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东方既白,少年看着日出,凉风拂动他的碎发,幽女又显出了模样,她攀着少年的肩膀,发丝如瀑垂下,在他的耳边轻问道:“你还记得你醒来的地方,是哪里吗?”
少年摇头:“那时,我心智混沌,四处游荡,所来所往,早已经忘了。”
幽女有些失望,她轻叹一声,“若是有一日你能想起来,便告诉我好吗?”
少年却道:“我怕会令你失望,不敢轻易承诺。”
幽女苦笑,又隐去了身影。
树下,狐女自长长的睡梦中醒来,她揉揉眼睛起身,望着少年,道:“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吗?”
少年对着那张旧地图,摆弄着手中始终指向东方的罗盘,眉头有些皱紧,用手拨弄一下,指勺转了几圈,还是停在东方。
“不曾想好,不过总归还是要离开这里。”他道。
狐女托腮,道:“方才,我做了一个梦。”
少年没有问她梦的是什么,她却自顾自说了下去,“我梦见回到了仓冶,我家,就在外桥门不远,门前有一棵树,我也不认识那树叫做什么,春天开的红花,如同一片火云一般,那房子的主人想来不知何年何月离去了,我发现的时候,着实破烂不堪,花费了好些力气才修整齐全的,种了花,种了草,还粉了墙,重新盖了屋顶……”
她边回忆,面上边露出了笑容。少年便静静地听着。
“我在那住了四十多年了,仓冶城里年长的人都晓得外桥门那边住了一只狐,还有人将我吓唬哭泣的孩子,说我要吃了他们,嘻嘻。”狐女掩唇笑道,“我几时会吃人了,说得人多了,却还有人请了道士来收我哩,那些招摇撞骗的傻子,壮着胆来了,却被我几句话就吓得落荒而逃。”
她说着,看向少年,道:“我不曾吃过人,也不曾害过人命,他们只是怕我罢了,我时常乔装了模样去镇子里,同他们做生意,他们不晓得我是狐,倒也不怕了,你说他们究竟怕的是我,还是只是因为我是狐呢?”
少年轻声道:“他们怕的,是想象中的你罢了……”
“唉……”狐女悠悠一叹,又道:“我家南边,便是那一处坟地,葬着的都是些寻常的人,有手艺人,买卖人。有家人的,会给筑了坟头,没有家人的穷汉,一领破草席裹了扔地远些,烂了,腐了,也没有人去收殓。有寡妇没了丈夫,抱着墓碑哭了三天三夜,还有老父还不曾入土,便在坟地吵着要分家产的兄弟。后来,我都分不清那时是在梦里,还是真实的了,我听见噪杂的人声,闻见尸身腐败的气味,天上盘旋着的乌鸦,等着人都走了,好去啄死人的眼珠子……后来一只乌鸦看见我,我不知道怎地,还是一副狐的模样,那乌鸦便直冲冲地向着我的眼珠飞来,就把我吓醒了……”
说完,她仿佛还陷在那真实的梦境之中,余惊未了。
少年跳下树,道:“梦过就算了,不会再梦见这些了,走吧。”
幽女幻出的篝火早已经熄灭,狐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叶和砂砾,有些遗憾地道:“若不是最后,这也是个好梦呢。”
少年问道:“你很想念仓冶吗?”
狐女微微点头:“毕竟那也是我家啊,不知道洪水把我的院子糟蹋成了什么模样。”
少年无言,拾起了行囊,沿着大路,向着南方走去。
狐女紧跟几步:“幽女呢?”
少年一侧头,看向自己的影子,袅袅娜娜,若隐若现。
狐女微声一叹,没有再问了。
少年忽道:“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南方?”
狐女道:“问了,你也不一定同我说,要是问错了,你还会闹脾气。”
“噗呲——”地上的影子传来一声细笑。
少年亦是轻笑,摇头道:“我忽然想到一桩事情,必须要去一个地方,今日,已经是第五日了。”
狐女“呀”了一声,忙道:“那快走吧,要是去晚了,你忘了可不好了。”
少年手指翻动几下,一只符鸟飞起,在空中盘旋几下,便飞去了远方。
狐女抑制不住好奇心,道:“这又是要跟着谁?”
少年默然片刻,才道:“是送信给徘徊林客店的伙计,他若是有了我要的消息,便用这只鸟给我传来。”
狐女问道:“你之前说要找人,却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那他怎么知道你要的消息是什么啊?”
少年道:“他会知道的……我给了他一件东西。”
狐女点点头,“哦”了一声,“是那根红丝绦吗?”
少年皱眉。
狐女喃喃道:“昨夜,你瞧见我的想法,我自然也会瞧见你的……”
少年沉默着,狐女连忙又道:“不过一些些,你放心……只是,三树观的观主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晓得阿秾给你的东西啊?”
少年叹了口气,停下脚步,看着她道:“她是十里铺的地仙,掌管着此界灵泉与阴阳法会,自然会晓得些事情。”
狐女抱着胳膊:“哦,难怪那道童这般神气,哼——”说到最后,却有些不忿了。
忽地,平地一阵风起,卷来苍野一股热浪扑面。
少年脚下的影子忽然动了动,现出了幽女的模样,她急急向着风追去,少年口中念出“停”字,手指间飞出一张黄符,挡在幽女面前,幽女大急,回头厉目瞪向少年:“你做什么!那说不定是阿姐!”
少年摇摇头,道:“你阿姐是北方的寒风,这风带着热意,可不算是广莫之息。”
幽女霎时垮下了肩膀,一片颓然。
“阿姐……你到底在哪里……”
少年看着愈渐升高的金乌,旷野稀疏纤长的树影,低声自语:“还是清晨,从何而来这热风?”
他又向前走去,身后跟着幽女与狐女,走了许久,见到一座路边的廊亭,茅草顶,榉木柱子,弯弯曲曲,透着岁月留下的痕迹,想是已经立在此处很久了。
三人进了亭子略作休息,幽女左右看看,呼吸若有似无,搭在胸口的碎发缓缓起伏着,她问道:“这里是哪里?”
少年望了眼来时的路,道:“已不是仓冶地界。”
狐女好奇地四下看来看去,绕着亭子转了几圈,满是精神抖擞,她道:“我还从不曾离开过仓冶呢。”
幽女执着地问道:“是哪里?”
少年取出木仙人给的那张古旧的地图,道:“昨日我们便过了卢野,无崖山是阴阳之界,数处入口,不曾标记在地图上,若是按照这地图上所示,潇水不曾改道之前,我们现在应在这河湾处,只是眼下四野茫茫,未曾见有江河,方才我们路过的那片凹谷,想来便是旧时潇水的河道,那如今我们便在这里。”
少年手指划过地图粗糙的纹理,最后停留在地图下方,指给幽女。
幽女盯着地图瞧了又瞧,“一路向南,便是凤凰山,为什么要去哪里?”
少年手指轻轻抚过地图的,道:“凤凰山谷地势更为低洼,潇水几次改道,都不曾将那处淹没,只是有些好奇。”
“好奇?”幽女略略提高了声音,双目直直盯着少年。
少年浅笑,坦然地看着她,道:“只是觉得,一定要去罢了,昨日至今早,罗盘指向虽最后都停在东方,却在下方摇晃数次才转去了右边,或许此番前去,有些奇遇罢, 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说好奇,也不算过分。”
幽女一腔怒意无处可落,只得转过身,看向南方,前路依旧是荒野一片,稀稀疏疏的枯树,野路几茎荒草,她缓缓道:“数年之前,我曾同阿姐在凤凰山停留,那一处,有些不妥之处,阿姐失了一件东西,她虽是焦急,却不肯告诉我究竟是什么,我说要帮她找她也拒绝,后来我们离去,她心中依旧还是惦记着那件东西……”
“不妥之处吗……”少年低声道。
“或许我们这一去,能够找回你阿姐那件东西也说不定。”狐女在一旁道。
幽女摇头,又道:“她不肯同我说,便是我果然找到了,她也不会承认的……呵呵,她总是有许多的事瞒着我,在她心中,我终究只是一个外人吧……”她有些伤感,话音终究渺然。
“若是要去凤凰山,那边快些走吧,我听说那里还远着呢,只怕还要赶一天的路。”她起身道。
“得得得——”远远处传来声音,却是一辆骡车小跑驶来,赶车的是一名老汉,幽女有些不安,又隐身而去。
转眼间骡车到了亭子旁,那赶车的老汉看见少年与狐女,笑道:“不曾想还能遇见人,两位好啊。”
少年微微点头:“可是南去?”
老汉道:“正是,两位要搭车吗?”
那骡车上拉着几个箱子,压得道路沉甸甸的车辙印,老汉道:“别看我这骡子瘦小,力气可大,你们要是同路,只需几个大钱就行,我便当为孩子们挣个糖钱了。”
少年点头,道:“好。”
便跳上了骡车,狐女犹豫了下,却也不曾说什么,同少年坐在了车尾。
那骡子又“得得得”四蹄交错,动了起来,这骡子果然瘦小,皮包骨一般,肋骨数道深痕清晰可见,缰绳勒着背腹,磨蹭得皮毛都掉秃了。但是果然力气也很大,就算沉重的马车上加了他们两人,也不曾减了速度。
老汉想来一路有些寂寞,好不容易瞧见人,便开口说起了闲话,道:“两位是从哪里来啊?南边是凤凰山,是要走亲戚吗?”
少年答道:“算是吧,从北边而来。”
“啊,北边,难道是仓冶逃出来的活人吗?”老汉话里有些感概。
“嗯……”少年只是微微一声。
老汉便道:“我也有亲戚,住在仓冶城中,南街挂着‘久保家卤蹄髈’的便是,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哩,唉,可惜了他那手艺,传了好几辈子……”
“啊?”狐女讶然。
“你们都晓得他家吧,鼎鼎有名的熟切店呢。”老汉道。
狐女点头,“晓得……”
老汉又摇了摇头,悠然长叹:“这天灾人祸的,老百姓是半点法子都没有,前些时日,好些人逃去了明城,城主嫌弃流民多了,不愿收留,许了那些有钱的进城,没钱的,只好有向的别的地方去了。这天下怕是要大乱了,京都远在千里之外,天子不管百姓死活,有说流民们逃去了西京,出了位显圣大将军,专门收留难民,给吃给喝,众人称颂,那些不曾遭灾的,活不下去的百姓也都投奔了去。”
狐女瞧向少年,少年抿唇,默不作声。
老汉便又道:“唉,我听说,天下太平日子久了,便要乱上一乱,却不知道这乱起来,还要死多少人哩。”
“乱世离人,微贱如蝼蚁,只是如此罢了……”少年轻声道。
老汉颇有感概,道:“几十年前,中原大旱,那年头,倒是真乱了一场,不知怎的,天地都几乎要倒了过来,后来不知怎的,又平息了下来,听说是一位海外来的法师平了乱,自古平乱的都是带兵的将军,哪里来的法师也能平乱了,想来那乱却不是人祸呢,只是听说后来这位法师进了京都,天子封他做了大官。自古,杀一二人的是恶人,杀几十人的就成了好汉,杀了千百人的,到成了英雄了,他做了这官,是因为他杀了那么些人吗?”
这老汉说话倒是有些意思,分明极为寻常的赶车人模样,花白头发,沟壑纵深的老脸,手掌粗糙有力,一挥鞭子,只听啪啪直响。但他嘴巴里一句一句的话,却有那么些意思,只是不知是他积年老者,见多识广呢,还有有旁的原因。
少年的嘴唇紧紧抿着,眼睛满是幽深之意。
老汉说着,忽然有些回神,讪笑几声,道:“莫怪,老汉一路三天不曾见几个人,嘴里颇有些寂寞。”
“不曾怪,老丈说些古话,倒是解一解路上的烦闷。”少年道。
“哈哈,你这年轻人,倒是有礼的很,我家几个孩子,没一个愿意听我说些闲话的。”老汉有些欢喜。
“后来呢?”狐女听得入神,见他戛然而止,不由问道。
老汉一笑,道:“后来的事,哪里又知道了,左右不过,他这官当得好了,升官发财,当得不好了,天子砍了他的脑袋。”他哈哈笑几声,着实有些轻描淡写。
狐女将手指轻轻点着嘴唇,歪着脑袋,仿佛有些心事,少年未曾在意,她便寂寞无声。
日出日落,又过了一天,一天一天,日子倒是飞快,金乌由东至西,轻轻呼吸间,那岁月时光便一去不返,连前一刻都回不去,只见来路可期,又哪里望得见去路可退呢?
暮色之中,少年与狐女跳下了骡车,他从衣袖里抖落出一串铜钱,稀落落地串着十来枚,有大有小,有什么“梁汉金钱”“定通元宝”诸如此类,倒是每一枚都不同名目,少年不曾数,全数都给了这老汉。
老汉提着这串钱,放在面前晃了晃,面上的皱纹皱得更深了些。
他道:“你这钱的花样倒是多的很。”
少年无甚态度,只是淡淡道:“你若不要,我换些东西给你。”
老汉拧着灰白的眉毛想了想,那长长的两条眉毛几乎都要纠结在一起了,倒是收下了,而后,赶着车绝尘而去。
“这些钱不能使吗?他怎地不太高兴?”狐女不解。
少年只是将头轻轻摆了摆,道:“我在十里铺买了些东西,这些钱是找回来的。”
狐女还是有些不明了,她却没有再问了,
倒是幽女见四野无人,她又现出了真身。只见眼前一条小路,通了南北,西边山峦起伏,高如乌云压顶,东边密林重重,还潺潺有水声间或其中,不由问道:“我记得再前走一些路便是处集镇了,为何要在这野外停下来?”
少年扫了她与狐女一眼,道:“就在这里吧。”
“哼。”幽女觉察他的意图,只是因为狐女与她皆非人罢了,倒也没有再纠缠,却也不再说话。
三人沉默,少年掌心一摊,一缕火光凭空燃起,微弱地勉强照亮路途。
幽女忽然挥起衣袖,她身着黑衣本不是任何的丝绸或者锦帛,那是她自身变幻出的遮蔽之物。此刻,随着她的手臂扬起,那衣衫仿佛是一片黑雾,覆盖上了万物,幽暗的夜色下,树影婆娑,她既是影子,影子便也都是她,她寄身在万千幽影之中,可无拘无束,可意气风发。她纵身一跃,便如鱼儿游曳于江湖,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她……”狐女看着她消失于林影之间,不由有些焦急。
少年却将手指动了动,托举着那团火光越来越明亮,这团火渐渐飘到了他们的头顶,漂浮在半空,洒下一片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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