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轩看着程泠泠摸索着拆开火车上买来的一袋面包的时候，心中后悔的情绪不打一处涌上来。
在下雨的那个晚上，他就不应该脑子一热做出最为冲动的举动，相反，应该对程泠泠苦言相劝，让这个任性的大小姐好好地住在她所在的医院里，哪都不去。
现在，他不但可能接受着来自大小姐背后某个财团的追击，还可能被眼前的大小姐胁迫着周游中国——甚至可能是周游世界，因为夜里，急匆匆地，他被拉着乘上不知开往哪的火车。
“火车里面有点凉呢。”
程泠泠裹了裹自己的外衣，突然开口搭话。
“我以为你睡着了。”
“其实是睡了一会儿，才醒来的。”
程泠泠依然戴着沉沉的墨镜，身体轻轻往火车密闭的床边靠了靠，耳朵贴近了一些，随后，她摇摇头：
“现在的城际列车的密闭性果然太好了，我什么都听不见。”
“没有下雨。”
吴轩手杵在座位之间的桌子上，有些怨气地说。
“嗯？”程泠泠疑惑地回应了一声，“谢谢。”
“不但没下，还晴得很。”
吴轩撇了撇嘴，看了看斜射在火车白色桌面上的朝日暖阳。
暖阳照在身上其实挺暖和的，甚至有点热。
程泠泠会觉得冷，大概是车里的空调正好在她背后。
“这样啊，不过，天气预报说过，今天是有阵雨的。所谓阵雨，就是猝不及防就到你身边，又猝不及防地溜走了的小孩子哦。”
听见这个新鲜的描述，吴轩稍微看了眼温文尔雅正坐的程泠泠。
“别用这么奇怪的形容啊……”
“既然都帮我看了天气，不如再帮我看一看，我们现在到哪里了，好吗？”
被诱拐出来的吴轩自然没有作为GPS汇报所处位置的心情，他随意扫了一眼火车玻璃窗外无论哪都一样的绿油油的田地。
“我怎么可能知道到哪，连目的地都没看清就被你拉上火车了。”
“是吗？那么，亲爱的，想不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呢？”
听见程泠泠用戏谑的口吻说出“亲爱的”三个字，吴轩感觉浑身每个角落都能抖下一地鸡皮疙瘩。
“别那样叫。毕竟，我作为你‘男朋友’的这个身份，也只是你离家出走的一个利用品。”说完，吴轩转转眼珠观察程泠泠的表情，“对吧？”
她温和友好的微笑依然没有改变，被墨镜遮住了一双眼睛，让判断她的表情变得困难。
“看来你早就知道了。嗯……为了能够不被保镖跟着从医院逃出来，我暂且利用了一下‘情侣间两人需要独处’这个原因，和父亲说‘最后的时光，至少也要谈一场恋爱’，把你骗过来。这么一说，我们两个的确很有缘分？”
中套的吴轩面对瘦弱的程泠泠，忍住怒火。
“顺便……邀请你‘私奔’只是礼节性地说一说而已，没想到你真的跟过来了。”
玩笑和认真同时存在的一句话，吴轩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
“我、我只不过是担心你这样的女生出去之后遇到危险。我被你父亲怪罪就惨了，才跟过来的。”
“首先，我一个人也是可以的。其次……”
说到这里的时候，程泠泠停顿一下，一直保持着上翘的嘴唇也垂下来些。
火车在那一瞬间驶入黑色的洞穴之中，短暂的一闪，程泠泠脸上映照出火车暖色的灯光。
“一个将死之人，倘若在她死前的这几个月失去了生命，又有什么值得悲伤的呢？”
看见程泠泠又一次抬头，恢复到温和友好的笑容，说出痛彻心扉的这句话，吴轩感觉心里一哽。
眼前的少女那样坐着的时候，完全看不出身体有任何问题。
戴着墨镜，看不出她是目盲的人。
端坐着，看不出她是双腿残疾之人。
有力气说话，看不出她是重病之人。
如果不是她提出这个问题，吴轩早已忘记眼前的少女已时日不多。
车厢里只有火车运行的声音，和周围杂乱无法聚拢的讲话声，好不容易因为交谈“天气”而变得缓和的气氛，也因为这一句话而变得严肃。
“我们换个话题吧……我，还是很想知道我们要去哪里的。”
“嗯……我们最终的目的地，是我的家乡，一个很偏僻很偏僻的镇子。”
火车头走出了又长又黑暗的隧道，而刺目亮眼的太阳光却没有在这一瞬间照射进来，等待着他们的，是玻璃窗上因为惯性而不断向后倾斜留下长长水痕的密密麻麻的雨滴。
“这是你离家出走的理由？”
吴轩怎么也想不到，这位大小姐如此冒险的一次离家出走，最终却是“想要回到故乡”这样一个简单的起因。
“下雨了吗？”
没有回答，程泠泠突兀地问。
“下了。”看向窗外，吴轩感觉自己能够听到细细的雨声，“如你所说，猝不及防到达的阵雨，还有微弱的阳光和片角的蓝天，不久就会放晴吧。”
“真好。能够想象到每一株沐浴在细雨中的庄稼。”
“我们的火车已经跨过了山脉，走过了农田，到一片挺大的树林里面了，这里可没有庄稼。”
吴轩看着窗外夏季郁郁葱葱的树，下意识反驳。
然后，触电般地，他再一次发现自己又忽视了眼前少女所有的生理缺陷——
她看不见。
带墨镜的女孩静静地“看着”说错话的他。
车窗被一滴滴横向移动的雨水给妆点成磨砂一般的材质，但在平滑的内侧，清晰地映出程泠泠的侧影。
咔嚓。
像是职业的习惯一样，吴轩举起相机，捕捉下这一幕。
“我又说错话了，照相来弥补……”
若是别人，能拿到他的照片，大概会觉得是一件幸事。但一看到那副有些诡异的墨镜，他就觉得这个弥补聊胜于无。
“那么，能够想象到每一棵浸润着细雨的绿树，真好。”
还是温和而友好的笑意。
两人再一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一人听雨，一人看树。
在这小小的阵雨停歇的时候，程泠泠开口：
“吴轩，想不想知道我要回到故乡做什么呢？”
“对于你而言，该不会是……”
“没错。”
她随即跟上的笑容有些凄凉。
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这个动作还触空了。
“我想要在，临终前——”
又一次重回大地的刺眼阳光照射到程泠泠脸上，可惜，在感受不到热量的空调列车里，她无法知晓眼前的光芒把她照射得何等炫目。
“再听一次故乡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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