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骑士握剑的手臂微微颤动,这一剑已成强弩之末,可他仍在用力,因为他不明白。
女人就那么抓住了他的剑,她的手没有折断,她的人也没有折断。他全力斩下的一剑砍在她手里,她连眼睛都没眨。他的剑没有剑尖,因为这把剑很重,很重意味着不够灵活,拿去戳对手很容易被躲开,只有劈砍才能发挥它的威力,锋利的剑刃裹挟着可怕的重量,就算不是神代兵器,也足以屠龙斩铁。所以他有充分的理由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女人的手没流一滴血。他每次用力压下自己的剑,另一端也有那么一股倔强的力量把那微小的距离扳回来,女人皱起鼻尖,嘟着嘴,那张可爱的脸庞上带着一种决不肯让步的狠劲。
其实他应该明白的,就算是一块铁,挨上这剑也断了,她当然不是一块铁,那么她无疑是条龙,就算她看起来根本不像龙。
稳稳坐在黑色骑士臂上的少女发出一声惊讶的叹息,今天发生的太多事都出乎她的意料,比如那位王掏出的诡异武器,又比如面前坚硬得不像话的女人。刚才这女人几乎悄无声息地杀了她,如果被那样一只手抓住脑袋,她的头大概会变得和满地的碎石块差不多。幸运的是她最忠心的骑士及时将她救下,用剑狠狠敲了这胆敢冒犯她的家伙一记,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可为什么她还活着,而且还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呢?
女人是那军队的一员,自然有魔法的素养,可这完全无法解答少女的疑惑,方才对自己的刺杀中,她没能感知到任何魔法的气息,那女人完全是凭借她的肉体作为杀人的工具么?也许在阿苏那的王肆意传播的魔法中,有连她也闻所未闻的邪道,足以将肉体强化到和龙种相同的地步,这是何等危险残暴的方法啊,这根本不能算是人类了,对于一切非人之物,她必须遵从神意将其抹杀,就算这女人可以抗衡自己的骑士一时,也绝无逆转这场神罚的可能,身后还有无数黑甲,她没有担忧的必要,这充其量是个小小的麻烦。
芙蕾雅扛得并不轻松,那名漆黑而高大的对手的力量远远超出了人类,完全状态的她或许可以与之在力量上一较高下,而现在的她很虚弱,砍在胸腹间的那一剑没能在她坚不可摧的皮肤上留下伤口,却实实在在震荡了内脏,她毕竟不是完全的龙,因此有些血管破裂了,内脏也渗了些血出来,她不在乎,嘴角还在冒出血沫,她就用舌头舔舔,在地上磨得破烂的衣料被喷出的鲜血濡湿,紧贴在胸口,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她已经没有战斗的理由了,狂热的冲动过后,她知道自己的处境很糟糕,面前的敌人确实是谋害母亲的凶手,可今天她注定无法成功,敌人不打算让她活着离开,而她有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她看着他们的眼睛,来自天国那位少女的眼睛很大很圆,可投来的目光冰冷,黑色骑士与那些普通的黑甲不同,头盔下漆黑一团中,一双眼睛显得很明亮。
他们都在面前女人的目光中预感到了什么。
她张开嘴,慢慢地吸了口气。血液里的能量点点分离,如洒在水中的油珠,然后汇聚,沿着体内无数有形无形的管道和沟渠流向她的腹部,带着滚烫的热度,像是一汪融化的黄金,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融化成了这东西,于是竟对其生出些母亲般的爱怜,可这给她造成的痛苦不是分娩可以比的,没人知道肚子里面有一团烧融的金水是怎样的感受,或许在过去黑暗的年代里,有罪人被从口里灌入铁水处死过,其惨状被拒绝记录流传。芙蕾雅不会成为里焦外嫩的肉块,这是她最强大的攻击方式。龙之吹息为炎,高热的真炎是比尖牙利爪和浑身的怪力都要强大的武器,对于龙种,这是很容易驾驭的,它们钢铁般强韧的喉咙足以承受这热度,而她不一样。
巨大的痛苦使她几乎松开那只抓住剑的手,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团火焰的周围,松脆的血肉片片剥落,她死命推挤这团火在食道里上行,紧贴着的肌肉和粘膜都瞬间枯萎,她不断失去对它的控制,又一次次凭借难以想象的毅力扼住它,不许它坠回到原点。这一切并非发生在精神世界中,而是切实发生在她娇嫩的人类女性体内。已然焦糊到丧失生机的筋肉用最后的努力配合着,让那火焰再离开些,那里有新的血肉继续他们的工作。
她的喉咙隐隐发出青色的光亮,穿透皮肤,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下一秒这亮光就隐没了,因为那处的肌肤变得漆黑如炭。在微弱的脆响中,她的喉咙崩开细小的裂缝,火光在那些缝隙里闪灭,她带着诡异的笑容,把这小团压缩到极致的龙炎喷了出去。
她呼出的气息带着淡淡的青色,黑骑士面前的空气水波般荡漾起来,他知道这是高温的征兆,少女比他更早察觉,刚刚喊出第一个音符,狂暴的热浪就席卷而来。
芙蕾雅只是对着手中的剑吹了口气,那把剑就仿佛回到了刚刚被冶炼成型的时刻,剑身泛起危险的红,那样的红色逐渐蔓延到黑骑士握剑的手上面。
热浪顺着黑色骑士的剑扑上来,像只活的野兽,撕扯着他这条手臂,手甲成为了烙铁般的刑具,他能听到自己皮肉被炙烤的嘶嘶声响,白气从甲胄的缝隙中升起,像火堆上架着的猎物冒出来的。少女用黑焰撑开了一片小小的防护墙来隔绝致命的高温,被热浪卷起的长发几缕飘散在防护之外,末梢瞬间夸张地卷曲起来,她毫不怀疑,离开黑焰的保护,他们的眼睛将在几秒钟之内枯干。她无法顾及她骑士的手臂,皮肉焦糊的声音也清晰地传到她耳中,此刻她只能相信自己的骑士,他是唯一的,也是最强的,他从不会被打败。
黑色骑士依然紧紧握着手里燃烧的钢铁,没有放手,他盯着剑刃另一头的那只手,烧焦的声音那里也毫不动摇地响着,他知道,这女人要和自己承受一样的痛苦,连喉咙都烧成了黑炭,她不可能坚持很久,在她放松的瞬间,他的剑就会将她斩断。他原本和这女人并没有仇怨,神明讨伐怪物,制裁滥用魔法之人的旨意他并不真的在乎,只是这女人一心要杀死他重要的人,她不在这里死掉,会让他很不放心。
他认为自已很能忍耐,他比所有的黑甲都要强大,也更结实,和他们不同,他可以感受到痛苦的存在,可他绝不屈服于痛苦,痛苦强调出他的特别,因此也是他的骄傲。手臂上的灼伤确实是剧痛,没有人类承受了这个还能握剑。他看出这女人不完全是人,可她并非完全不是人,是人,她的手就会烤熟,然后她也会闻到那气味,这种折磨足以摧毁任何坚强的意志。
芙蕾雅的手指像是铁匠的炉钳,稳定而富有耐心地控制着这块金属。有液滴慢慢流下来,让她想起冬日结满霜花的玻璃窗,手指点在上面,上面精巧的花纹就化成纤细的水珠。
那是她诞生后的第一个冬天,艾因希尔沿街旅店狭窄的阁楼里,她偶尔从长久的恍惚中醒来,缩回早已冰冷的暖炉上的手,幽幽地呼出一口白气,便起身用手指在窗上晕开小小的光亮,把眼睛凑上去。她不愿意整张窗子都是指头印,于是新的指痕覆盖在旧的上面,总是小小的一块。
在隔绝饥饿和寒冷的昏睡中,整个冬天过去了,虽然漫长到让她疑惑,可最后还是过去了。她没能看到那里的盛大祭典,星空下的千百盏河灯从未在她的记忆里出现过。那一晚烟花漫天,旅馆里的人走了个干净,里面有店主和杂役,他们带着装满食物的篮子,里面什么都有,面包,腌菜,裹着肉冻的牛肚,还有大大小小的酒瓶和摔不坏的木碗,准备开一场火堆边的宴会。大家都把她忘记了,因为她很少出现在人们眼里,连倒夜壶的间隔也超过两天。她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和自己作斗争,和饿得拧巴的肚子,禁不起一点冷风的身体,还有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斗争,靠着发呆和蒙头大睡这两样武器,她和它们打得有来有回,于是她很自然地被忘记了。等到劈啪炸响的烟花把她惊醒,她慢慢溜下楼,借着透进来的忽闪忽闪的各色亮光,她在没人收拾的桌上摸到了半瓶酒和更多的好东西。她把酒放在还热着的火炉上面,开始享用这顿饭。
她不小心咬了自己的手指,没有流血,不过痛极了。那快奶酪比她想的要小,她把手指也送进了嘴里。
她迟钝的神经没能立刻反应过来,和奶酪一样冰冷,柔软,不停在从怀里往外掏出食物的手指,就连气味也是相似的吧?一边这样想着,她含住那根手指,用舌头把上面的味道搜刮干净。
此刻她的手指也在发出食物般的香气,她的皮肤很结实,所以一时不至于焦糊,只是发出食物般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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