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在梦境中阿洛乔都能感受到那种愤怒。阿洛乔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却醒不过来。
梦中他搭乘着火力全开的鹰隼游侠，身体乃至思维都全然不受自己控制地向平和的安赫里镇倾泻弹药与炮火。他绝望地凝视着仓皇逃离的人群，但他们哪怕离开了安赫里镇，也无法走多远。
如果说高热射线和轻型实弹暂且还不算可怕，那么阿洛乔接下来看到的武器就足以令他头皮发麻。
“不要。”
他蠕动着嘴唇说出这个词，看到的却是聚变针发射的准备界面。闪动着的纯白色界面准确地记录着发射的数量，那是鹰隼游侠搭载的全部弹药量。
这种爆炸有多么可怕，阿洛乔无需想象就能知道，而因为这种熟悉，更让他全身蒙上一层热蜡般的冷汗。
原本为了保卫安赫里而留下的战士，这时变成了疯狂的绿色恶魔。
阿洛乔以无比清晰的第一人称，见证了无数聚变针埋入安赫里的地面，并立即引爆的场面。
没有横飞的血肉，没有痛苦的惨叫，甚至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恐惧面容，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声声巨响连绵不绝，当一切都沉寂下来时，阿洛乔眼中所见之物只余一堆浓烟冲天的断壁残垣。
阿洛乔只能看着。除了看着，他没有任何能做的。他控制不了鹰隼游侠，他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
他明白，这场噩梦中的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正如历史无法改变，他如今也只是在荧幕前绝望地观望着早已落下帷幕的灾难。
阿洛乔察觉到耳边有个声音在对他说话。但与之前不同，这次的声音他能够辨认出来，是成熟而有魅力的女声。
“……是谁？”
「恐惧吗」
“你又是谁？是那时的……”
「恐惧吗」
“不要问我这种问题！”阿洛乔吼道，“是你做的吗？这一切，是你做的吗？！”
「恐惧吧」
“你到底想做什么？！啊——！！”
剧烈无比的疼痛被灌输进阿洛乔的脑中，他的意识像爆炸中的滚石那样震荡不止，梦中的他却无法动弹，只能尖叫着承受这无休无止的痛苦，和伴随着这股痛苦灌入他脑中的声音。
「你的生命中充满了谎言」
「你的生命中充满了欺骗」
“住口！！住口！！”阿洛乔痛苦地高喊，“你的声音让我头痛……呜啊啊啊！！啊啊啊呀啊啊——！！”
嘶哑的尖叫从阿洛乔的喉咙中发出，他知道，这虽然是梦境，但不是自然的梦境。这是某种来自他不知晓的世界的存在强加给他的景象，这种感觉就像他曾经在行刑实录上描述的高压洗脑一般……
甚至比那还严重。
「你的生命中充满了迷茫」
「你的生命中充满了矛盾」
头要裂开了。阿洛乔甚至能感受到大脑在头中爆开，脑浆和爆炸的力量撑裂他的头盖骨，原本还能够传输本体感觉和视觉图像的驾驶舱陷入一片黑暗，血腥的味道弥漫了开来。
「愤怒地前进吧」
……
阿洛乔确信自己从噩梦中惊醒的尖叫声吓到了隔壁寝室的溯玥和溯翼。待机的悠妮因为屏蔽了感官而没有受到影响，但溯玥和溯翼已经双双走出寝室，来到了阿洛乔的寝室门口。
阿洛乔看不见她们，他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她们的位置。
“……阿洛乔？！”
阿洛乔双手抱头，跪坐在床上。他能听见溯玥惊慌万分的声音。
“嗯……是溯玥吗？我看不见你……”
阿洛乔眼前依旧一片黑暗。
他并不惊讶，梦中的冲击过于严重导致暂时神经性失明，虽然很罕见，但绝非不可能。
“阿洛乔？怎么，我开过灯了啊？”
“我知道，”阿洛乔捂着双眼，“我知道你开灯了。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不过无碍。我做了个……噩梦，吓到你们了吗？”
“我们没事，”是溯翼的声音，“只是，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么？”
……自己正在被关心这个事实，又一次让阿洛乔从恐惧中稍微脱离了一些。
“如果要说的话，应该是有的吧，”阿洛乔放开双手，让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利于恢复，“能不要走开，稍微……稍微陪我一会吗？”
“那，”溯玥抢先回答道，“我、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姐姐呢？”
“……溯玥想陪着阿洛乔么？”溯翼问道。
“我做噩梦的时候，阿洛乔安慰过我的……所以……”
“好吧…如果希望我在这里待多一会儿，也…不是不行。”
“谢谢你们了，”阿洛乔无力道，“谢谢。”
“别多想，”溯翼小声道，“我只是担心你和溯玥之间会发生什么罢了。”
“你真会开玩笑……”阿洛乔无奈地笑了，“虽然想对你们道歉之类的话说几次都觉得少，但这次容我先略过吧。斋穆为你们编了教材，是吧？”
“嗯…读过后，就觉得…觉得受益良多呢。”
“我也觉得很有趣。”
“至于头顶的星空多么广阔，”阿洛乔问道，“有比较清晰的概念了吗？”
“虽然以前就知道宇宙很大很大，”溯玥说，“但这样清晰又有条理地却了解它的话，还是第一次呢。”
“比我的故事有趣吧？”阿洛乔眨眨眼，觉得视力稍微恢复了一些，“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不会觉得这个宇宙会让人厌烦。虽然可能会对它怀有恐惧，但如果有遨游其中的自由的话，我觉得无论谁也不会放弃吧。”
“我不知道呢……”溯玥遗憾地说，“我从来没离开过这里的地面。”
“阳尘星的人都是这样，”溯翼道，“都没有真正进入过星空。”
“那，”阿洛乔感到自己的视野渐渐变得清晰了，他转过头去，望向坐在床边的姐妹二人，“……想不想和我一起见识一下？没有终点的星空长途旅行，期待么？”
阿洛乔看着她们的脸，又露出一抹微笑。但或许是因为自己内心的想法，他总觉得自己的这抹微笑蒙上了阴影。
……
当溯翼和溯玥姐妹重新睡下后，阿洛乔静悄悄地来到她们的寝室。
门没锁。
他一步一步地踏进去，他知道，待机状态下的悠妮，是最容易被解析内置程序的。
「正开启高级解析模式」
“对不起了，悠妮。”
……
对于自己心中的计划抱持着不太明确的心情，一直到早上为止，阿洛乔再也没有睡着过。
……
“……今天是将鹰隼游侠解体的日子呢。”
莉莉芮看着与拉洛瑞通信的终端界面，对阿洛乔说道，语气中竟也有几分不舍。可能她也并非不理解阿洛乔的想法。
“既然是我同意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比起一台机甲，还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我去在意。巨蛇的基因组分析结果，并非本土生物吧？”
“是的，”莉莉芮沉重地点了点头，“不是本土生物，至少不是普通进化来的生物。很奇怪，即使是没有攻击性的生物，基因也不像是自主进化来的。”
“我所知道的，关于厄谷南的事情，拉洛瑞告诉过你了吗？”
“告诉我了，”莉莉芮依旧面对着终端屏幕，“我……甚至不太敢相信。厄谷南，真的是那样的行星吗？”
“在我的记忆中曾经是，”阿洛乔看着莉莉芮微微颤抖的背影，“但，无论是哪种版本的历史教材，都没有提到过它为什么变成这样。有些更是直接说它被毁了。”
“……”
莉莉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拉洛瑞希望，他们解体鹰隼游侠的时候你能在场。这也是他们能留给鹰隼游侠最后的尊重了。”
原本应该是让阿洛乔觉得心情复杂的消息，这下传到阿洛乔的耳朵里却反倒让他松了口气。
“那我走了。”
阿洛乔抛出简单的一句话，离开了研究所。他不太自在，因为他能感觉到莉莉芮在背后盯着自己，简直和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
……
“阿洛乔，”在塔楼的地下厂区，拉洛瑞望着巨大的监视屏，“很抱歉让你亲眼目睹鹰隼游侠的……”
“没事。”
“我们已经解析了鹰隼游侠残余躯体的每一个部分，阿洛乔先生，”木营那可靠而低沉的声音稍微让阿洛乔找回了点安心感，“我们会尽可能保证让鹰隼游侠的解体过程不那么……”
“不那么惨不忍睹，我知道。”
霍约赫和耶娜的表情有些沉重，或许他们也知道鹰隼游侠对于阿洛乔，就像是这个项目对于他们。他们将阿洛乔用难以估量的心血打造的机甲解体，如果同等地放在他们身上，或许就等于将领受者级飞船从他们的手中抢走。
将领受者级飞船，从他们的手中抢走……
霍约赫对耶娜和木营点了点头，开始操作解体用的机械臂。
阿洛乔看到，机械臂无情地抓住鹰隼游侠破损的躯体，将完全接在一起的传动部件和肢体粗暴地卸下。从屏幕中传来难以忍受的尖锐摩擦声，阿洛乔数次想要闭上眼睛躲避这种场面，但都没能成功。
这像个残酷的仪式，出于自己的心痛，不愿观看；而出于对被执行者的尊重和纪念，必须观看。
安装在腰部和脚底的反重力引擎，从外观上看，是个接着无数导线的磁化金属球体。不过这些磁化球体的内部结构相当复杂，要对它们进行进一步解析、用于飞船的建造，还需要一些时间。
这也意味着阿洛乔有足够的时间，为自己做心理准备。
“拉洛瑞，”阿洛乔尽最大努力不让声音颤抖，“飞船建造完成之后，不可能马上投入实用吧？”
“这个，当然不行了。”拉洛瑞摇摇头，“要先把这个项目对全市公开，观察反响。随后要视反响的具体情况做些政治上的工作，进行三次星系内试飞。最后，才能将这个项目的有关知识和技术传播出去。如果你希望借助我们的其中一艘飞船前往星空，或许还需要等一段时间。很抱歉之前没有告诉你，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那么，”阿洛乔问道，“我能参加第一次试飞么？”
“考虑到你为这个项目作出了不少牺牲，”拉洛瑞思考一下，“是可以的。”
“将我送来雅本的那三个孩子，”阿洛乔仿佛抓住了一线希望，“她们也想见见真正的星空。一号船试飞的时候，可以让她们也登船吗？”
“她们的身体状况恐怕……”
“她们驾驶过我的机甲，拉洛瑞，也是我的救命恩人，”阿洛乔发现自己的情绪太激动，连忙压抑下来，“不会有事的。我以人格担保。”
“……那好吧，”拉洛瑞点了点头，“不过关于她们三人，我还需要一次会议。多半能够通过，不过还是要给你打个预防针。”
太好了。
阿洛乔在心中暗暗叫好。
这是，他来到雅本以来，第一件让他真正心潮澎湃的事。
“还有另外一件事，”阿洛乔望着屏幕道，“虽然鹰隼游侠已经赠给你们了，但关于我请求你们为我留下来的东西，希望能守信用。”
“你是说内置的智能核心啊。”
阿洛乔没有看拉洛瑞，但他能用余光瞥见拉洛瑞点了点头。
“当然，虽然我们很感兴趣，但无论如何，智能核心会为你完整地保留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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