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之后,我还是酒不离手。可喜的是,这天我安稳地喝醉了。此时不要违抗自己的心情,反倒要甘愿跳入火坑,陷入自怜自爱的情绪,才容易振作起来。
再熟悉不过的房间,似乎有些转变。窗外射入的月光将室内染成沉静的深蓝色,溜进房间里的夏夜凉风与仿佛座敷童子(注:日本民间传说中的精灵,经常出现在住家或仓库里。虽然常戏弄人类,但是会为见到它的人带来好运。)般静坐一旁的宫城,让整间室内形成一处截然不同的异空间。我从不知道这间房间还有这种面貌。
我感觉自己正在舞台两侧待命,唯有当我走入舞台,演技才得以发挥。
我突然有种凡事莫不可能的自信。这或许只是因为酒醉,我才能如此自傲地将自己的无能暂时抛在脑后,而我也误会自己已有些转变。
我走向美咲,高傲地宣告。
「我,要在剩下的三个月里,拿着这出售寿命所得的三十万改变一些事情。」
高声宣布之后,我将罐里剩余的啤酒一口饮尽,猛然将罐子放回桌子上。
不过,美咲的反应依旧冷淡。
她仅微微地将视线上抬几公分,说了句「喔,是吗?」就让视线落回笔记上。
我不顾她的冷淡继续说道。
「虽然只是三十万,却是我宝贵的性命,这可是比三千万、三十亿都还要来得有价值。我一定要拼命努力,对全世界报一箭之仇。」
醉醺醺的我觉得这句台词真是悦耳无比。
但美咲依然是置若罔闻的态度。
「果然每个人说的话都一样呢。」
美咲把手上的笔放在一旁,抱拢双腿,将下巴靠在膝盖上。
「到目前为止,我大概听过五次类似的台词。每个命不久矣的人想法都会越变越极端,尤其是那些人生不太美满的人,更是偏激到不行。就如赌性坚强的赌徒奢求一把翻本的机会,输尽人生筹码的家伙总渴望着不切实际的幸福吧。大多数的人只有在面临死亡之后,才会懂得活着多么可贵,也才能找回原有的活力,然后陷入『过去虽然百般荒唐,但如今懂得自省的我,应该还能做些什么吧?』的迷思,不过这些人都犯了要命的自以为是,因为他们不过是好不容易站回起跑点而已。简单来说,就是在输得一塌糊涂之后,才总算冷静地看待眼前的赌局。如果把这点冷静就看成是逆转的机会,那实在是可笑至极……楠木先生,请您仔细地思考吧。您的寿命之所以如此廉价,不就是因为您在剩下的三十年寿命里一事无成吗?您不是早就对这件事一清二楚了吗?」
美咲冷冷地说完这一切。
「三十年都无法成就任何事的人,短短的三个月又能改变什么?」
「……不试怎么知道结果啊!」
当下虽然能随口反击,我却对于话里的无力感到十分沮丧。
因为在尝试之前,胜负早已分晓。她所说的每句话都极为正确。「追求平凡的满足才是聪明的做法喔!」她如此提醒我:「反正一切已无可挽救了,短短三个月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不过无所事事,这三个月又显得有点太长了,既然这样,您不觉得累积简单而确实的幸福才是聪明的做法吗?只想获胜会招致失败,而在失败中寻找胜机的人生才比较不会失望。」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说的都是对的啦,不过大道理我听太多了。」我把头撇到一旁不想再听下去。如果没醉,我可能还会继续争辩下去,但是现在的我连推翻这串大道理的心力都没有。「看来我还不够了解自己有多么无能吧?……呐,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到底是怎么度过这失去的三十年人生?或许听完之后,我就不会再对自己抱持任何多余的期待。」
美咲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像是放弃某种坚持般地说道。
「的确,现在让您知道一切,或许对您比较好吧……但为了以防万一,有件事我得先说在前头,待会听完我说的一切之后,您大可不必自暴自弃。因为我所知道的只是『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而如今那些已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我明白了,待会要听的就像是某种占卜的结果……而且若要我说的话,没什么事值得我自暴自弃的,只是该发生的一切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但愿一切如此。」美咲显得有些语重心长。
此时,宛若重物坠地,又似巨塔倒地的声音响起。我之所以无法在第一时间听出这声巨响来自烟火,全因这几年没什么机会正面欣赏烟火。
每一次的烟火,我都只能待在窗后。我从不曾在烟火施放之际吃着路边摊买来的大阪烧,也不曾握着情人的手深情相望。
自从懂事以来,个性乖僻的我就躲避在人群之外,常有种我不属于人群的感觉,一想到会撞见某个认识的人,就让我感到不安。小学的时候,只要没人硬拉我出门,不管是公园、游泳池、学校后山、商店街、夏季庆典还是烟火大会,我都是尽可能选择不去,即便上了高中,也不愿走近人烟繁华的地区,上街出门也避免走在大马路上。
最后一次欣赏烟火,真的是遥远的年幼时代。
那时,我记得姬野就在身旁。
近距离仰望的烟火究竟有多么硕大,我早已不复记忆,而烟火施放的声音有多么震撼,也同样难以回味。到底近看能否闻到烟火火药的臭味?夜空里会残留多少烟雾?会场里的人们又是带着什么表情欣赏烟火?逐一回想才发现,我对烟火还真是一无所知。
想瞭望窗外景色的诱惑如浪潮般袭来,但是我不想在宫城面前做这种引人耻笑的举动,否则宫城可能会说:「如果这么想看,出门去看不就好了?」到时候我该如何回答?难道我要回答因为在意旁人的眼光,所以不想去看?
明明我已经没剩多少时间好活,到现在还要如此在意他人的看法吗?
正当我抵抗着外出的诱惑时,美咲像是嘲弄似地挡在我的前方,打开纱窗向外探身,欣赏正在施放的烟火。与其说美咲那感动的表情是因为烟火的美丽,不如说她是因为看到稀有的烟火而佩服。不论如何,美咲似乎对烟火很有兴趣。
「喂喂,一直盯着烟火也没关系吗?监视员小姐。要是我突然逃出门外,你该拿我怎么办?」
美咲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烟火,语带讥讽地说:「您希望被人监视吗?」
「怎么可能,我还希望你早点消失咧。一直被你盯着看,很难做些什么。」
「这样啊。看来是有做什么亏心事吧?……我忘了告诉您,您要是逃到一定的距离之外,就会被认定为您打算造成别人的困扰,到时候您的寿命就会被瞬间夺取而死亡,还请您务必注意这点。」
「一定的距离是有多远?」
「这部分倒不是很精确,总之是一百公尺左右的距离吧。」
这不是一开始就该先声明的事情吗?
「我会注意的。」我如此回应宫城。
空中传来一次次轻快的爆炸声,看来烟火的施放已进入高潮。不知何时,隔壁房间的吵闹声已静了下来,想必他们也正在观赏这场烟火秀吧。
美咲总算开始娓娓道出那些「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您想知道消失的三十年里发生了哪些事情对吧……第一点,您的大学生活在转瞬之间就结束了,」宫城先告诉了我这件事,然后又说:「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赚生活费、读书、听音乐,然后就只剩睡觉了。渐渐地,毫无建树的每一天变得越来越如出一辙,如过眼云烟一般消失在您眼前。不学无术的您从大学毕业后,很讽刺地,做了一份在仍对自己充满希望时最嗤之以鼻的工作。明明干脆地接受这个状况就好,您却无法忘怀那个『过去特别的自己』,每天都被『我不属于这里』的念头干扰,迟迟无法融入职场里。于是每天带着毫无生气的眼神,往返自家与职场之间。工作繁重到根本无暇思考其他事情,慢慢地,只好躲进酒精的世界里寻乐,那份『想要变得了不起』的野心也烟消云散,逐渐远离幼时在心中描绘的理想。」
「又不只有我是这样。」我急着插嘴反驳,
「的确,很多人也都是如此,等着他们的也只有极为平凡的绝望,而且每个人必须接受的苦痛也各有不同。对您而言,您是需要觉得自己是最优秀的人,所以在您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依赖,您只能自我扶持。然而只要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支柱倾倒,就足以产生将您推向灭亡的苦痛了。」
「灭亡?」我不解地反问美咲。
「回过神来,您已三十多快四十岁了。孤独的您只喜欢骑着重机,漫无目的地到处乱晃,可是如您所知,重机是危险的交通工具。尤其是对放弃后半人生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不幸中唯一的大幸是,您与某辆奔驰中的汽车相撞后,没有任何行人被辗伤,仅有一人跌倒。而您,却在这场意外中失去半张脸、步行的能力与大部分的手指。」
失去半张脸?这句话不难理解,但难以实际想像。
我想,应该是一副任谁都以为「这里应该是脸部」的惨样吧。
「原本对自己容貌还有些信心的您只好准备执行最后的手段,可是您无论如何也踏不出那一步,因为您终究无法舍弃那最后的一丝希望,那份『即便如此,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希望……这的确是任何人也无法否定的希望,不过一切仅止于希望,一切不过是某种恶魔的证明而已。之后您就抱着这毫无根据的希望一直活到五十岁——最后,什么也没能得到,身影凋零地独自死去。不曾被人爱过,也不曾留在任何人的回忆里。直到最后,您仍然抱怨着『我的人生不该如此』。」
这感觉有些奇妙。
我居然顺理成章地接受了美咲所说的一切。
「那么,您的感想如何?」
「这个嘛。第一个感想是,我真感谢自己将剩下的三十年寿命卖掉啊。」
这就是我的回答,不带一丝逞强的心情。美咲也说过,这一切「原本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已是「绝对不会发生的事情」了。
「早知如此,就不要留下三个月,干脆卖到只剩三天就好。」
「现在要卖还来得及喔!」宫城提醒我:「因为您还有两次出售寿命的机会。」
「要是余命卖到只剩三天,连你也会从我身边消失吧?」
「是的,如果我的存在确实让您不悦,这也不失为一个选项。」
「我会记住的。」我如此回应。
其实对于后续三个月了无希望的我而言,卖到只剩三日余命也算是个聪明的选择,但阻止我这么做的,果然还是「之后说不定会遇到好事」的想法,那份恶魔般的希望。
往后的三个月,是与宫城口中的「消失的三十年」截然不同,一个完全不确定的未来。说不定这三个月真的会有好事发生,或许有让我觉得「活着真好」的好运降临。
可能性并非是零。
如此想来,就觉得自己还不能求死。
吵杂的雨声让我在半夜醒来,从破掉的辽雨棚滴落地面的水声不绝于耳。看了看时钟,时针才刚经过三点。
一股香甜的气味在房里飘散。刹那间难以联想这是来自女性的洗发精香味,全因这股香气实在久违了。
以消去法计算,这抹飘香的主人肯定是美咲没错。我所能得出的结论就是美咲趁着我熟睡之际悄悄地洗过澡了。
只是,这个结论很难说服我自己。不是我自夸,我是个极度浅眠的人,躺着睡觉也像是坐着睡一样。光是配送报纸的细微杂音或上楼的脚步声,就能立刻将我吵醒,而这样的我居然在美咲入浴时一次也没醒来?这真是太难以理解了。难道是雨声巧妙地掩盖了一切?
我姑且将结论放在一旁。一位甫认识不久的女孩子在自家洗澡这件事,的确在我心中掀起微妙的涟漪,但我早已决心不去思考她的事情。而且为了完成明天的事情,睡眠是极为必要的。只是在如此的雨夜里醒来,也只能说是无可奈何了。
可惜这夜迟迟难以入眠。我决定仿照往常,借助音乐的力量催化入睡的情绪。我将留在手边的一张CD《Please Mr. Lostman》(注:日本枕头乐团(The Pillows)于1997年推出的专辑,枕头乐团因而声名大噪。)放进枕边的CD播放器后,按下播放钮、带上耳机进入音乐的世界——虽然是个人浅见,但我觉得会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听《Please Mr. Lostman》的人,大概都过着不太正经的人生吧。我就是像这样利用音乐纵容我这个无法融入世界、也不愿合群的自己。
或许,现在我被迫要偿还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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