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场上传来刺耳的发令枪响。
“加油啊！林博！加油！”
庆春身处的看台爆发出响亮而热烈的加油声——每个班的同学都在为自己班的参赛运动员呐喊助威。他躲在班级最后面的角落里看书，但仍然逃不过太阳的荼毒。
时值盛夏，阳光灼热刺眼，连看台上的观赛座椅都烤得发烫。
有股劣质塑料的味道。还有汗臭。
烦死了。他皱眉看向站在前面欢呼雀跃的同学，反正这一届运动会会和高一那时一样，毫无悬念地赢得第一吧？班里有那么多擅长运动的同学在，即使不呐喊助威也不会输吧？吵死了。
庆春的双膝上平放着H·P·洛夫克拉夫特的《克苏鲁神话》，已经在喧闹中读了一半。
我一定是脑子抽了，他心想，否则怎么会把这本书带到运动会上读？恐怖气氛全被这吵闹声给毁了。
“哎呀，完啦！”前面有个同学边说边回到座位里。看来跑赛已经结束了。“四乘一接力赛跑输了！这样的话，咱班总分会落后吧？已经没剩几个能加分的项目了。”
“这也没办法，谁让雷鸣这次被学校限制参赛项目了。你还记得吧？高一时的运动会里他简直就是个怪物！”另一个同学说。
“是人形BUG啊！那家伙从长跑到短跑全都是第一！”第三个人插嘴。
“毕竟是校队的嘛。”
“是啊。他以前不是说过每届运动会都要拿第一嘛，这次总分要是落后了他会很难过吧。”
“那也不能怪雷鸣，他参加的项目可全都赢了。”又有人加入对话。
“是啊是啊。”第一个同学点头。
庆春在后面听得直摇头。这些家伙之前还不停念叨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可听起来，他们还是非常想赢的嘛。他垂下头，翻过一页书，心想，不过是运动会而已，输赢能怎样？跟我完全没关系。
半小时后，最后三个学生参赛项目结束。虽然全都赢了，但形势并不乐观。
运动会很快进入到教师比赛环节（得分不计入班级总分）。从学生会那边提前传来了关于各班级总分的消息，庆春的班级在这次比赛里屈居第二。
班里立时哀声一片。
“雷鸣，雷鸣！你别激动！我就是随口一说！”身后传来了好友林博的声音，语气焦急。
庆春转过头，发现雷鸣就站在他身后。一年过去，他看上去比刚入学那时更高、更黑，也更结实了。
雷鸣甩开林博试图阻拦他的手，低头俯视庆春。巨大的阴影投了下来。
“你跑的是比林博快吗？”他晒得黝黑的额头上布满汗水，脸上带了些少年人常有的火气。
“什么？”
“林博刚才说，‘让庆春替我跑接力赛就好了，他初一时进过校队，比我跑得快多了’。是这么说的吧？”雷鸣向林博询问。后者正一脸懊恼地揪着头发，他一向小心爱护的发型此时已凌乱不堪。
“是又怎样？”不用林博作出任何回应，庆春便问道。对于好友的大嘴巴，他已经领教过无数次了，因此心里没什么恼火的情绪。他只是对于雷鸣的意图感到不解。
“是又怎样？你问我‘是又怎样’？”雷鸣一副没听懂那四个字的神情。“既然跑得快，你为什么不参加运动会？”他高声质问。
“为什么要参加？不参加是我的自由吧？一个运动会而已，跟我有什么关系？”庆春反问回去。这话让雷鸣愣了愣，他显然从没想过擅长跑步的人也有“不参加赛跑”这一选项。四周的喧闹嘈杂里传来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这就是自由意志，真操蛋。①”身后有个女声轻轻说。庆春心头一动，是卡佳。他回头，没看见她，只发现班里的同学们都在安静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困惑、费解和不屑。
这些鄙视的眼神不该存在，却也理应存在。庆春忽然意识到现在究竟在发生什么了，这就是他这一年半来从不跟同学讲话、也不参加任何班级活动的后果——他们讨厌他。如果眼下这种境况是放在班里的其他同学，而非是庆春身上，那么雷鸣或许根本不会质问什么。
“可是，”雷鸣的鼻孔像是要喷出火来，“如果你参加了，四乘一接力赛也许就赢了！咱们班也能像去年那样继续拿第一啊！”他的声音愈发洪亮，黝黑的脸转为蕴含着激动的暗红色。
“你也说了是‘也许’吧？”庆春仰视对方，竭力保持平静。他以前几乎没和雷鸣说过话，因而此时既惊讶于心里没感到紧张，也惊讶于自己没引用任何书中话。“我只在初一的时候跟着学校短跑队训练过一年，之后就退出了。”当然是为了不占用读书时间。“我已经很久没跑过了，”这是句谎话。他常和卡佳赛跑。“即便我参加了这次比赛，也不可能比每天跟你们一起打球、跑步的林博更快吧？”
“唔，也是……”雷鸣的激动情绪稍稍收敛了些。
“所以说，”庆春把书抱在胸前，“你满头大汗地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其实是因为自己没能实现一年前的话吧？对不对？咱们班没能得第一，你就想把错误推到我身上？”
最后一句话是个错误。当它脱口而出时，庆春意识到了这点。
运动会的失败不是雷鸣的错，也不是任何人的错。雷鸣比班里的其他人——比任何人都出力更多。说到底，这不过是运动会而已，即使输了又算什么呢？不参加又有什么不对呢？对于这整件事的发展和起因，庆春从根本上感到不理解，完全不明白。一切都毫无道理可言。他唯一明白的是，刚才那句话戳中了对方的痛处，而覆水从来难收。
“你这家伙！”雷鸣的脸更加红了。他高举起拳头。
有一瞬间，庆春以为他会动手打他，但那种事并没发生。
雷鸣的视线落在庆春手里那本《克苏鲁神话》上。他一把将书夺过去。
“哼，什么啊，总是看你拿着一本书读，就是看这种东西？”他扫了眼书名。
“还给我。”庆春抬手去抓，被他举高躲开。
“你平时都不和别人说话，也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就是在看这些？只喜欢读书吗？从来都不理会其他人，你瞧不起我们吧？”他把书翻开，“《克苏鲁神话》？什么呀，听都没听过。”
“快还给我！”
“快给他，雷鸣。别这样。”林博过来劝道。他伸手去抢书，也被躲开。
“是恐怖小说吗？你还真是恐怖啊，天天就默不作声地研究怎么吓人吗？”雷鸣看着书上的作品简介笑道。庆春的身后也传来几声低笑，他这才想起周围还有很多同学在看着。
“作者是H·P·洛夫克拉夫特……”雷鸣大声念简介，“死前穷困潦倒，深受营养不良所苦……连墓碑都是多年后由读者购置……哼，写这种无聊的垃圾当然卖不出去了，饿死也是活该。”
“无聊的垃圾？活该？”庆春感到自己的脸颊抽搐了一下，这次轮到他因愤怒而面色涨红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连真正的小说家付出了多少汗水都不清楚，少胡说八道了！”
“得了吧，你清楚？”
“比你清楚！”
“无所谓，跟我又没关系。”雷鸣把书丢到地上，转身要走，“跟个书呆子较劲真没意思，继续读你的垃圾吧。写小说写到饿死……真可笑。②”
庆春的脑子里有什么“啪”的一声断了。他听到有个声音尖声说“别”，但他还是扑了上去。
“喂！你干什么？！”雷鸣惊呼。
“阿春快住手！”
“快停下！”
“住手！别打架啊！”
“放开我！”
①《好兆头》
②事实上，爱手艺（H·P·Lovecraft）是死于肠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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