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之锁·四十
深暗的荣光之丘(上)
窗外的小雨淅沥淅沥地落下,枝桠间流转着夜风簌簌的低鸣。柔和的月光斜洒在神殿石壁上,与壁炉中飘摇的火光为清冷的大殿增添了一份暖意。
黑发的少年蜷缩在玉榻上,盯着玻璃镜内黑衣女子的背影,叹息着放下了手里的书籍,理着半干的头发,信手从瓷盘中拈了两块点心扔进嘴里。那是一种用蛋和鲜奶和入面粉后蒸制的糕饼,是在回来的时候从外边的镇子上买来当作伴手礼打算拿去给阿鲁鲁和安图姆的,不过无意间买的太多了就拆开了一盒。
他又想到了幼时的恩利尔和舍马什也曾眷恋糖果糕点的甜蜜,但长大之后却也不那么热中了。那个时候,他经常和安图姆一起为初降的小神明们烘培零食茶点,然后分成几个等份装进细麻布缝制的袋子里。
不过炉子很小,一次做出来的分量只够分给孩子们,偶尔烤好后他会拣一两块来试吃看看。这档事后来还很丢脸地被安图姆看到,但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从每份中挑一些再凑了一份给他。
本来对甜食并没有特别的感觉,但就是从那时起就变得特别嗜好,甚至成了一种习惯。或许并非单纯地喜欢味道,而是因为这份甘美纪念着那些过往时光中的平淡与幸福,大概就像安图姆和孩子们的笑容一样吧。
另外如果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个房间里的许多物品都并非是这时代的,从瓷制的托盘到轻薄的制纸书籍,皆是成型于未来的事物,可它们就在这。因为迪尔牟恩的居住者们的知识来源于阿赖耶,并不受限于时代,只是被个体意识和人类能达到的极限所限制着。也就是说只要是人类所能即已经掌握的,而其又能意识到的话就可以为自己所用了。
不过也就是碟子书本这种程度了,只有全知的女神宁孙才能达到更深远的认识——但也正是因为能认识到更深更远,才不会肆意地把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技术传播出去,她一定比谁都更明白那样做的危害。
当雨势渐微的时候,安努姆起身披了件宽松的外衣,出门随手折了顶芭蕉叶遮在头上,提着两盒作伴手礼的糕点向着谷地的方向前进。
撑着这个东西,让他偶然回想起一段有趣的往事——那是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了,最初与安图姆一同醒来的时候,那名黑发的少女与其说是活着的人更像是一件拥有生命的物品,总是在原地徘徊,既不言语也不对什么事物表现出好奇。
于是他只好每天采摘些果子喂给她,间或给她讲讲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而遇到阴雨天气,就像现在这样给她撑一片芭蕉叶遮风挡雨。
终于有一天,安图姆的双眸闪烁,毫无征兆地开口说话了:
——哦,原来如此。
在那之后,她就开始自发地配合安努姆的行动,两个人一起修筑房屋,开垦田地,偶尔也说说笑笑。
安努姆觉的她一定是想明白了什么很厉害的事情,或许是像宁孙一样,在精神世界中去探访了那银河一样深邃的奥秘。虽然,直到今天他还是不知道她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不知觉间,已经到了小木屋前。安努姆自己都有点诧异是如何在夜晚穿过了五月茂密得像原始森林一样的树丛,但在听到窗棂中飘出的平和声音后,自嘲地摇了摇头。毕竟是太熟悉这里的一切了,所以觉的吃惊反而才比较蠢吧。
这样想着,敲开了门。
“哟,安努姆。”蓝发的女子咬着条芒果干斜倚在墙边,水色的杏眸溜溜地转了过来,随意地将搭在肩上的马尾辫撩到了颈后,瞥见了对方提着的两盒糕点,挑眉打趣道:“哎~~~这么晚了还来给后辈送好吃的,真是亲切的长辈呀!不过…”坏笑起来,揶揄道:“如果你把嘴角偷吃留下的点心渣擦一擦再对我说‘你那份不是因为沾了安图姆的光’,我会更感动的哦。”
“哎、阿鲁鲁?”安努姆无奈地抹了抹嘴,“呃,每次见你都是这么的…有朝气。”
“当然了,保持敏捷的心思和活力才能…”阿鲁鲁摆了个有趣的姿势,侧过身双手一甩指向安努姆,俏皮地眨了眨眼道:“创意无限、作品出彩~”
“……”安努姆幻想了一下如果这个奇怪的动作和宣传意味的发言在阿鲁鲁的信徒当中流行开来的情形将是多么具有喜剧效果,不由鄙夷地翻了翻白眼。
不过阿鲁鲁就是这样,教晓人们艺术与创造的她心思聪颖,谈吐风趣,不论何时都不紧不慢地迈着节奏明快的步伐。只要有她在的场合,气氛就总是怡然轻松,即使心中再苦闷,一对上那张总是带着玩味的微笑的脸马上就会觉的生气发愁都是没有价值的事。不过,她有个缺点,就是喜欢捉弄人——虽然是玩笑性质的,可对于那些个性认真的人来说无疑是可怕极了,比如说恩利尔和舍马什以前就常沦为受害者。
“喂喂、即使你站在那里发呆也掩饰不了被我看穿而羞愧得脸红的事实吧。”阿鲁鲁戳了戳安努姆的额头,无奈地咧嘴:“而且天上下的又不是茶水,除非你打算喝这个,不然就快进来吧。”
“呃?”安努姆尴尬地抿了抿嘴,进屋脱掉了鞋子,低声喃喃:“不会吧…”
他并没有注意到低下身的时候,口袋里一块木片跌了出来。
“嗯?那是当然的啊,”胡乱咽下了芒果干,阿鲁鲁抱着胸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漠然地眨巴着眼睛,却是在睨着地上的木片,“你这家伙肯定不会因为偷吃就感到羞愧了,毕竟在多少年之前就有无数前科了…”
“阿..鲁..鲁…”黑发少年没脾气地磨着牙,“你那喜欢捉弄人的性格…就不能改一改吗…?!”
“啊哈哈,你在说什么不可能的事呀~”蓝发女子打着哈哈,弯腰随手快速地一抄拾起了什么东西,背过身挠了挠头,“要改也改不掉~能改也不要改,因为这才是我啊。”她边向着楼上走去边随口道:“哦,对了~泡好茶再上来哦,可是有‘客人’来的哟。”
“呜…啧、现在的年轻人…哼!”忿忿地瞥了一眼女子的背影,安努姆叹着气向厨房走去,边熟练地将点心盛进盘中,边准备茶具,洗茶、冲泡,“不过…为了安图姆也就算了…可是还有其他人?会是谁呢…”
而当他端着托盘到楼上的客厅之后,很快就发现了阿鲁鲁口中的‘客人’——那强烈的存在感,让人无法控制地将视线投过去,即使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姿容秀丽的女子与体态纤长的金发青年,本身就是诠释着“美”的概念的两个人。无疑,是爱欲与美的伊诗塔,以及寄托她幻想而生的坦姆滋。
“嘿小弟,看来我们的苍天神也抵挡不了你妹妹和…弟弟俩人的魅力啊。”一个沙哑的男声响起,戏谑道:“虽然许久之前也见过了,不过还是那么赏心悦目啊。”
寻声望去,一名皮肤黝黑,穿着破烂的青年正盘腿坐在墙角,欺负人地胡乱拍着身旁披着兽皮的男子的头。
“尼努尔塔…呃、舍马什…怎么也来了?”安努姆有些难以置信,边将茶和点心放置在茶几上,不失时机地落井下石:“以为再也见不到某个顽固的家伙呢。”
“嘁、你以为我想来吗?!”舍马什额头冒起青筋,不耐烦地歪过了头,瞥了旁边的尼努尔塔一眼,哼道:“要不是这个家伙求我…”
“得了吧伙计,算上这一次你已经是第一万三千二百九十七次的比试输给我了。”尼努尔塔叹了口气,“不过你这人有个优点就是愿赌服输,不然肯定不会乖乖跟我来的,是吧。”
“啧,你这家伙还是那么没肚量啊,就不敢让我赢一次吗?!”舍马什愤恨地呲着牙,瞪了安努姆一眼,“明知我不愿看到那无情无义的家伙的臭脸!可恶!”
“哦,是你说要‘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啊,那我又有什么立场放水呢?别这么任性。”尼努尔塔眯起眼摇了摇头,倚在墙上不再说话。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 分明平时都不怎么露面的。”安努姆困惑地望向和阿鲁鲁坐在茶几前的安图姆,却发现阿鲁鲁正对着他窃笑,安图姆罕见的显得有些局促。
“我…我是去找伊诗塔之后,碰到了恩利尔前辈。”坦姆滋拘谨地搓了搓手,漂亮的宝蓝色眼睛温顺地垂着,“是他叫我们先回来住段时间,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就是这样。反正对他的话也没什么好怀疑的吧,”伊诗塔理了理头发,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揉了揉坦姆滋的头发,不顾旁人目光亲了亲他的额头,道:“像他那么骄傲又刻板的人,既不会说谎也不屑说谎,从以前就是这样,不是吗?”
“喂喂你啊,注意影响!”阿鲁鲁拣着托盘里的点心,看到这一幕打了个寒颤,“虽然知道坦姆滋没事了你很高兴,但也不要在公众场合…啊,这么说起来,这小子,是怎么从埃雷修基加尔那跑出来的啊?”咽了点心,女子向着金发的青年投去疑问的目光,“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吧。”
“是恩奇都救了我。”坦姆滋坦然地说道,又有些困惑地扬了扬眉,“有些难以置信,他很轻易地就将埃雷姐的结界破坏掉了…”
“什么…?!恩奇都?!这不可能!”舍马什诧异道。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尼努尔塔也感到震惊。
“嗯…虽然是很不可思议,但是的确如坦姆滋所说。”安努姆冷静地述说道:“我也观测到了,在那个时刻恩奇都的确出现…或者说是降临…到这个时空中。”
“哈、原来如此…”舍马什欣慰地笑出了声,带着挑衅意味地自语道:“恩奇都和吉尔伽美什、那可是我欣赏的豪杰,即使能成为英灵也并不奇怪嘛!”
“……唉。”对于舍马什的敌意,安努姆无奈地吁了口气,不再言语。
“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也是被恩利尔给叫回来的。”尼努尔塔蹙着眉,托着下巴道:“当时我正准备和沙鲁尔去马里,就碰上那家伙了。”他倒了杯茶,啜饮一口,不解道:“那家伙到底是在想什么啊,说是有重要的事交代自己却迟迟不归。”
这一次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就连安努姆都不知道恩利尔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是凭他对恩利尔的理解,却有种诡异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恩利尔的话,一定就像他说的,有很重要的事要传达给我们吧。”一直没有参与进来的安图姆打破了沉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如果是他的话,会是怎么样呢?”淡紫色的眸子凝视着安努姆,却不像往常那般平静,敛了一份笑意,“你应该很清楚…噗…”话没说完,忍不住笑出了声。
“哎…为什么要笑啊…”安努姆抿了抿唇,思忖片刻,说道:“恩利尔的话…不是典型的先斩后奏,多做少说吗?芬巴巴那次也是,根本连招呼都没打就弄出一堆麻烦来…”
的确,看似严肃刻板的风暴神平时虽然冷静,但实际上是顽固又偏执的人,一但决定的事情就绝对会放手去做,有时甚至不计后果。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危险的。
“难道他又暗中策划着什么…”安努姆不安地咬了咬唇,“可是…不会再做什么麻烦的事情吧,自从芬巴巴那事之后他的脾气就变得温和多了啊…”
“嗯…这个应该没那么容易吧。”阿鲁鲁抱着胸,合眼说道:“你看,我们的寿命远远超过了常人,并且身体的机能也一直处于活跃…”她半睁开一只眼,睨 了安努姆一眼,“虽然也无法逃离消亡会‘死’,但却不会老——可是,也只是这具身体而已…”
“阿鲁鲁,你的意思到底是?”一旁的舍马什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啊!想说什么就干脆地说啊!拐弯抹角的做甚?”
“凭你的脑袋根本注意不到吧。”阿鲁鲁翻了个白眼,“这么简单的道理,也就是说经过的时间这么长,我们的性情还是思考方式,要改变基本没可能了。”
虽未说透,创造女神的话还是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作为“神”的漫长人生中,各自在世间留下的足迹,有喜悦也有悔恨。
明明每个人都在挫折中寻求着向更好的方向转变,但仔细想来竟真是未曾改变过——总是有同样的错误被不断地重复,不经意间反复摩擦出的矛盾积淤、最终爆发,致使彼此间失去信任,走向陌路。
“哎,不要都苦着脸像个老头子一样追悔当年啊。”阿鲁鲁干笑起来,从口袋中翻出一块木片,“比起这个,不如来欣赏一下我们长辈的佳作…!咳嗯、《无题》~‘是多久以前了呢?与你一同苏醒的那时’…”
她尚未说完,一旁的安努姆焦躁地跳了过去一把将木片抢下,呼吸急促地连忙将之甩进了壁炉熊熊的火焰中。才稍微放松下来,尴尬地坐在地上背过身去。
毫无疑问,那正是他跟随吉尔伽美什闲暇时所写的那封“绝对不能送出去的信”,本来他是打算直接扔掉,但是不放心就随身揣着想找个时候烧掉,却不知道在何时落到了阿鲁鲁手中。
“等、等等…该不会你们已经…”安努姆心头一颤,艰难地回过了头,“看完..”
阿鲁鲁正捂着小腹憋笑地注视着他,坐在椅子上的安图姆也是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见他望过来视线就逃到了别处。而其他人则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
“何必这样。”半晌,安图姆开口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温和地笑了笑,“即使是最初的时候,也是因为你的关系,我才确认了存在于此的事实。”
安努姆楞了一下,突然间明白了久远之前安图姆那句“原来如此”的意思。
完全不是像他所想的那样,是想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或许她只是在那个时刻确认了自己的归宿——这个有着藤萝草木,风声雨露的真实的迪尔牟恩。
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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