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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章

二十五章

阿戈玛拄着枪慢慢走着,他喘得很厉害,干咳不停,然而他再也咳不出什么了,不论是血还是口水都已经干涸。喉咙像一片腌过的菜叶,用粗盐巴里里外外狠狠擦了一遍,血管都皱巴巴地凸出来了的感觉。他难受得要死,可他寻思自己应该不会这就死了,和母亲一样,总得最后把剩下的一点血都咳干净才算完。他想起昨夜母亲吐出来的黏糊糊的血块,冰冷的她身上斑斑的血迹,那是她在痛苦中留下的最后痕迹,现在他竟能平静地回忆这些悲伤的琐碎了。他很难过,想到连这份悲伤都有淡漠的时候,只有可怜的自己在纪念的人啊,她究竟该怎么办呢?

在她留下的东西中,自己是最重要的一个,寄托着她作为王的愿望,和作为一位母亲的爱意。如此说来,他最应该守护的东西不是别的什么,正是他自身。所以绝不该轻易死了,也不该看轻自己的性命,儿子就算抛却了这座城和王位,如果能够远远地离开,换来此生平安,那最好不过了,她一定会这样想吧。她本该是个任性追寻自己幸福,最不把世俗的权力当回事的女人,怎么偏偏是她成为了王呢?又为什么成为了那样一丝不苟的,坚定的王呢?

做出选择就尽力不悔,这大概也是她倔强性格的一部分,可这形象是真的她,还是那个柔弱的她自己披上的外衣,他没有尝试去探寻过,他没有那个胆量。如果发现母亲已经到了极限,真的需要他,那么他该如何自处呢?大概不得不回去面对她,承担她的工作了,而那于他而言是可怕的,所以他相信她真的很厉害,是个可以凭一人之力管理好这个国家,承担一切的,全能的,天才的女王,相信那个连战场都没有上过的,娇生惯养的楚楚异国公主接受神启般地完美转换了她的角色。

母亲一定有过无法坚持的时候吧?在他远离王宫的日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流泪,或者像父亲死后的那些日子里那样哀伤地哭泣起来。可她毕竟坚持下来了,那时她所想到的一定是自己了,他知道的,这个自私,该死的自己,却是她心中的宝物。

“时势造英雄。”在他读过的,那些黑暗年代流传下来的故事中,撰写者这样评论那些伟大的人们,每个人都只是做出了当时看来正确或是勇敢的选择,而母亲的选择只是出于爱。

可她确确实实是个英雄,摇摆不定的,软弱的他,唯有这个想法,这些年从未动摇过。从事实上看,母亲的选择绝不是错误的,谋求和平需要的勇气并不比身先士卒地送死少。就算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认可,可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活着,这世上就总有一个人记得她,尽力去完成她的事业,代替她欢笑,也替她流泪,这样的话,如果可以做到的话,是否可以,是否。。。?

没有人能回答他。

“我们不会输的。”他喃喃道。

强硬地遣散了护驾的全部月影,杀出重围的王钻进了一条小巷,他低下头很快地走着,直到周围变得安静,逃命的人和呼喊都远离了他,终于放缓了脚步。

抬起头看看周围,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阿波利斯脱离了他的血肉,可它仍在他手中,无形地加强了他的力量,因此他走得比想象中远。

这是一条陌生的街巷,和这座城市里无数的同类并无什么分别,只是因为远离了中心显得幽静许多,墙上趴着的藤已经褪了叶,枯黄了大半截,他这才想起已是秋季中旬,再过些日子便该赏常花,那棵树就快死了,这个秋天是那些花儿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零落,然后从此沉寂,就像阿苏那的命运,其实,早在五年之前,阿苏那这朵花就该谢了,只是现在到了他的手中,他还是希望可以延长它的生命,就算改变不了结果,因为他这样决定,本不是为了改变结果。

所以他想,常花祭还是要照常办,各种意义上的最后一次了,一定要好好举行,绝不会让任何人妨碍的,只要他在位一天,阿苏那就要好好运转一天。

很多年前,父亲和母亲像这里无数寻常的男女一样,在那个夜晚,那棵树下,订结了相守的誓言。想象当时的情景,虔诚闭目祈祷的王与异国的公主,在月光下飘舞的漫天花雨中,四手紧扣,唇齿相接,他微微地笑了,那时那刻一定美好得无法形容,就算在此刻遥想,也无法勾起一丝伤感。要说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只是羡慕父亲罢了。

在他说短也不算很短的人生中,几乎没有爱上过母亲之外的什么女人,她的年纪并不比他大很多,是个各个方面都完美无瑕的对象,而且比谁都更加深爱着他。在他心里,她不但是母亲,更是代替了恋人的存在,他在他们的关系中寻求和身份不相称的浪漫,和普通人相比,他的爱更加热情,却又在某方面显得疏离,他为她做的一切都充满了爱情所必须的仪式感,他单纯地想要让她开心,只是这个程度就能让他满足,他像仰望女神一样仰望她,想不到,也不去想从根源解决她的痛苦,因为女神是万能的,是没有痛苦需要他去解决的。

除此以外,唯一的一段感情发生在遥远的海岛之上,他远行的尽头,同那位少女的邂逅固然让他心动不已,一年后的今天,那时的心情几乎要忘却了。数月之前来自远方的消息,在撒兰疯狂的剿杀中,她的一族死伤殆尽,身先士卒的她大概没能活下来吧,和她的约定,带她来看常花什么的,已经无从提起了。想到这里,他真真地觉得全部的希望都离开了他,为了母亲,他会活下去,或许比任何人预想得都久,可陪伴他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了。

他想起今天本来要和母亲一起去的地方,恍惚中他正是朝着那个方向走着,两旁的房屋变得越来越密集,同时也简陋了许多,外墙上没有涂任何东西,砖缝又深又大,头顶绳子上的许多衣裤在微风里荡着,共同点是做工粗糙,有些则糟糕到只能称作缝合物的地步,它们不会属于这城市里的上等人。这里是工人聚居的地方,城市的边缘,居住在这里的大都是外地人,因为神殿的重建需要长期施工,他们被分得靠近工地的居所。

一堵高墙将两边的景色分隔开,再往前是一条极宽阔的大道,为了前往祭祀的车马不至拥堵,或是与月神的高贵相称。他走在上面,脚下石粉飞扬,这条道路在施工期间是运送石料的,**覆盖的路面上布满脚印和手推车的轮印,一条条地向前,通向远处高大纯白的神殿。

那是曾被毁坏的月神安居之所,如今它的重建即将完成,只有最后一小块白石还不在它的位置,等待着这里的王将其归位,宣布神殿的重生,阿苏那重回全盛的样貌。这就是他要做的事,代替母亲见证她这些年的事业的完成。计划如此,所以必须做到,就算多少人阻挡都能突出,晚一点到没关系,只剩自己也无所谓,谁也别想坏了他的事,他是不会认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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