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367年十月, 夏季的余热还在挥舞着自己的爪牙,秋季的凉爽也能在清晨时分偷偷掠过格兰斯王国的国土。然而,比起季节的变化,国王更替这件事儿更能吸引住格兰斯人的注意力,以至于各个城市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些许的秘密传闻。
国王更替,各地也都开始一阵又一阵紧锣密鼓的动作,大臣贵族上去的下来的闹了好久都没个尾声。但在平民的眼中,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和自己无关,顶天就是饭后乘凉时的短短闲谈之料,唯一能让他们有所反响的就是物价的涨跌与出关入关费用的些许变化。
在圣图斯城,这样的变化就格外的明显。因为城主的交替,相应的规章制度也就跟着改。比起之前的散漫,如今精神抖擞的卫队虽然让民众更加安心地生活,但抬头的税费和更加严格的入城检查则让不少行商皱起了眉头。
日头逐渐西沉,远远的沙丘上忽然多出一抹黑影。随着时间的流逝,黑影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等他们走到了几乎快要贴近城门的地方,城墙上巡逻的士兵们才看清楚这一大帮人都是手拿家伙的佣兵,当即拉响了洞穿整座城墙的铜铃绳,警告负责守门的同僚来了不善之辈。
铃铛吵得人心烦,还在城外等候着排队检查的人们自然是高扬起了脑袋,想要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端。对于无所事事的人来说,再没什么比人打架更适合消磨时光的了,当然前提是自己不会受到波及。
可是当那一大群佣兵走到城墙前的时候,包括守城卫兵在内的所有人都莫名地倒吸一口凉气,纷纷低头缩起脑袋,似乎格外惧怕与那一伙人对眼。这股震慑力并非来自于佣兵众人,而是源于他们的佣兵团团长——那个走在最前头的人。
走在一大帮粗老爷们前头的是一位高挑的充满魅力的女性。全身上下一片净白,白裘白靴与金色短发相互映衬,七柄黑色短剑如蜘蛛腿那样盘在她的身后,能够这样装扮的佣兵团长找遍整个大陆东岸都不可能有第二人。洛克森·伊丽莎白。正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她的装束也已经成为了她乃至于整个佣兵团的标志。只要是在沙珐王国或格兰斯王国生根的,没有不知道她名号的人。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守城士兵看到是洛克森的时候,吓得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等到洛克森走到自己跟前询问是否可以入城时,他才慌慌张张地跑去向守城队长请示,得到许可后又马不停蹄地奔回来如实答复,俨然就是洛克森佣兵团内负责跑腿的杂役。对此,洛克森佣兵团及周边的商人都没笑出来,前者是看惯了这样的事,后者则是单纯的畏惧。随后,洛克森一行两百人马浩浩荡荡进入圣图斯城,渐行渐远。直到他们完全失去踪影之前,负责检查的卫兵都忘了自己的职责,和周围的商人一起目瞪口呆地成了旁观者。最后还是卫队长发现了自己部下的偷懒举动,当即怒喝一声,吓得他们赶紧埋头苦干。
这么大一个佣兵团进城,不管是行商的还是常住的都得知了相应的情况,以至于当他们投宿全城最大旅店的时候,一大帮人吓得魂不守舍,赶紧退房走人,简直就像是在逃避瘟神。对此,洛克森佣兵团也已习以为常,当仁不让地包下了旅店剩余的全部房间。店主和店主婆自然是热烈欢迎了。因为这么大一个佣兵团来投宿,对方的团长又是鼎鼎大名的‘九剑士’,能够敲到一大笔小费不说,原本的客房服务也能一并免除,还省了空房没人住的烦恼。一举多得,格外舒心。
晚餐时分,洛克森率众人在旅店的大堂里吃饭,一帮三大五粗的老少爷们吃的粗旷,把数张餐桌全部并在了一起。一个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好爽,好不热闹。对于这样的情况,洛克森等人是好不挂怀,倒是旅店的老板夫妇从未见过这阵势,一时半会儿没能很好的适应过来。
在这宛如自助餐一样的会场边上,女性们都显得格外温文尔雅,不说细嚼慢咽,起码也是四人一桌,安静用餐。在大堂的角落里,一身洁白的洛克森正在享用着自己的美食。原本与她同桌的哈尔和亥克斯一见有男人的专区,不经请示立刻离席,以至于只剩下一位长发少女与她正对而坐。这位少女不是别人,正是半年多前在沙珐王国与枫一行分道扬镳的风斩·黑迪奥斯。
时隔半年,风斩的容貌依旧,却更多了一分成熟女性的魅力,举手投足之间都更加显现出一股大人的独特风味。身披棕色小袍,下穿白裤,脚着膝长绒靴,肌肤嫩白如雪,黑发光亮如绸。纤细的双臂悬在餐桌之上,一手托杯垫,一手端瓷杯浅尝香茶。无论看动作还是气质,旁人都无法将她与粗野的佣兵联系在一起,只会当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花了重金请人保镖的。
对面的洛克森搁下咖啡杯,睁开微闭的双眼看向风斩,轻声说:“你不再考虑考虑吗?”
风斩闻言,轻笑出声,也跟着按下茶杯,回答说:“团长也真是的,一直在问同样的问题不会厌烦吗?”
“当然不会。”洛克森把双臂抬上桌面,交叉着十指顶住下巴,似笑非笑地说:“只要能够拉拢到人才,无论多么无趣的话,我都会一直重复下去。”
“这样可不行啊,”风斩说着,从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张卡牌来晃了晃,“现在,我也是佣兵团的团长哟,和团长你是一样的。”
“你的团有多少人?我来养你们好了。”
面对每次都一样的语句,风斩只是笑而不语,一边又拿起刀叉,从面前的烤肉排上切下一小块送到自己的盘子里。
在人群里喝高了的魔法师哈尔摇摇晃晃地挤出来,走到洛克森的桌旁,拉开自己的椅子,呼啦坐下,绷直了双手双脚,似乎这样能让自己清醒一些。低头一看洛克森和风斩两人的面部表情,他就猜到了其中的缘由,当即开口,酒气一下子弥漫开来:“团长……你……你又要拉风……那个斩……小妹入伙啊?”
“哈尔,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会喝酒就别去凑他们的热闹。”对于自己部下的无礼举动,洛克森并没生气,只是象征性地罗嗦一句。
哈尔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酒力上来了,他一时管不住自己的嘴,就继续唠唠叨叨地说:“风斩小妹……她……跟我们去格……兰斯其实是有……有……她自己的目的……的。”
“你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像个爷们一样痛快地吃喝啊!真是难看!”就在哈尔时分不礼貌地对着两位女士指指点点,摇头晃脑地大肆评论之时,人高马大的亥克斯一手抱着一只大酒坛,一手抓着一条从烤全羊身上撕下来的香腿,满嘴油腻,乐哈哈地走到哈尔的对面,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
洛克森收起先前那副略微有些咄咄逼人的样子,坐直身子靠上靠背,转向亥克斯说:“怎么了?那边吃够了吗?”
“没够!”亥克斯直截了当地说:“不过刚才听到一个消息,跟我们的行动有关。”
“是什么?”
“听外出打探消息的兄弟说,这次召见团长和其他的‘九剑士’是因为格兰斯王国出了大事。”没有刻意去理会坐在一旁的风斩,亥克斯毫无遮掩地说:“这事儿人尽皆知,册封团长的那个国王陛下死了!”因为是常年在外打打杀杀的老佣兵,说所以到谁谁谁丧命,他也能像吃饭喝水一样轻描淡写。不过到底是一国的君王,哪怕说不出‘驾崩’这样的专有词汇,亥克斯也特意压低声音加重语气,以凸显离世的这位和一般民众有所不同。
“国王驾崩?”风斩也微微一愣,“那继任者是谁?”
“听说是前国王的小侄儿。”亥克斯说。
“不是亲生儿子吗?”风斩显得更为吃惊。
“这个就不懂了,各种各样的传说都有。”亥克斯扛起酒坛豪饮一口,趁着性子说:“有说小侄子杀了亲儿子的,有说小侄子其实就是亲儿子的,也有说国王生不出儿子的,总之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能够确定的只有一点,这是他们王室自家的事儿,跟咱们挨不上边!”
“那千里迢迢的招你们回国是为了什么?”
“大概是为了叫团长继续为新国王效力吧,毕竟按照佣兵的规矩,雇主一死,什么约定都是放屁,除非当初就规定好了的。”亥克斯大口地撕咬下羊腿上的瘦肉,美美地咀嚼着。
“真是无聊。”洛克森说着,将左腿搭上右腿,同时还在胸前叉起双臂。“不过,既然召集令上签的是前代的大名,我也只得回去。”
“对了,关于这个啊,还有奇怪的传闻。”
“别拖拖拉拉的,说了吧。”洛克森微微皱起了眉头。
“好嘞!”亥克斯又大喝一口,随后说:“听说啊,这个国王死了以后啊,王后也没了!她失踪了!然后,就是格兰斯的那个公狮子,卡什么来着亲王也跟着自杀了!”
“王国雄狮卡萨其?”洛克森轻哼一声说:“这等的战将都不在人世,以后如果有别国进犯,能否抵御外敌都是个未知数了。总感觉我会被牵扯进烦人的政治漩涡里,真是糟糕透顶。”
“为什么?”风斩不解地问:“不就是这个国家换了个头领吗?为什么团长你会头疼呢?”
“这个是因为——”亥克斯才起了个头,就看到洛克森要自己闭嘴的手势,当即听话地不再言语。风斩也把头转向洛克森,静静等候着。
大概是要组织自己的语言,略微过了片刻,她才说:“风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可怕吗?”
风斩懵懂地摇了摇头,“如果是以前的话,我大概会说是鬼怪吧,不过团长一定不是这个意思……”
“鬼怪?真亏你会说出这个答案。”洛克森好笑地应了一句,但随后面色一转,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我知道你的身份,对你来说,家族的冷血、不通情谊大概是最为可怕的。”一听到洛克森提起家族这个令人厌恶的名词,风斩突然低下了头,故意将自己很可能变得格外凶狠的目光移向桌脚。看到这里的洛克森并未打算停止,而是继续说道:“这就是政治。为了少数人的利益牺牲部分人甚至是绝大多数人,这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自古以来,多少的人死于战乱,多少的国家和文明毁于一旦。有的时候,一纸文书签下去,就是数十万人流离失所,数百万人需要忍受饥寒交迫之苦。在政治面前,土地只是数字,人命也只是数字。如果要用一个最贴切的词来形容,嗯,大概就是神明了。你我寻不见它的踪影,但它却无处不在。这就是神,也就是政治。”
听完洛克森的叙述,风斩不自觉得抱起双臂,双手抓着双臂,上下蹭着就像是在冬天里取暖一般。“总觉得……这个话题好沉重啊……”
“所以团长才讨厌啊!”亥克斯大笑一声,又扛起酒坛灌了一口。
“我能理解。”风斩也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对了,团长,还有一个奇怪的消息我忘了说了。”看到洛克森并未露出想听的表情,亥克斯立马补上一句:“这个跟政治无关,我保证!”
“说。”
“诶!”亥克斯应答了一声后还装着清嗓子咳嗽两声,然后说:“格兰斯王国里出了一个杀人魔王。”
“魔王?”洛克森和风斩异口同声地出声。
“是啊,那个魔王据说在一两个月内杀了超过两千人啊!”瞧团长和风斩小妹有了兴趣,亥克斯也就有了胆,趁着酒劲声沉气粗地说着。
“两千平民?”风斩小声地问。
“哪里的事!是两千佣兵!”亥克斯说。
“两千佣兵?那不是洛克森佣兵团十倍的人数嘛!”风斩惊呼起来。
“没错!”亥克斯红着一张醉脸,冲风斩的方向竖起自己的食指,略微一顿,继续说:“因为王室贴出了悬赏令,所以大把大把的佣兵前赴后继地去杀魔王,最后都成了他的剑下亡魂了。”
“没有人去找‘自由骑士’吗?枫的话总不至于会败给一个杀人魔吧!”
“哎呀,风斩小妹啊,真是给你说准了!”亥克斯瞟了瞟洛克森,又瞅了瞅风斩,好像是在讲鬼故事那样俯下前身,一口气放空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那个杀人魔啊,听说,就是‘自由骑士’那小子!”
话音未落,风斩突然怒拍桌面,啪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诺大的大堂内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同一时间集中到了风斩的身上。一下子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就算是风斩也在瞬间羞红了脸,赶紧把头低下,默默感受着额头上不断冒出的冷汗,恨不得立刻挖个洞钻进地里去。
“没事,你们继续闹吧。”关键时刻,还是洛克森帮忙解了围。既然团长都已发话,佣兵们自然不再多问,继续大快朵颐,高声欢笑起来。
“风斩小妹,你想说什么?”亥克斯这才敢发问。
“枫他不是不杀人的吗?这个谣言一开始就是胡说八道的嘛!”尽管说出了自己心中的话,但刚才的羞涩情景就像是泥巴一样黏在风斩的心间,无论怎么样都挥之不去,以至于现在风斩说话时还是扭扭捏捏,十分青涩。
这时,店家老板娘小心地拿着一张纸恭恭敬敬地来到洛克森的身旁,小声地说:“这位客人,刚才有一队卫兵从门口经过,听说您在这里,就让我送这个给您……”
“这是什么?”一边说着,洛克森伸手拿过老板娘手中的硬纸,正要看,却听到了老板娘回答说:“卫兵头说,这是最新的悬赏令,叫我务必要送到您手中。”
“悬赏令?谁的?”随口问了一声,洛克森一眼扫过悬赏令的其他部分,单单将目光停留在了赏金上。停顿了一两秒的时间后,洛克森将悬赏令一折,双指夹着递送到风斩的跟前。“你看吧,不用再敲亥克斯的桌了。”
“给我?”没弄清楚怎么回事的风斩接过悬赏令,打开一看,整个人当时就呆愣住了,就连先前那驱赶不走的羞涩也在第一时间消失地无踪无影,整个人就像是被丢进冰窖里一样冻得结结实实的。
“团长,那谁啊?”亥克斯一瞧风斩成了这样,随即扭头看向洛克森。
洛克森端起瓷杯喝了口咖啡,平静地说:“悬赏金一万金币,格兰斯王室还真是舍得花这么大的钱呐。”
一听到这个数额,就连先前趴着不省人事的哈尔都给惊了起来,和亥克斯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洛克森。“到底是谁啊,这到底要犯多少条罪才能定到这么高的金额啊!”亥克斯惊呼起来。
“谁?还不就是风斩此行的目标?”
“什么!”两个大男人同时叫出声,又同时把头转向风斩,就像排练过的一样整齐。
“只是杀戮两千平民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悬赏,卖国他没这个能耐,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对多个贵族下了手。‘自由骑士的卡雷拉斯’,如今应该要换个称号了,‘魔王的卡雷拉斯’。哼!真是痛快,痛快啊!”最后加重了一下语气,洛克森搁下咖啡杯,推开椅子站起身,一甩衣摆,大步离去。
夜深,一个熊腰虎背的大高个身披黑色斗篷,头戴汉堡帽,身负一柄暗红色大剑,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朗姆村的大门。还未进村,男人就已察觉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恶心,仿佛有无数冤魂盘踞在此不愿离开一样;冰凉的温度如同地狱里的尖刀,不断发出铛铛鸣响;阴风怒号,夹杂了太多能令活人胆怯的咒怨。但这些都无法停止住男人的脚步,无法成为他前进的阻隔。
一条粗壮的沟壑从村门口愕然出现,一直延伸到数百米之外的远方,成片的树木化为焦土,大量的草地沦为烂泥,仿佛是有谁刻意铲除植被,硬是挖开一条不知作何用处的深坑。拜此所赐,森林已经死亡,草木无法生长,野兽不再盘踞,鸟雀不敢靠近。村子成了死村,大地也成了死地。而今,更是只有雨水会在低洼处堆积,形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水坑。
就在男人一脚踏过瘫倒的木制村门时,一道锐不可当的敌意目光就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他身上。呼啸的夜风给人由内而外的冰冷,而这猎食者一般的视线却叫人感到一股自外向内的恐惧。前后夹击,里外呼应,就算是绷着一张硬脸的他也不禁顿了顿脚,不似刚才那样自然。
深深吸了口气,他毅然前行,方向却是转向了村口旁的小丘——因为目光就是从那里来的。
缓步走上小丘顶,就能隐约辨认出黑暗中的一抹残垣断壁。这里曾是枫的住宅,后来成为阿莉娅与库斯娜的屋舍,从残破到工整,如今又回归到了残破。都说物是人非令人凄凉,物非人非则更叫人心里雪上添霜。
男人走到破旧小屋的侧旁,面朝目的方向停下了脚步。同时,那刺得人心发麻的目光也悄然褪去,仿佛真是鬼怪降临般吓人。深深吸了口气,他朗声说道:“你出来吧,我并不是来这里跟你打架的,只想谈谈而已。”
话音落下,并没有任何应答,又过了许久,才有纱响声从树枝上传来,跟着就是铁靴踏地声突兀响起。听到了这声,男性转过身,看到的竟是两颗透着绿光的圆球漂浮在空中!简直就是从地狱里飘出的恶鬼在作祟。
脚步声渐近,那人也逐渐走出了树荫的黑暗,站在了皎洁的月光之下。她的身高不到黑衣男人的一半,蓬勃的杀气却险些将他掀翻。低头看了一眼身着品红色连衣裙的小女孩,男人再次转向墓地方向,说:“我要去墓地一趟,不会对你、对朗姆村做什么。如果你不放心,就跟我去吧。朗姆村如今已经被废弃,不会再有外人来了。”
就如同半年前一样,他孤立在妻子的墓碑前,久久没有离去。对于冰凉的墓碑,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一滴泪都没有流,似乎是毫无眷恋情感,却又像是有千言万语也难成一句。直到头上的明月开始西落,他才向边上的石碑挪了挪脚步,噗通一声盘腿坐下,依然没有多说一句话。
借助月光,他很轻松地就到了石碑上令他轻松不起来的那个名字——戴尔顿·耶利贝特——这是自己父亲的名姓。似乎也坐了很久,男人才对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说了一句:“谢谢你给了我时间让我祭拜家人,库斯娜·艾隆克。”
话音未落,一头紫红色秀发的小姑娘就愕然瞪圆了双眼,刚脱口一句“为什么——”后面又突然立刻收住话口,没有再说下去。
他苦涩笑了笑,说:“为什么知道你的名字?把你的拳头放下,我不是说过不是来找你打架的嘛。”稍微一顿,接着说:“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布莱德·耶利贝特。睡在这两座墓碑底下的,一个是我的妻子,一个是我的父亲。”
“布莱德?那不是枫的——”
“是的,我就是枫的父亲,是他最后一个算得上家人的人,大概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人。”
这一句话下去,库斯娜忽然感觉到了什么,但是那却是种她从来都不知道的情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述,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权宜之计就是继续等着这个自称是布莱德的人继续说下去。
“我曾经给了父亲一个信封,跟他说,如果枫有了什么异变,千万要告诉我。”布莱德叹了口气,“信封是早早就到达了,而我却因为不在格兰斯王国内而错失良机,导致了现在的惨况。”做了一次深呼吸,“我问你,你知道现在外面的有多热闹吗?”
“不知道。”库斯娜回答道。
“你不知道也是正常的,现在这个朗姆村已经废弃,大概最新印制的地图上会抹掉这一个小圆点。”布莱德说:“你这里不会有人来了。先前来的人都是为了抓枫来的,而现在,枫在其他地方大开杀戒,他们当然就跟着消息走。”
“为什么要告诉我。”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年纪大了就喜欢找个人唠叨。”布莱德笑了笑说:“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朗姆村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究竟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我想知道。”
“知道什么。”
“真相。”
“真相?”
“直接说了吧,我是‘九剑士’的一员,十有八九会奉新任国王之命前去围剿枫。就算是枫,同时面对‘九剑士’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
“你要我帮枫?”
“不是,就算要你帮忙,单凭你一人也无济于事,所以我需要知道真相。”
“是什么。”
“告诉我一切,你所看到的一切!”说着,布莱德猛地站起,侧过神,一把扣住库斯娜的双肩。原本,库斯娜能够很轻易地躲开他的动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仅没有逃开,而且如同认命一般随他抓住自己。就像是枫爷爷一样,明明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却能屡屡攻破库斯娜的防线。究其原因,却出奇的简单——他们身上没有敌意。
被布莱德的黑眼死死盯着,库斯娜无法从中读取到任何她能够理解的情感。‘和枫以及爷爷一样,这个男人在畏惧着什么,但却不是自己即将说出口的内容。’库斯娜这么想着:‘他们都能够猜到自己想要说的话,却期待能从自己口中得到与他们的猜想截然不同的答案。这是他们心底的希望,也是现实给他们的绝望。’
“真的要听吗?”库斯娜平淡地问了一句。尽管她很清楚自己会得到的答案,却还是忍不住发问。对此,库斯娜不禁在心底小小地自嘲了一番,跟姐姐和枫呆的久了,竟然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是,请你务必告诉我!”
“我知道了,我说。”
次日天明,太阳刚刚从天边露脸,洛克森佣兵团两百人的庞大队伍就已整装待发,安安静静地等候在旅店门口。别瞧这一大帮子都是大老粗,喝酒吃饭的时候大声吵闹,真要说纪律的时候却不逊色于任何一支军队,这一点从现在的鸦雀无声就能看出。
又过了一会儿,以洛克森为首,魔法师哈尔、剑士亥克斯以及风斩才从旅店大厅内的阴影处走出,踏上楼房外被朝阳晒亮的台阶。深深吸了口气,洛克森粗粗环视了一下阶下的部下,简短而有力地说道:“出发!”
“是!”两百人异口同声,虽然有意压低了声音,却还是因为人数众多的缘故刺得人耳发疼。
佣兵众两旁退开,让出中间一条过道,洛克森向后招呼一声后大步向前,顺着通道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领着全部人马向格兰斯王国王都拉普多城前进。
与此同时,在格兰斯王国东部的一座小山上,身材高大的光头巴萨卡刚刚扭断了最后一个山贼的脖子。多到令鬼神头皮发麻的血水浸满了这座山头,数以百计的头颅和尸体分离,更有两倍数量的手臂腿脚掉落在周围。一改以往青山碧水的美景,如今的这里完全成了地狱。草是红的,树是红的,土地是红的,就连流经而过的小溪流也被硬生生染上了血的颜色!
徒手撕裂手中抓着的身体,‘狂战士的巴萨卡’仰天长啸,吼声震动天地,仿佛要将他堆积在身体里过剩的精力一口气发泄掉一样。
“给我闭嘴!”突然,一个少年声音突兀响起,吓了巴萨卡一跳,虽然及时关掉了话匣子,却忘了闭上嘴,成了一幅光张嘴不出声的好笑模样。
“真是无聊的任务,不玩了!”说着,长发少年站起身,挥手抄起等身长短的白色巨镰,熟练地扛在肩头上。“走了,阿巴,又要去王都了。”
巴萨卡闻言一愣,赶紧闭上嘴,丢开手中的尸块,快步跟上少年离去的步伐,又废了好大功夫才挤出一句格外腼腆的“好的,邦少爷。”
在杜松尔特城的港口,一艘巨大的帆船刚刚靠岸,上面的木板刚一放下,几十名卫兵就立刻动身,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甲板,准备将船上的贼人一举拿下。然而摆在他们面前的事实却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八十六名海盗全部被人用绳子捆绑在桅杆和周边的护栏上,被他们打劫的近百名人质反客为主,正在张罗着贼船上的一切大小事项。
“这是怎么回事?!”卫兵领队就像个二丈的和尚摸不着后脑,根本没法接受眼前的景象。
“哦!这不是卫兵嘛!你们来的太及时了!”一个老者走上前来一把拉住领队的胳膊,指着那群被捆绑地严严实实的海盗说:“就是他们!他们就是可恨的海盗啊!把我们全部劫持到这该死的海盗船上当奴隶驱使!你们一定要把他们全部抓起来啊!”
“海盗?海盗居然被人质给绑了?”卫兵们一个个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知道应该要如何处理这件事。的确,他们接到了有关海盗劫持人质的报告,可是报告里却没说这伙人质拥有制服海盗的能耐。
“对不起,我有点转不过弯来,为什么这些海盗会被捆绑起来?”
“啊!”老人一拍脑门,“我给忘了!有个英雄救了我们!”
“英雄?谁?”
“英雄是……嗯?英雄呢?”老人左看右看,却寻不见恩人的踪迹。
“爷爷!那个大哥哥已经下船了!”这时,一个小孩伸手指了指甲板的边沿,示意那位英雄离开的位置。
一听到小孩子这么说,卫队长立刻奔向护栏,低头看去,却什么也没见着。但就在他起身抬头的一刹,他瞥见了远处人群中的一抹黑影——黑色的披风外挂着一柄金色的十字架。眼睛一花,卫队长就再也无法寻见刚才那个身影,又四下远眺了一番,他才缩回探在外头的身子,走回到老者身边,问道:“你说的那个英雄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人想了想说:“是个年轻人,披着黑色的披风,还有拿一把好大好大的十字架当武器。哦,对了!那个不是十字架!我有看到,他的十字架里藏了一把剑!哎呀!那个年轻人好厉害啊!三拳两脚就把这些海盗全部都打趴下了,想我老头子当年也是这样威猛……”
自己所见和老者所言毫无偏差,卫队长认定了自己心中所想。既然有‘九剑士’相助,那眼前的一切就完全解释得通了。打定了主意后,领队就把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的老头丢在一旁,大声下达命令,率领自己的部下将这一船的海盗全部缉拿归案。
当日正午时分,一头醒目红发的男子身负两柄大剑,安步当车地来到拉普多城王宫外的小广场上。先他一步等候在此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身着鲜红舞裙的婀娜女性,一个是以双斧为兵器的胖矮子。
面无表情地瞅了他们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男人却得到了妩媚微笑和冷面怒视两个截然不同的答复。对此,他并不在意,因为佣兵本就不是一群好人。
正当他走到两个人身后的时候,面前的城堡大门发出一阵闷响,接着便缓缓开启,露出一直藏在里头的身影。
那个人满头全白,脸上的皱纹也是深浅不一,就像是地形图上的群山一般。小老儿虽然其貌不扬,还拄着拐杖,但他身上却穿着象征是贵族的洁白礼服,叫人不敢直视。但城堡前的三个人却没有将他放在眼里,依然昂首挺胸,如局外人一般看着面前的这个老家伙。
“欢迎。”没有去计较他们的不敬,老人颤巍巍地向前迈出一步,张开枯老的口唇,缓慢地说着。“‘赤发的耶蒙’,‘剧毒玫瑰的梅林’,还有‘双面人的丘吉尔’,陛下已经恭候多时了。”
“你是什么人?”利斯·梅林环抱起双臂,伸出右手轻托住下巴,十分不友好地上下打量起对方来。
“老朽是诺维德·雷诺,好歹也算是个伯爵吧,呵呵。”
“那么,伯爵大人有必要亲自前来迎接我们吗?”红头发的萨鲁尔·耶蒙相对客气地反问道。
“这是陛下的命令,当然有他的道理,老朽只需要听从吩咐就是了。”
“陛下呢?”布兰·丘吉尔大步走到雷诺伯爵跟前,非常粗鲁地问。
“陛下尚在忙碌,所以老朽奉命前来领三位到客室,等其他诸位‘九剑士’到了一并接见。不知道这样三位是否满意?”
“可以!”没等其他两个男人开口,利斯·梅林就已率先点了头。有了领头羊,萨鲁尔和布兰也就没法再说一个不,也只好答应下来。
雷诺伯爵见状一乐,抬着无法稳健的步伐,拄着那根镶满了钻石宝珠的纯金拐杖,一步三摇地走在了最前头。
一路过来,萨鲁尔三人能够十分明显地察觉到王宫内饰的巨大变化。先前他们来的时候,这里的装饰都十分简单,哪怕是个人都能猜到其中的价值必然不菲,但依旧能给人一种勤俭治国,毫无铺张浪费的感觉。如今再看着诺大的外厅,柱子上雕刻着雄师猛虎,墙上挂着都是历代大画家的名作,天花吊顶上更是以拳头大小的珠宝装饰着,玲琅满目,应接不暇。除了极致奢华之外,他们三个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足以形容眼前之景的词汇了。
过了外厅,转入大厅,场景一下子变得单薄,处处都是石灰白。然而他们三个却很聪明地放低视线,果然见到了恭候在一旁的数十个工匠,以及他们身后堆放着的大批木箱。显然,在装修完成之后,这里也将变得和外厅一样绚丽地叫人心底发麻。
“这个王宫正在装修吗?国王的命令?”萨鲁尔不禁脱口问道。
“是的。”老伯爵边走边说:“王宫就应当要奢华,必须聚集全天下最名贵的珠宝和最昂贵的画卷,这才是一个合格的王宫。”
“真是一番容易激起民众怒火的发言呢,到底是哪位贵人说的呢?”利斯也跟着问。
“正是我们的陛下,格兰斯五世!”丢出这么一句话,雷诺奸笑一声,继续自己的龟爬。但在他的身后,萨鲁尔三人却像是石化了般一阵呆愣,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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