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回家,小姐。”
埃戎推开了汉弗雷斯宅邸的黑红色木门,穿着白色衬衣黑色西裤的侍者和花边长裙的女仆们整齐地站在大门两侧。
明媚的阳光穿透汉弗雷斯宅邸的琉璃窗户,投射到黑白格的大理石地板上,纤细的灰尘在空中肆意的飞舞。海风穿过大堂,黄铜吊灯轻柔而缓慢地摆动着。回廊上的葡萄藤结出了饱满的果实,不知名的昆虫围绕着溢出的汁液嗡嗡名叫。翠绿的草坪上,花匠和园艺师们在规划新的景观以符合即将到来的雨季和冬天,见到汉弗雷斯家的黑色马车停在了宅邸正门,连忙摘下帽子向着马车致意和行礼。
马车的侧门打开,丽诺尔身穿花边蕾丝的丝绸长袖衬衣,下半身是学院及膝的格子裙,白色长袜与皮鞋。她提着小提琴盒和硬牛皮包裹的手提箱,轻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好久不见!埃戎!”
“确实是好久不见,小姐上次返家已经是三个月之前了。”埃戎站在厅内,对着丽诺尔轻轻笑道。
丽诺尔轻盈的跳上了宅邸的台阶,拍了拍宅邸的大门。
“诶,和上次不一样,换了大门吗?”
“家主更想要低调的门面,所以未经您的许可,偷偷换掉了,十分抱歉。”
丽诺尔装作生气的样子,又拍了拍大门。
“原谅你了,我还挺喜欢这个颜色的,爸爸和妈妈呢?”
埃戎无奈的笑了笑,点了点头道:
“家主和夫人在楼上,好像在给您准备什么惊喜。”
“啊!一定是我的生日礼物了!”丽诺尔开心地说,“这可是我的十三岁生日礼物,是要好好准备。”
丽诺尔走入大厅,和埃戎拥抱了一下。
“您没长高呢,有在学院好好吃饭吗?”
“当然有!肯定是长高了一点!”
“看不出来哦。”
“我说有就有!”
“您说是便是。”
丽诺尔比了个鬼脸,将手提箱和琴盒递给了埃戎,哼着一首刚刚在马车上随意写出来的歌,在空荡荡的大厅里调皮的旋转着走向了中央楼梯,那是学院刚教的交谊舞的舞步。
“丽诺尔。”
父亲的声音自楼梯上传来,丽诺尔停下步伐,望向了楼梯顶端。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父亲和母亲的画像,原本平整的油画就像被高温烧灼一样正在慢慢的皱缩,上面的颜料也融化,慢慢的变成一团混乱的色彩,黏黏糊糊的从画上滑落。
“埃戎……这画?”丽诺尔转头向后望去,呼唤埃戎的名字,无人回应。
大厅变成了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废墟,地板上是琉璃碎屑与数不清的利爪抓痕和刀剑破坏痕迹,燃烧的房梁和石块,破损的雕像和屋顶瓦砾从半空砸下。一只黑色的巨狼站在歪斜破碎的红木大门前,门外更是一片火海,焦黑的花瓣从破裂的窗户里飘入。
那只巨狼的长毛如同乌云,红黑色的闪电在皮下涌动,八根苍白的白骨穿透胸腔向外展开,它舔舐着自己的舌头,暗红色的口水混着尚未吞下的血肉滴落。它就坐在那里,眼睛死死盯着丽诺尔。
一阵恐惧向丽诺尔袭来,她顾不上对周遭发生的一切的疑问,迈开双腿向中央楼梯上跑去。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把她绊倒,那是伊洛斯和她的父亲提斯坦拥抱在一起被拦腰斩断的尸体,脏器和肠子流了一地。
丽诺尔摔倒在地面上,脸上和身上沾满了猩红的污秽。那只巨狼从坐姿站了起来,向着丽诺尔扑去。她急忙向楼梯上爬去,大声呼叫着爸爸妈妈和埃戎的名字,然而她得不到任何的回应。
中央楼梯上的画像变成了佩戴家主徽章,身穿黑色礼服长裙,眼神忧愁面色苍白的丽诺尔。那画像在烈火之中扭曲皱缩。
一只玫瑰金色的怀表从画像框中掉出,顺着楼梯滚落下来,丽诺尔拼尽全力想要从巨狼的扑击中逃离,顾不上那是什么,慌忙抓住了怀表。
巨狼重重的扑在了丽诺尔身上,带着丽诺尔瘦小的身躯将中央楼梯砸穿。
丽诺尔张开眼睛,灰色的大雾浓稠而潮湿,环绕在她的周围。她不敢置信的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身上的穿着,那是葬礼时的黑色礼服长裙。怀表的链条缠绕在她的左手手腕上,它打开翻盖,看起了表盘,在十二与一的刻度之间,一道长长的裂缝横过了整个表面。
记忆的海啸涌入了她脑中,学院,葬礼,伊洛斯,提斯坦,无形骑士,温德林骑士长,以及……埃戎。
埃戎怎么样了,宅邸里发生了什么?
啊——灰而不见边际,无比混沌的雾气层面,神话中的领域,物质界之上的形成界,亡骸与灵魂的皈依之所。
她听着雾气彼端的无比接近,又无比遥远的海潮声,脚下是细密的黑色沙滩。
平静的灵魂之海,前往彼岸之前的滩涂。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丽诺尔无力的摇了摇头笑道,她实在想不起宅邸内发生的事情。但是身处的环境,完全符合神话中死者的国度,形成界的描述。
一抹黄色的黯淡灯光穿透灰雾,如同紧握怀表一样莫名的温暖萦绕在丽诺尔的心头。
似乎是遵循本能一样,丽诺尔迈开步伐,拨开灰雾向着灯光走去。
灵魂之海的海风吹来,遥远的雾气深处变换了形状,组成了一只四足巨龙的影子,霎时间又消散。
身侧的雾气凝成了一个高大的女性伸出拳头的身影,丽诺尔伸手触碰了一下,刚凝结而成的身影又变为了混沌的雾气。
随后是在大火中燃烧的森林和城市的废墟,在废墟的中央,两个熟悉的身影剑拔弩张。
丽诺尔只是向前走着,灰雾在她的头顶前方高空再次显现了预兆。
成百的淡蓝星光在下方拥簇着汉弗雷斯家族的玫瑰印章,灰雾形成了围成圆形的十三个巨大王座,其中十二个上似乎有人的身影,而构成第十三个王座的雾气薄弱无比,且王座上空空如也。
王座和蓝色群星散去,玫瑰印章一半破碎,也散作了混沌的雾气。
周围的灰雾愈发稀薄,丽诺尔的视野也能看到的更多。淡蓝色的海浪轻柔敲打着黑色的沙滩,广阔无边的大海在她面前展现,高空之上灰雾弥漫。
黑色沙滩的岸边有一个简陋的渡口,木板搭成的平台延向海中,一盏散发着温和黄色光芒的煤油灯挂在渡口一侧竖起的长杆上。伸入海中的平台站着一男一女两个身影,他们手牵手面对着大海。
“爸爸……妈妈?”
丽诺尔停下了脚步,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二人。
米科尔森·汉弗雷斯与夏洛特·汉弗雷斯慢慢转过身来,二人的眼光与丽诺尔接触,他们点了点头,向着丽诺尔投来了一个和蔼的微笑。
“欢迎回家,丽诺尔。”
丽诺尔加快了步伐,向着二人跑去,各种复杂的情感混杂在她的心中,胸口在发热的同时,一阵剧痛也随之而来。丽诺尔用手强压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呼吸咸湿的海岸空气。黑色尖锐的线条快速在她胸口画出规整的圆与时钟表盘一样的规则印记。印记完成的一瞬间,沥青般的半流体物质从丽诺尔胸口喷出,绕开丽诺尔,与灰雾中的某处锚点连接,将丽诺尔拖向迷雾的深处。
她再也无法发出声音,只能无助的向着父母二人的身影伸手。在完全被灰雾吞噬之前,丽诺尔看到父亲摘下头上的礼帽扣在胸前,仿佛该被哀悼死去的人是她。
灰雾之中是近似永恒的爆裂无声。
“埃戎先生!埃戎先生!”
克里福德摇晃着靠在船舱墙壁上奄奄一息的灰发老人,他的脸和半身被飞溅的细小碎石击打的血肉模糊,左腹部被餐桌腿直接贯穿,暴雨冲刷着他身上的血迹,在甲板上汇成了小小的溪流。他手边的长剑已经卷刃,几近断裂。
克里福德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手被从大臂整齐的切断,只有沾着血撕碎的衣袖挂在凌乱的西服上。
仿佛是回光返照一般,埃戎在克里福德的摇动下睁开了双眼,它猛地站起身来,老狮子再次发起了咆哮,卷刃的长剑向着克里福德斩去。
“埃戎先生!是我!”
长剑距离克里福德的咽喉只有数公分,埃戎惊人的控制力停下了斩击。
“这是去哪里……”埃戎看清了眼前之人是克里福德,紧绷的身体再次倒了下去靠在船舱上。
“海尔姆德港口城……我们已经离开罗斯林了,别担心,我用穿上的医疗物资已经给丽诺尔做了应急处理。”
虽然丽诺尔的伤势着实骇人,光是能看见心脏的贯穿就已经能让正常人死了又死。但是在见到刚刚庭院突围的埃戎后,克里福德反而对着等事情有了心理预期。
“丽诺尔还活着……不仅是活着,她的伤口竟然已经开始慢慢恢复了。”
埃戎长舒一口气,紧握的长剑终于松开了手。他摸了一下自己腹上的伤口,将克里福德的衣领一把抓了过来。
“我能相信你,对吧。”
克里福德对突如其来的发难没来得及反应,他被拉到埃戎脸边,双膝一软半跪下去。
“……如同我方才的宣誓。”克里福德再次重复了在葬礼上的宣誓,道。
“我认得家主胸口的东西,那是仪式的蚀刻。”
“蚀刻?”
“是的,具体的细节我所知甚少……转向,我们去艾伯斯学院。”
“艾伯斯学院……?”
埃戎剧烈的咳嗽了起来,但是抓住克里福德衣领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汉弗雷斯先生,我没能保护好家族的遗产与荣光,也没能帮您……找到丽诺尔的应许之地。”
埃戎死死的盯着克里福德的眼睛,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向着他低吼道。
“我将丽诺尔,汉弗雷斯家族的未来家主……托付给你,请你务必……帮助她,从烙印战争的洪流中幸存下来。”
虽然仪式的烙印,烙印战争一词对克里福德极度陌生,他也不知道所谓丽诺尔的应许之地是什么,但是看到老管家炽热且坚定的眼神,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在他心底燃起。
“我已经在汉弗雷斯阁下的灵柩前,以普罗维登斯家族和普罗维登斯商会的名义立下了誓言,不论汉弗雷斯家族需要我做什么,我的誓言始终有效。”
风雨中飘摇的小型货船绕过了罗斯林城最北的断崖,代表汉弗雷斯家族荣光和地位的宅邸与灯塔曾经屹立于上,如今已经化作烈火中的破败的废墟,黑色的断崖上仅剩染红乌云的火光。
埃戎默默的看着黑色断崖上燃烧的宅邸,落寞的眼光仿佛能洞穿猛烈的暴风雨,他松开了握着克里福德领口的拳头,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数十分钟前,在燃烧着的血色葬礼大厅内,克里福德·普罗维登斯在大厅的墙角中从昏迷中醒来,他尝试用左手抹掉身上的瓦砾,但是回应他的只有空空的袖管以及钻心的疼痛。大厅一侧一个苍老男人用力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灰发的老人将倒塌的承重柱推开,将被压住的腿从底下抽出,随后站了起来,看到了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克里福德和燃烧的花圃前赤裸跪坐不动的丽诺尔。
“压住你的动脉止血,不要流血过多再昏过去。”灰发老人对着克里福德低声说道,明明是比克里福德受了更重的伤,但是老人的声音依然低沉且理性。
埃戎没有做任何的犹豫,也没有在乎周围的环境,他一瘸一拐的跨过散落在大厅里的残砖断瓦,从地上捡起了一件风衣,仔细地掸走上面的土灰。随后,他走向大厅中央的丽诺尔,将风衣披在了丽诺尔的身上,仔细地系上了纽扣。
“您辛苦了,家主。”
他缓慢而轻柔的抱起了丽诺尔的身体,轻柔到像抱起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
克里福德按照埃戎的说明,用仅剩的右臂和牙齿的帮助下用破烂的袖子用力系住了自己仅存的三分之一左臂,在长呼一口气后站了起来。
“埃戎阁下……是吧。”
“这时候就别这么客套了,我只是汉弗雷斯家的管家而已。”
回应克里福德的是埃戎冷峻的眼神,那是属于骄傲而忠诚的骑士的眼神。
埃戎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把依然完好的骑士长剑,抱着丽诺尔孱弱的身体,踢开了歪斜的红黑木门。
“等一下……管家先生……”克里福德吐出一口血,看起来不只是外伤,内脏也受到了伤害,“我的誓言依然有效……我可以帮忙,这么大的事件,罗斯林的骑士们现在已经再往这里赶来了,现在最要紧的是护送小姐离开罗斯林。”
埃戎只是吹了个口哨,两头黑色的骏马拉着马车顺着两侧灌木燃烧着的车马道赶来,停在了汉弗雷斯宅邸正门。
“我的商船……今晚就要离开罗斯林,前往烙印大陆的帝国本土,趁着骑士还没发现,我可以帮忙带小姐离开。”
埃戎缓缓转过头来,一声炸雷在高空响起,闪电的光打在了他血肉模糊但是依然坚定的侧脸上。
“事不宜迟。”
克里福德点了点头,左臂创口带来的剧痛让从没受过重伤的他眼前发黑,险些摔倒。埃戎打开马车的侧门,将丽诺尔缓缓地放在座位上,从储物箱内拿出天鹅绒的毛毯,披在了她身上。
“恕我直言……埃戎阁下,小姐受这么重的伤……”
“是家主。”
“……我知道了。”
“马车会用吗?”
“学习过。”
“那就好,你来驾车。”
汉弗雷斯宅邸的庭院大门大开,盔甲的碰撞声在雨下噼啪的庭院里回响,骑士们的身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埃戎脱下外套,将长剑上沾染的秽物擦去,将剑立在面前摆出骑士的配剑礼,面对着攒动的人影。如同锻造金属捶打时碎裂一般的红黑色纹路出现在双手剑身上,将长剑整个熔化,与埃戎的手上重塑为了一把半人高的大剑。一套暗红色的重铠幻影出现在埃戎身上,仿佛具有实体一般,雨水落在其上立刻蒸发,刹那间化为飘渺的的白色蒸汽。
“初始之火的余烬啊,请最后一次,化为我的利刃吧……”
他手中持着一把巨剑,而他的气场亮的发烫。
遥远的斯托利亚帝国皇都永恒城,罗塞塔学院议事厅内。
长袍内的五位学院贤者们,全身穿着镶嵌着精金雕刻而出,来自《斯托利亚真典》中的名句的盔甲的耀阳裁决骑士团大团长,以及枢机之圆桌的部分白衣枢机们正身居高位,沉默地看着圆形议事厅中央由魔力构成的庞大复杂法阵和术式拆解图。
随着第无数个光点在术式阵列中亮起,包裹着法阵的三个不同向转动的圆环并作一起停止转动,在一阵颤抖下完全熄灭,大厅也陷入黑暗中。
“征召已经结束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地说道。
“可惜的是,这次的仪式出现了不属于帝国的异端教徒。”一个充满正义而坚定的女声回答道,因为透过了头盔,声音略显沉闷。
“德洛斯的叛徒与明一的走狗们,哈。”
“无妨,伟大的初皇已经遇见了此事,第七次的烙印战争,不论如何,胜者一定是斯托利亚的圣洁子嗣们。”
“战争的序幕已经拉开,初皇斯托利亚的继承者业已归位……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了,也罢,我们就当见证时代终结的观众好了。”
众人无言对视,而后极有默契的,以唱诗一样的诡异腔调唱出了仪式的祷词:
“在阴影中见证你的血于火。”
“在蚀刻的裁定下,留存至众神之命数。”
“以傲然之姿高举六位神迹,觐见银之冠冕。”
“斯托利亚的子嗣啊,以欲望之名慷慨赴死!”
“遥远宫殿的支柱们,请承接来自凡人的馈赠。”
“以初皇斯托利亚之名……”
“第七次的宏伟仪式,从凛冬的山麓到大洋的尽头,跨越物质,创造,形成,抵达太一之槛的旅程。”
“银之冠冕的蚀刻仪式,于此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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