没了吧。”稍微低了低头,威廉穿过对他来说显得稍矮的车门,两脚踩在月台上,伸了个懒腰。这次的旅途比起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长,五天四夜的形成,再客气地说也与“舒适”二字全然不沾边——即便他们包下了这一整节车厢也依旧如此。
工业城市艾伯拉姆斯,或者,现在应该叫做工业小镇艾伯拉姆斯了。这个因为发掘出高纯度以太矿石而兴旺的聚集地,在矿脉枯竭后理所当然般的高速衰落了下去。仅仅十年,市镇的常驻人口就由三十万锐减到了六万不足。这一过程中空闲出的大量无主房屋,被鱼龙混杂的底层人群当做临时居所占据——说实话,实在不是什么让人感到安心的地点。
而且,好冷啊。
向旁边的机器人乘务员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再需要其他服务,威廉半拽着爱丽丝走入了人潮之中。就好像冲入绵羊群中的犀牛,又如同顶着大盾漫步在箭雨中的卫士,他以从身材上完全看不出来的怪力、蛮横无理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撞出条笔直的路。而完全是被拖着走的爱丽丝,则在他的背后不住地向被挤得东倒西歪的家伙们道歉。
只不过那张精致的面容上,怎么看都挂着一副很开心的表情。
“威廉,你不觉得自己很粗暴吗?”摇晃着脑袋,少女开心的被揪着衣领半拖着,向青年搭话道。
“不,我只是在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而已吧。而且这样比较暖和。”不带有半分愧疚,威廉理所当然的回答道。
“嗯嗯,这样这样。?”爱丽丝的语调十分敷衍,显然她本人也并没有心里负担,因此显得浑不在意。
“姑且先确认一下,这次的委托内容你知道吗?”
“什么来着?”悄悄吐了吐舌头,爱丽丝回问道。
“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找到这位先生,并在有可能的情况下确保他的安全,最好是带回结社。”对于少女的反应,和她搭档了一段时间的威廉并不意外、或者说已然习以为常。
“这种事情,没必要我们出来吧?”
“一般来说,可能是这样没错了。”特地的,威廉加重了一般两个字的读音,“问题是这次的目标对象,应该是新世代。”
“哦?”爱丽丝挑了挑眉毛,“有多应该?”
“九成把握,极大可能。”威廉断言道。
“呜…我现在,能申请回去吗?”轻轻扯着威廉的袖子,爱丽丝小心翼翼地问道。
“想都别想。”
在一口回绝的同时,威廉察觉到人群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骚动的源头,似乎是某个逆着大走向奋力挣扎的个体,并且就在他注意到的这个瞬间,那个人似乎再也无法对抗人流的推搡,完全失去了重心,眼看就要栽倒在地面上。而在如此密集的人群中摔倒,显然是无法避免被踩踏的,只是程度轻重而已。
于是他便理所当然的,拽住了那只求援的手。
惊魂未定的班尼好不容易站直身躯、扶住微微颤抖的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真的会被踩死。即便无数的事实表明大多数时候,情况都不至于发展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但人这种生物有时候就是抑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不得不承认。
平复了下心情,擦了擦头上的汗,班尼抬起头,然后就愣在了那里。
他曾经听说过旧时代有一句谚语叫做鹤立鸡群,意思大致是说有一种很高的鸟叫鹤,当它站在鸡群之中,无论是打算高调或者低调,都会被人一眼认出。用来形容此时此刻眼前的二人组,好像再合适不过了。
黑色的长裤、黑色的皮靴、黑色的风衣,高高翻起遮住脸颊的领子。漆黑的青年面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好像拽起自己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他的打扮透露出些许生人勿近的气味,但主动伸出的援手,却微妙的缓和了衣冠展示出的冷淡氛围。
在青年身后站立着的,是银白色长发、穿着素白色连衣裙和凉鞋的少女。少女眨着水晶球般剔透的眼睛,好奇的盯着自己。在这凄风苦雨的晚上,她就好像是绽放于黑夜的昙花,美得惊心动魄又那么不真实,仿佛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谢…谢谢。”条件反射般的低下头,班尼结结巴巴的说道。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这是怎么了,见面熟性格好像被人一棒抡去了外太空,丝毫找不到平日的状态。想来想去,也只能归咎于差点摔的那一下受惊过度,可能还没有回过味儿来。
悄悄地抬起眼帘,他才发现面前的黑衣青年正上上下下的打量自己,目光森冷如刀,在自己周身上下不停游走。让本就因惊吓而出了一身冷汗的班尼,越发的感觉到阴寒,甚至逐渐有颤抖的趋势。
“支部的班尼迪斯克先生?”在漫长宛如一个世纪的数秒后,青年收回了目光,脸上露出极为标准化的笑容并再次伸出手来,“我们是来自【No Name】本部协助你的专员,我是威廉,这位是爱丽丝。”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眨着眼睛,目光在两人身上不停转来转去的少女。
“啊,是的!”几乎是机械式的伸出手去再次与青年相握,班尼觉得自己有点搞不清楚现状,按照道理来说,不应该是提前到达这里、对地形更加熟悉的自己,去寻找下车之后待机的专员吗?这两位怎么还……嘛,不过就结果来说倒是帮了自己的忙。哎等等,自己这样会不会给专员留下一个不好的初印象!?这可不妙,非常不妙!
“班…班尼迪、迪…”就在班尼患得患失之际,重复着拗口名字的爱丽丝在屡次三番的咬到舌头后,放弃了继续尝试。本来就对社交仪式感到极度不耐的少女,硬挤进两人中间,无视掉背后摇头的威廉,一把抓起班尼迪斯克的双手,眼瞳中星星闪烁,“阿班,你之前就到这里了对吧?”
“啊啊啊啊,啊是的!”红着脸,班尼不自觉的将身体向后仰去。少女的脸的距离和他实在是太过接近,这让大脑本能的察觉到了危险,察觉到如果不作出什么应对,这具身体主人的意识,可能就会在下一刻断片的危险。
“那,带我们去吃东西吧阿班!”笑容灿烂的爱丽丝,强拽着彻底死机的班尼。摇着头的威廉,默默跟在后面。
三、
事到如今,班尼已经彻底陷入了名为混乱的漩涡。
按照他原来的想法,本来应该是由摸清楚情况的自己、带领着两位人生地不熟的专员吃香喝辣,住最好的旅店泡最好的妞——这条还是算了。然后美美的睡一觉,养精蓄锐等天光大亮直接杀进院落将那个名字长的逆天的新世代直接打翻在地二话不说拖回总部。
并不是他过分自信。在不为社会大众所知的里世界活动的秘密结社,【No Name】,毫无疑问正是地下社会“强权”与“恐怖”的代名词。这个从结社名到成员身份以及组织规模都一概不为人知的新世代俱乐部,唯独对外公布了他们的老巢所在地——格罗斯伯-多伦,巴别塔211层。
这份狂妄与傲慢,放眼整个星球也没有谁能比肩。
而作为【No Name】的支部成员,班尼在坚持不懈的锻炼身手的同时、也一直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身份。他很明白,只是普通人类的自己,并没有像总部那些专员一样傲慢的资本,。虽然明白,但果然还是……不甘心啊!
因此,在得到手头这份任务时,他才会如此激动,觉得终于能有个扬眉吐气的机会了,哪怕是狐假虎威也不要紧啊!
可是……
可是这两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啊!
从餐馆出来后不久,爱丽丝就自顾自的走到了小镇广场,一语不发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而且一站就是一个钟头纹丝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而与她同行的威廉似乎早就见怪不怪,极为淡定的找了个角落靠着休息。
然而班尼完全无法镇定下来,虽然他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画面真的是、怎么说呢,超级养眼。
古旧的街道中央,穿着雪白长裙的银发少女静静站立。她的身躯挺直、双眼紧闭,宛如拥抱着夜色般张开双臂,肌肤和长发在月光照耀下泛出淡淡的光辉。徐徐凉风自八方四面吹拂而来,将她的裙摆略微掀起后又逸散而去,如果不是距离极近,班尼觉得自己铁定是觉察不出那些微弱到极点的气流的。但现在即便他察觉到了,也依旧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一下,爱丽丝小姐这是…在做啥?”蹑手蹑脚的挪到黑衣青年身旁,班尼畏畏缩缩的小声询问道。讲真,对于这名自称威廉的先生、他的畏惧要远胜过那名少女。其一自然是由于外表差异,其二则是这家伙总是无表情、即便出现也让人觉得在应付差事。其三,大概是出于直觉吧。
“读风。”原本半靠着墙壁闭目养神的威廉,在听到班尼的询问后睁开了眼睛,平静的回答道,“街道的分布走势、以太的流向、生命的聚集地、死之荒野、水和火的气息,爱丽丝能从风中读出大部分事情,包括曾经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
“小姐她是,新世代?”吃了一惊,班尼不确定的追问道。在他想法中,所谓新世代,毫无疑问应该是威廉这样,举止怪癖穿着奇异形迹可疑、浑身散发着迫人气场的家伙才对。
“嗯,而且在新世代中也算相当特殊的个体。”威廉点了点头。
“那先生你也是?”
“威廉就行。”似乎是不习惯被敬称,黑衣青年皱了皱眉头,随后冲着班尼摆了摆手,“我不是,我和你一样,都是普通人类。”
“是、是这样吗。”听到这句话,不知怎么得,班尼觉得松了口气。但随即新的想法,让他刚放下的心又再次吊起。等等,既然身旁这个看起来很强的威廉、和自己一样是旧世代,那就是说也只是没有任何能力的一般人!?这样的话,能够和目标人物对抗的,不是就只剩下那位小姐了吗?但是那个“读风”,怎么看都不是武斗派的能力吧?说到底,既然有着这么便利的情报获取方法,派自己过来踩点的意义到底何在…拼命的思考,然而纵使班尼想破了脑袋,也无法得出令自己信服的结论。
抬起头来,威廉看了看悬挂在空中的明月。小镇的天空,遍布着丝丝缕缕的云彩,它们乘着高空的气流飘荡,不时遮挡住投射向地面的月光,地上的影子,也随着月光的变浓变淡,不曾固定。
毫无疑问,现在对于阴影生物来讲,是绝佳的潜伏时间。不断变换着色调和角度的影子,对于它们来说应该就如闪烁的灯塔,没可能察觉不到方位。而在夜色正浓的现在,也无须顾虑暴露在强光之下、以至于无处可逃的危险。
为什么不来?哪里出了问题?
菲利普.奥里欧基曼.弗朗西斯科.D.帕拉塞尔斯,这次的目标人物,是人造人(Homunculus)研究领域难以动摇的权威。其实验成果,不仅在人类、更是在“雾中人”之内受到了一致赞誉。结社本部之所以要请这位退居二线已久的老先生出面,据说就是在“人造物智能”领域遇到了无法攻克的难题。
即便那个研究高度保密,但、威也廉并不认为反对者们真的一无所知。因此这次任务,他本就抱着某种程度的觉悟前来。
然而顺利的太不寻常了。
轻轻瞥了眼身旁冻得直哆嗦的班尼,威廉再次确认了他旧世代和身份。和自己一样,这家伙的身体构成毫无疑问与三百年前的人类没有任何区别,看不出一丝能够容纳以太的灵脉存在。社长为什么会分派给这样一个人情报收集的任务呢?明明就有爱丽丝在?
真是想不明白,还以为是诱饵,结果也没钓到什么东西。
突然间,风散去了,爱丽丝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精神般缓缓倒向地面。对此早有准备的威廉,将少女娇小的身躯一把抱住,而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的班尼,只能在迈出一步后、略显尴尬地看着这个场景。
“那个…?”他挠了挠头,压低声音问道。
“睡着了而已,她的能力还很不稳定,发动之后需要好好休息。”站起身来,威廉平转头回答道。
“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搓了搓早已冰冷的双手,跺了跺站没了知觉的双脚,尽管班尼对明天的事务心里一万个没底,也打心眼里期盼着能够休息。而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威廉点了点头。
“到此为止。”说着,他转过手腕看了看钟表,石英表盘之上,精准严谨的时针和分针已经一度重合又再度分离,滴滴答答的行走着,“这个时间还在工作的,除了尽忠职守的机械、恐怕就只有妄自尊大的野心家了。”
四、
随着夜愈加深邃,小镇上最后的灯也被吹熄,仅剩下瞭望台上点点星火昭示着文明的存续。然而,此时此刻,某座城市依旧被光之海所笼罩。
“啊好烦,格林尼治那边的家伙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这样下去真的会猝死啊。”在以太灯柔和的光照中,青年放下手中的笔,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就算海洋消失了也好电能不存在了也好,人类始终还是碳基生命。只要不改变这一点,新世代也好旧世代也好,能够连续伏案工作十几小时还不困倦的人是不存在的,大概。
青年的身份,正是某个地下秘密结社的社长。他所处理的,是远在数千里外的某些人,所传来的抗议信。正如同旧时代有着两个超级大国那样,大衰退后的世界,在经过初期数十年的急剧变化后,也逐渐分裂割据为了两个派系。其中一派,是以新兴都市格罗斯伯-多伦为中心、以崭新的以太能源为基础、积极倡导与异世界来客与觉醒的新世代和平共处的激进派。另一派,则是以旧格林尼治为中心、主张复兴传统的蒸汽动力、对新世代和异形们保持着防备心理的守旧派。
两块大陆、两种思想,在这个已经没有国家概念的人类社会中,能够进行秩序的再确立和文明的再复兴,其中任何一派都功不可没。
“但是,至少表面看起来还是很融洽吧?”不知何时开始就静静站在他旁边、穿着蓝色制服的短发少女,在最恰当的时间,递上了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咖啡。少女的融资比起端丽,用清冷来形容更为恰当,浑身上下被造型独特的女仆服包裹,只露出沉静如水的面庞。
“呜哇!果然人活着就是为了这个瞬间!”双手捧过杯子,青年脸上满是人畜无害的欢喜表情,就仿佛隔壁院子里那个笑着让你把球给他扔回去的邻家小哥。
“嘛,表面融洽是因为各有所需了。”喝了一口热腾腾的饮料,他稍微收敛起了放松的神态,继续说道,“目前能探测到的以太矿石、储量并不足以支撑具备规模的长期消耗,因而无论是能大量广泛使用的旧燃料、还是驱动大型设备的旧动力都不可或缺。反过来说,如果没有新兴的以太科技,那么通讯手段就会退化到无法直视的地步。无法及时获取情报并进行调派的人类,势必会被异世界来客各个击破吧,毫无疑问。”
“真意外,社长你不是激进派吗?”少女面无表情的讽刺道。
“哦?我说过吗?”带着吟吟的笑意,青年从靠椅中站起,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这间办公室位于塔的第211层,由此俯瞰,能将半个城市尽收眼底。并不是没有人提议让他把办公室搬到最高的333层、也并非是【No Name】没有让这位年轻社长俯瞰全域的能力。结社总部位于211层的原因,归根结底,只是源自于他的一句话而已。
“群体这个东西始终是排他的。即使已经经过了五六代人的演化,你我这种新世代人类、仍旧不被主流社会舆论所接受。”端着咖啡杯,青年看着眼前这座城市无边的灯火。看着这座由所有着眼于未来的新世代们、所有希冀着较好的异界来客们、所有期待着变革的普通人们,共同花费数百年时间打造完成的都市——格罗斯伯-多伦。这座缘起于愿望与祝福之中、诞生自两百六十年前的、已然成为世界中心之一的都市。
“吾之先祖,在人类诸多中古老历史传承中也是最为悠远的一支。在长达六千年的时间里,不知与多少异民族相互交融,但最后却完整保存下来的一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轻轻摇晃着手中的杯子,他的眼中倒映着五彩斑斓的街景,神色如同湖水般波澜不惊。
“不知道。”少女摇了摇头。
“因为被人敬畏的那一方,始终是我们!”
猛然间提高了声调,青年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绵延到尽头的地平线,将这人类最繁华的城市囊括入怀。此时此刻,这位年轻的社长已全然没有了那份柔软的亲和,取而代之是如同点将台上的年轻帝王俯瞰自己如画江山时、波澜壮阔的豪迈气概,“地位、名声、财富,世人所追求的一切,归根结底无非就是能够被人所敬畏,但那些终将烟消云散。”
说着,他回过头来,漆黑的瞳孔之中恍有鬼火闪过,“能够被人永远铭记的,只有力量而已,绝对的、凌驾于一切的、压倒性力量。”
五、
艾伯拉姆斯镇的早上,与安静毫不搭边。
在凌晨五点之前、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暂居在这里的人们便会从小镇四面八方破败不堪但尚可一用的楼房中走出,沉默的聚集在月台。在这里居住的,除了原本开采以太矿石的矿山工人及其家属,就只有在附近各个城市做着最底层工作、以至于连廉租房都住不起的人。在那些能够安稳睡在自己家中的城市居民口中,他们这类人有一个统称,叫做老鼠。
老鼠们大多是三五成伙的,他们或者曾经居住在同一个地方、或者曾经在同一个老板手下工作,甚至可能是睡过同一条下水道或上过同一个妓女。这些人可能连彼此的姓名都不知道,但他们知道靠着抱团才能活下去。然而他们又不敢抱的太大,毕竟很多工作都只需要几个人而已。因此这些人之间,往往是一边互相利用一边互相提防,今日的伙伴,明日就能为了口热汤打到头破血流。
而在这群衣着简朴、或者说简陋的人之中,有几个人显得尤为醒目。首当其冲的,当然是在这凛凛寒风中依旧穿着清凉的美丽少女,如果不是顾忌她身旁那位沉默而又挺拔、浑身上下散发着不详味道的黑衣青年,相信已经有不少人上去搭讪了。与他们二人相比,最后一位青年就显得低调许多,但作为清晨出现在月台的人,那身崭新的羊皮大衣依旧颇为打眼。
“呐威廉,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早就起来啊?”拽着威廉的袖子,爱丽丝将大半个身子藏在漆黑的风衣后面,露出脑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并将投来的视线一个个瞪回去,那个姿态,就像是只龇牙咧嘴的小花猫。
“因为要工作吧,和我们一样。”漫不经心的回应着,威廉低头看了看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分钟,快了。
听到这个回答,爱丽丝眼中的神色瞬间由警惕变为同情,看的周围的人全然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小姑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那个……为什么我们也要这么早起来啊。”苦笑着询问道,班尼搓了搓冻得通红的脸颊,再次紧了紧身上的大衣。如果说小姐是新世代不惧严寒,在这里聚集的老鼠们则是早已习惯了温度,那为什么站在旁边的威廉也和没事人一样啊?他穿的不比自己厚才对啊?
偷偷瞄了一眼身旁恍若无事、看不出任何异常的黑衣青年,班尼不得不再一次感叹人和人的不同。即使同为旧世代人,自己和这位总部专员的差距也显而易见。光是昨天在人流中的表现,就能简单证明这点。
“等支援部把装备送过来,约好了时间的。”再一次看了看表,威廉回答道。
“装备?”班尼疑惑地问道。
“枪和剑,通常子弹和对新世代用特殊弹头,以及抵抗诅咒的符文,还有破开结界的一次性道具等等,有挺多东西都属于不让带上列车的违禁品。不得不说,这规矩有时候还是挺烦人的。”操着平淡如常的口吻,威廉以吐槽今早餐点盐放多了的态度,极为随意的说着这番话。
班尼差点没摔在地上。
作为小小的支部办事员,他自然是无权知道这次委托的细则和缘由,但对于Doctor菲利普的大名却还是有所耳闻。本来就因为权威和地位而对其有所敬畏的班尼,在得知了那位学者还是位新世代后,更是将对方抬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毕竟在他的印象中,新世代都是那种能够呼风唤雨招雷引电、挥手之间房倒屋塌的怪物。而这位先生,居然想用枪和剑去与怪物作战!?
还有啊,为什么列车公告上说不允许携带易燃易爆等危险品、不允许携带管制刀具你就真的不带啊!你不是里世界最强结社本部执行专员吗!不应该是那种视都市法律社会秩序如粪土的狠角色吗!?这画风好像不太对啊……
全然不知道自己在班尼眼里差点就变成了那些端冲锋叼雪茄的傻帽儿,威廉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盘旋于半空的鸟群。在那些南迁燕雀之中,隐约混杂着一只处于食物链顶端的黑鹰。凭借出色的目力,他成功捕捉到了挂在它身上的光学设备、对自己发出的讯号。
“走了。”向着还在走神的班尼说了一声,威廉拉着一脸茫然的爱丽丝,迅速冲出了人群。
折叠起微冲悬挂于腰后,利用垫肩的余留空间塞入一把紧凑型手枪,将两柄战术刀连鞘一同绑在小腿外侧,班尼略带得意的站起身来,环视四周。好歹也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精英人员,他对于自己的作战素养还是具备某种程度上的自信,至少,对于枪械射击方面还是很有自信。
然后他就看到爱丽丝大方的撩起裙摆,露出纤细优美发育良好的大腿。
“噗!”慌急的硬偏过头去,班尼扶着因为用力过猛而扭到的脖子,心虚的吹着口哨。
“看到了?”对此有所察觉的少女,伸出手指,戳了戳班尼通红的脖颈。
“没没没没没有!”受到惊吓、宛如兔子般一跃而起的班尼,急急忙忙矢口否认。看着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爱丽丝咯咯地笑了起来。
“工作时间了。”关上箱子,威廉将它重新装入黑鹰身上悬挂的布袋,转身说道。一瞥之间,班尼看到在他风衣内侧,悬挂着一杆古朴的长刀。
“昨晚爱丽丝的读风,在市镇西北受到了环装结界的强力阻隔,那里有什么吗?”无视了班尼的目光,威廉自顾自的发问道。
“西北……那边是市镇边缘,唯一尚在使用的建筑物是Doctor.菲利普的宅院。”在西北这个方位词被说出口的时候,班尼马上反应了过来,迅速收敛起心神回答道。
“你进去过吗?”
“没有,不如说……虽然能够看到,但我甚至没办法到它的正门”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班尼的神色显得很凝重。在威廉和爱丽丝到达之前,他曾经无数次尝试靠近那所宅院。可任凭他如何确定方位尝试路线,最后都会在巷子中兜兜转转地回到原点。
“驱人、或者迷惑的术式吗。”点了点头,威廉看向旁边百无聊赖踢着石子的爱丽丝,“还有,东边有让人在意的家伙?”
“嗯…应该说是有点让人在意的残留物?”从到达这里、就几乎没个正型的少女,在听到询问后难得稍稍皱起了眉头,有了一点思考的样子。只不过,很快她便又恢复了那种轻松明快的态度,拍了拍手,“总之我想去看一看!”
“了解,那么宅邸那边就由我去拜访。”再次点了点头,威廉又重新将视线转移回班尼身上,“班尼支部员,你要跟哪边?”
这是,完全把我当狗腿子了啊!在心底默默的吐槽,班尼开始仔细考虑起两个选择来。理论上来说,跟着身为新世代的爱丽丝小姐前往东边应该是矿场遗址的地方,风险明显要小很多。但是从这小半天的观察来看,作为行动主导人的威廉先生行事则要稳重靠谱许多,想必也是有极大把握才选择宅邸的探查。这样的话,不然我干脆……
做出选择的班尼抬起头来,正要说出自己的答案,便猛然对上了黑衣青年的眼睛。漆黑的瞳孔占据了整个视野,它们缓慢的一张一合,反射出的光辉细碎如星辰。那个瞬间,班尼感觉自己恍如被狮子咬住了喉咙,强烈的恐惧令他几近窒息。
“我……跟着爱丽丝小姐。”在艰难的喘息了几口后,班尼挣扎着说出自己的回答。刹那间,那股弥漫在他周身的压力便消失不见,仿佛一切都是他的错觉。
六、
“爱丽丝小姐,威廉先生他,是故意要一个人去拜访宅邸的吗?”斟酌了许久之后,班尼还是决定从正面向少女发问。他基本能够断定,刚才的那股压力绝对不是由于什么神经过敏,而是青年专员像自己释放出了某种极为明显的讯号。只不过那个信息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自己感觉就像是被某种捕食者盯上了一般。
“嗯,我也不是很清楚啦。”穿着长裙的少女,背着双手、漫不经心地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不过威廉出任务的时候,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是没错的。 ”
“但是,总会有像这次两人一组的时候吧?”班尼不甘心的询问道。
“大概吧?”轻巧地说着,爱丽丝踱着步子,站在道口中央。随后她闭上眼睛,抬起双臂,仿佛要进行什么不容打扰的仪式,“阿班,我要稍微用一下能力,护卫就拜托你咯?”
“啊,啊!?”
在分叉的十字路口,威廉停下了脚步。
根据班尼的说法,小镇的西北在十几年前还是一片公墓。而自从Dotor.菲利普搬过来后,便在墓地上直接搭建了豪华的洋馆。只是,即便以强横的财力压下了所有反对声,没有多少人愿意接近这里的事实却是无法改变的。
“对于驱人的装置来讲,还真是有够温和的啊。”喃喃地说着,他将手伸入风衣内侧,打算取一枚破除结界用的咒式弹,却在不经意间接触到了刀柄。愣了愣,威廉轻轻吸了口气,摇了摇头,
“也罢,就借你一用吧。”
太史端曾经说过,在他的民族之中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古之利器,吴楚湛卢,大夏龙雀,名冠神都。那时候他还不是社长,威廉更不在结社,他们互相之间并不是朋友,而是以命相搏的对手。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分外怀念。
伴随着轻吟声,长刀出鞘。宛如向平静的湖面投下一片落叶,周围的空间以刀刃为中心激荡出涟漪。这点点涟漪逐渐扩散,变为波纹、变为波浪、最后演变成为山呼海啸!下一刻世界如镜面般崩碎,全新的道路出现在面前,清冷肃穆的庄园,赫然就在右手不足十步之处。而原本“庄园”的所在,却变为了一条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的小路。
威廉挑了挑眉毛,将长刀向右振开,动作就像是抖落伞面沾染的积水。殷红的血滴被打落进地面的尘埃里,好似凋零的牡丹花瓣。随后,他转过身来,向右看去。
金属的栅栏门内,是辽阔有序的庭院。笔直的鹅卵石道路自主馆大门延伸而出,在中央喷泉处呈十字形四散开来。沿着道路两侧,栽种着修剪整齐的常青灌木,它们在庭院中划出笔直的线,将草地规矩地束缚在那一块块的领域当中。而在草坪中央镂空的土地,围绕着雕刻成符号的石像,黄、红、蓝、白四色,分别代表着炼金术中地火水风四大基本元素颜色的花朵,盛大地开放。
而被这一切所簇拥着的主馆,是栋以蓝白色调为主的巴洛克式建筑,雕刻成人体的廊柱、喷绘成淡金的云纹和那柔美的弧形线条。与这色彩艳丽饱满的庭院形成鲜明对比,宛如清风拂面,吹走所有矫揉造作。
“这还真是,厉害啊。”缓缓走到庭院大门之前,任凭长刀垂向地面、拖出一道浅浅的划痕,威廉由衷的感慨道。由于文明的衰退,现今时代、追求美感的建筑数量,压倒性的少于追求实用的建筑数量。上一次见到如此瑰丽端正的庄园,还要追溯到——那个的时候吧?
迟疑片刻,威廉将长刀慢慢归鞘,伸手摇响了悬挂于大门的铃铛。
从幻术结界推测,这间宅院中所居住的人,多半并不如何欢迎被外人拜访。因此是否要用武力强行破门而入的选项、威廉也并非没有考虑,只不过果然他还是选择了先遵从来访者应有的礼仪。
如果破除结界还算是迫不得已而为之,那么割裂大门毫无疑问就是明确的对立信号了。而为了能够顺利执行“确保研究资料和Doctor.菲利普的人身安全”这项任务,要尽量避免敌对行为才是上策。
清脆响亮的铃声回荡在晨雾之中,在威廉默数到二十后,宅邸的正门被推开,出现在视线中的,是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雪白色的头发在肩膀附近切齐、打理的极为规矩,五官端正而完美,其中那宛如红宝石般熠熠生辉的双瞳尤其引人注目。皮肤微白,但尚不至于到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地步。少年穿着黑底金绣的修身背心和与之成套的紧身长裤,勃颈上也悬挂有散发着柔和光芒的宝石项链,手中持着一盏不知是以燃油还是以太作为能源的提灯,缓步向正门走来。
在简单解除了庭院大门的闭锁、单手将重达数十公斤的金属栅栏门毫不费力的拽开之后,少年用无可挑剔的仪态举止,向威廉鞠了一躬。
不出所料,前来迎接自己的是人造人(Homunculus)。
炼金术师的造物之中,最为常见的,大约就是魔偶(Golem)和人造人(Homunculus)。魔偶大多都是土、石或者金属制,拥有相当于儿童程度的智力,能够听懂简单的命令、进行一些不复杂的操作。而人造人就要聪明的多,不论是在智能亦或是体能上、都比普通人类要来得更加优越,但是,却有着无法克服的缺陷。
人造人不被命令就不会行动,这是现如今学术界所公认的铁则。他们自然产生的其他生物一般拥有种种欲望,但不知为何,始终无法主动进行表达。尽管有着求生欲,但人造人在面对危险时不被命令就不会逃走。尽管有着同情心,但见到遭难的同伴也不会施以援手。甚至如果不被命令,他们连进食都不会自主行动,只会站在那里,待机直到生命消失为止。
这也是人造人(Homunculus)被称做活体机器(Live Machine)的缘故。
那么眼前的人造人少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打开大门迎接自己,毫无疑问的,正是受到了他主人的命令吧?看起来,应该是有充分商讨余地的。
这样想着,威廉也将右手放在左胸、微微躬身作为还礼,“解除结界的无礼举动还请您谅解,我的名字是威廉-布朗,从属于【No Name】机关。这次前来,是希望能够拜见Doctor.菲利普,针对一些学术问题进行请教。”
完美无缺的说辞。
交涉成立的前提是双手有最基本的合作诚意,但一开始就亮明自己的本来目的未免有失明智。因此威廉在将身份告知的同时,谨慎的就拜访目的做出了斟酌性发言。毕竟现在自己连Doctor.菲利普的面都尚未见到,全盘托出为时尚早。
“人造人,亚当。很抱歉我不能立马答复您的问题,还请客人到宅内小坐,容我过问一下父亲。”在简略通报过自己的姓名后,人造人自然地侧过身去,等待威廉走入院内,在将院门重新归拢后、才再次迈开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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