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因里希从梦中醒来,他的双眼泪渍未干,摇曳游离的白色光斑充斥在有些支离破碎的视线之中。
拉开衣橱,他扎上了自己最昂贵的一条领带,看着镜中那原本就高大健壮的身材被定制西装衬托的更加挺拔,火红色的头发打理的服服帖帖。通常来说,他不会穿戴地如此隆重,但今天例外。
今天,他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迈出房门,清晨的街道静谧安宁,两侧已有些年代的房屋外墙被漆上了各种高饱和度的颜色;红棕色的木质大门旁慵懒地趴着一条琥珀斑纹小猫,眼睛眯成一条缝;罗马柱造型的阳台护栏上悬吊着精致的花盆,火红色的扶桑花和嫩绿发亮的茂叶簇拥交织;空气中弥漫着芬芳馥郁,一切都美的不可方物,连步伐都不由变的轻盈起来。
来到扶桑岛一个月了,但在海因里希的主观意识里,似乎已经过去了更长时间。这地方有一种魔力,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忽略时间的流逝。
很快,在爬过一段不算陡峭的坡道后,一座浅灰色建筑映入眼帘,墙面镶刻着红白相间的十字图案。
这里是克丽丝医生的诊所。
临进门前,他的脚步变得犹豫不决。他开始有些忐忑不安:细细回想,这一个月内,自己和她的关系仅仅限于偶然碰面时的点头问候,尽管遭到“冷遇”的可不止自己:听说她和岛上所有人都保持着即不失礼节又点到为止的关系。如此看来,接下来的“计划”绝对称得上鲁莽之举。
即便这样,他还是摁下了门铃,好像被一股无形的、难以摆脱的力量所驱使。
“你好,海因里希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美丽的医生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访客,那笑容蕴含着成年人世界中罕见的真挚,她有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如瀑布般披洒在肩,一双蓝色眸子清澈透明。
“不麻烦你,克丽丝医生。我不买药,我来这里,是有些话想对你说……对了,没有妨碍你工作吧?”
“通常这个时间不会有病人来。不过,看你的样子,似乎是很重要的事情啊。”
海因里希直视着那双美丽的眼睛,他深深吸进一口气,用手摁住正做着跳跃运动的胸腔:
“也许有些唐突,但我还是必须说出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不可自拔的爱上了你!没错,你现在一定在想,这家伙是不是摔坏了脑袋,又或者你已经把我和那些四处沾花惹草的混账家伙们归为同类,但如果你能耐着性子听完我接下来的话,你就会明白,这并非一个百无聊奈的单身男子受荷尔蒙蛊惑的一时冲动。”
克丽丝医生微微咬紧嘴唇,除此以外,并没有流露出多少料想中的惊讶错愕的表情。
“当……当然,如果我的冒昧已经让你感到不悦,我会立即转身离开,再也不出现在你的面前!”
“不,不是这样,看得出来,你的内心非常困扰,这里面或多或少也有我的原因吧。如果能让你倾诉出来,是不是会舒服一些呢?”
不知是不是错觉,海因里希在她的言语中竟然感受到了一份鼓励,就像在是凛冽寒冬中呈上的一碗热气腾腾的鳕鱼汤。
“谢谢你,我对天发誓,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都千真万确。”
二、
“很早以前,我就发现自己与众不同:没有16岁之前的记忆,那种感觉该怎么形容,就好像一觉醒来,就直接来到了16岁的年龄,之前怎样生活,有哪些朋友,完全没有任何印象。
医生诊断为学业压力过大导致的心理性失忆。诡谲的是,家里竟然找不到任何一张之前的照片,父母的口径出奇一致:在搬家时遗失了。
大概也从那时开始,我经常做着同一个梦:我仰起脖子,看见一名少女轻盈缥缈的背影,少女慢慢转身,璀璨的金光洒落在她的笑脸上,映耀出一片晕色。然后,我就会从梦中醒来,一股莫名的怅然哀伤之感涌入心间。
在梦里,由于光线很刺眼,完全没办法看清楚少女的相貌,不过我始终有一种感觉:如果她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我能一眼认出。
父母在我20岁时双双意外身亡,留下了一笔足够肆意挥霍的遗产。此时,一个念想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如果能够走遍这个世界,是不是就有机会找回我失去的记忆、就有机会见到我梦中的那个少女?
于是,我退了学,抓起一个巨大的背包,开始了十几年的漂泊流荡。我在寒冷的极地目睹了瑰丽壮观的极光,在险象环生的热带雨林中与巨蟒殊死搏斗,也在浩瀚的海洋中差点成了鲨鱼的盘中餐,足迹遍布全球,却依然毫无收获。
一个月前,由于飓风突袭,轮船被迫停靠,我不得不在扶桑岛—一个并没有被列入旅行计划的地方做短暂停留。
下了船,我悻悻的走在海边,心不在焉地随意张望。前方不远处,一个女子漫步海边,微风撩起了那一头金色长发。她回过头来,黄昏金色的霞光映耀在脸上,泛起一片红晕。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克丽丝医生。
霎那间,我全身僵住,就好像有一股电流头到脚贯穿了全身,连脚指头都麻木了,一股熟悉的感觉袭来—就是那种每次梦醒后恍如隔世的哀伤。
没错,几乎是出于某种直觉的召唤,我很确定,你,就是我梦中的少女。
从那以后,我旅行的步伐停留在了扶桑岛。白天,我出没于街道和海边,期望能够看见你的身影,即便说不上一两句话也十分满足。到了夜晚,那个梦出现的频率竟然超过了以往任何时候,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已经看清了少女的面容。
果然和你一模一样啊!
克丽丝医生,你知道吗,对我来说,这是一种用‘爱情’一词都不足以阐明的感觉。每当想到也许以后不再有机会见面,我都会感受到如普罗米修斯被恶鹰啄食肝脏般的痛楚。如果一定要形容,这应该就是古典浪漫文学家所描述的前世今生吧。所以,”
海因里希单膝跪地,双手捧上一束早已准备好的扶桑花:
“请你接受我的爱意吧!”
滴答……滴答……不知是否过于紧张的缘故,海因里希的耳边除了钟表走时的声音,再也察觉不到别的任何动静。
他实在忍不住了,偷偷瞥了一眼,没曾想看见了惊人一幕:
她浑身颤抖,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接连不断地涌出。
“对不起,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他慌忙递上手帕。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别担心……其实……唉,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克丽丝医生背过身擦拭眼泪。海因里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心中如乱麻般混沌。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哭泣?纵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目前这种状况也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而且,为什么,他能强烈感受到笼罩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那巨大无比的悲恸。毫无疑问的是,这种命运如同蛇咬尾一般死死缠绕在一起的共鸣,绝不可能在两个毫无羁绊的人之间产生。
难道说……
他竭力整理着思绪,小心翼翼地试探着:
“关于我失去的记忆,还有梦境,你知道些什么,对吗?”
克丽丝默不作声,面颊轻微抽搐。这一不易察觉的细小动作被海因里希尽收眼底,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想。
“我们出去走走吧,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啊。”他指着窗外。
很显然,这个看似有些不着边际的提议收到了奇效,缓解了两人之间略显沉重的气氛。
来到海边,两人沿着沙滩,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四周出奇的安静,只有海水不时翻涌的波涛声以及各种甲壳类动物发出的窸窸窣窣声在耳边盘旋。
“现在,可以说了吗?就像刚才的我那样,倾诉出来,也许会舒服一点。在这里,只有我和大海能听见。”
“嗯……”
克丽丝医生将那撮垂及眉梢的刘海轻轻挽至耳后:
“只是,这个故事太长,该从哪里开始呢?”
三、
我出生的国度,和扶桑岛温暖湿润的气候截然不同,那里是世界上最寒冷的地区之一,12个月中大概有7、8个月都是冬季。在户外停留不到10分钟,眼睫毛上就会挂满冰霜,大地常年被厚厚的冰雪覆盖,白皑皑一片,反射出的阳光好像一把把锐利的匕首,刺的眼泪直流。
或许是受气候影响,记忆中,我的母亲性格安静,她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向隅而坐,眉宇之间夹杂着淡淡的忧伤。尽管如此,她仍算得上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人:高挑的身材,雪白的皮肤,纯正的金发,活脱脱真人版芭比娃娃。
我一直觉得,也许她梦想有一个能遗传她美丽基因的女儿,否则找不到其它原因解释为什么她总是将我打扮成女孩的模样。
对,你没听错,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男孩,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孩,一个时常穿着海军蓝连衣裙、留着一头金色披肩长发的男孩。
家里摆放着一个硕大的梳妆台,流光溢彩的镜面,复杂精美的雕纹,一看就价值不菲。母亲常常拉着我坐到梳妆台前,一边精心为我编织头发,一边露出微笑:
“我们的汉森(我原本的名字)真是美得不分性别啊,你说是不是这样,亲爱的?”
这样的问话通常没有回音。母亲口中的亲爱的—我的父亲,一个颇具声望的医学家和生物学家,一个工作狂人,除了他所就职的研究所和在家中地下室临时搭建的、不时会传出器皿落地声的实验室,很难在其它地方见到他的身影。
母亲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珠顺着头发滑落,绽放在梳妆台面上。
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看见母亲纹丝不动地倒在梳妆台前,身上那一袭白裙有大半面积被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她割断了手腕大动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爸爸,你后悔吗?”
葬礼上,我质问父亲。医生说了,母亲已经被抑郁症困扰了很多年,而缺乏陪伴,是这个病的主要诱因。
“你妈妈会理解的,那可是我的梦想啊。”
父亲抚摸着我的头,声音听不出一丝波澜。
我剪掉了一头长发,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人帮着我把波点蝴蝶结别在那上面了。
之后的生活,谈不上有多大变化,唯一不同的是,不知什么缘故,父亲毫无征兆地辞去了研究所的工作,一夜之间收入没了保障。
于是,为了寻觅租金更为便宜的房子,我们不得不频繁搬家,所去之处越发偏僻。不过即便到了新的地方,父亲也丝毫没有重新就业的意思,而是整天蛰伏在家,捣鼓着各种各样的实验。
我也被迫开始频繁转学,这让原本性格就有些阴郁的我完全交不到朋友。不仅如此,各种阴阳怪气的嘲讽声总是不绝于耳:
“快看,他的皮肤可真够白啊!”
“好恶心,他的声音怎么会比女人还温柔?”
……
如此一来,无论在哪所学校,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只能独来独往。没关系,反正要不了多久就会离开,我这样想着,也就无所谓了。况且,我完全没有一丁点想要和那些男生打成一片的念想,他们只会谈论足球、游戏、暴力等俗不可耐的话题,反倒是那些女生,干净整洁、彬彬有礼,听见她们讨论裙子的款式和颜色,我好几次都想搭腔,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但这股欲念愈加难以抑制,你能想象吗,就像是饿了要吃饭、困了要睡觉,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人体本能,搅得我终日心神不宁。
终于,有一天,我在一家时装店门口徘徊良久,最终还是瞄着四下无人之际走了进去。
“请随便看!”
店员的热情反倒让我更加紧张。
“是送给女朋友的吗?”
“是……是的。”
“现在的孩子还真是早熟啊。”
我的脸顿时红的发烫,胡乱抓扯下一条淡蓝色条纹长裙,将包里所有的钱都塞在店员手中,埋着头飞也似地跑了出来。
回到家,我立马反锁上卧室的门,然后迫不及待地穿上裙子,在穿衣镜前反复踱步。穿衣镜远不及之前那台梳妆镜十分之一的华丽,但也足够了。
镜中,我看见了两个人:一个是如蝴蝶般轻舞飞扬的女孩,另一个是我的母亲,她像小时候那样坐在女孩身边,微笑地欣赏着女孩的美丽。
四、
时光如细溪般消无声息的潺潺流淌,很快,我15岁生日到了。
当天,父亲突然牵着一条狗来到我的面前: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它叫奇美拉,以后你们就是好朋友了。”
我多少有些受宠若惊,要知道,他从来不是那种会偷偷溜进孩子房间、在床头挂上沉甸甸的圣诞袜的父亲。
我仔细打量:这是一条通体黝黑发亮的雄性德国牧羊犬,高大健壮,肌肉结实,姿态挺拔,不得不说非常帅气。
最令人在意的是它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在和它对视的刹那间,我有一种强烈、清晰却又难以言明的感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一种朝夕相处的熟悉感,一种偎依在怀的依赖感。
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一瞬间,我觉得在自己面前的,不是一条普通的狗,更像是一个浑身散发出孤寂气息的人类。
之前我可从来没有饲养过任何宠物,难免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很快我就发现一切都是杞人忧天:我和奇美拉完全不需要磨合期,从一开始就相处的十分融洽。究其原因,它实在是聪明的有些过分,任何事情只要教过一遍保准铭记在心,甚至还能举一反三,那股伶俐劲很多时候都让我产生一种它随时会开口说话的错觉。
白天,我去学校,奇美拉和父亲留在家中。放学的钟声敲响,我几乎不在学校多停留哪怕一秒,在众人诧异的眼光中急不可耐的跑出教室。
我知道,它正等着我呢。
快到家了,老远就看见蹲候在门口的奇美拉,它的眉头向上挑起,吐着舌头,不停地转着圈摇尾巴。
“奇美拉!”我大声呼唤。
它快步奔向我,“扑通”一下弹跳到我的身上,我顺势倒地,任凭它的舌头不停地在我的脸上游弋滑动,黏黏的、暖暖的,力度恰到好处的舒服。
我就这样安安静静在地上躺了好几分钟,仰望着天空,看那落日的余晖渐渐将洁白的云朵印染成炎红色,好似穿上了一身雍容华贵的晚礼服。
夜深人静,我拿起新买的裙子,兴奋地在穿衣镜前反复试穿。
“奇美拉,你觉得好看吗?”
奇美拉上下摆动着脑袋。
“天啊,发生了什么事?难道你刚才点头了?你听的懂我说的话?”
奇美拉再次上下摆动着脑袋,连续两次。
我激动不已,一把将它拥入怀中,来回亲吻着它的面颊:
“你一定听懂了,太好了,奇美拉!”
毫不夸张地讲,有了奇美拉的陪伴,我的生命里不再只有凛冽刺骨的寒风,不再只有孤独无助的黑夜,不再只有不怀好意的讥讽嘲弄。它如同天使一般来到了我的身边,带给我温暖和阳光,让我渐渐对它产生了一份依赖,甚至,依恋。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一切的美好,将在不久的将来被命运的恶魔撕咬的支离破碎。
五、
16岁那年的夏天,已经记不清楚是第多少次搬家了,我们去到了一个漫天烟尘的地方—红屋市,那里四处都是废弃的工厂,似乎在提醒人们这里曾经作为工业重镇的辉煌历史。
当我站在红屋高中教室的讲台上,熟稔而机械地进行着自我介绍之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教室最后一排的男孩吸引。
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面庞和粗壮体魄,火红色的头发根根直立,就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他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嬉笑打闹,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似笑非笑,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就是暴龙,他的父亲是红屋市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捐建了学校好几座大楼,连校长都得避让三分。
不过在我看来,这一切都不会和我产生任何联系,学校于我而言单存只是攫取知识的场所,其它诸如纨绔子弟背景身世之类的八卦并不在我的兴趣范围之内。
那时的我,终究还是低估了人性中那纯粹的恶意,即使已经有股暗流向我汹涌而来也毫无警觉。
一天放学后,我打开更衣柜,一张纸条掉了下来,上面用暗红色的笔墨写着:
“请在放学后到篮球场来,我们将传授给你一些红屋高中的常识。”
我皱了皱眉头,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毫无疑问,这是来自臭名昭著的暴龙帮的恐吓。他们在学校横行霸道,予取予求,我终究还是被盯上了。
算了,别理他们,只要忍气吞声一段时间,等着再次搬家,就能摆脱这里的一切。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这种想法实在是过于天真。
收到纸条的第二天下午,游泳课上。我换上泳裤,刚想转过身子,却发现包括暴龙在内的四、五个人已将我团团围住。
暴龙比我足足高一个脑袋,手臂上青筋暴凸,皮肤粗糙就像是被砂轮打磨过似的,眉头凶狠地拧在一起:
“知道吗,你犯了两个很严重的错误:第一,你昨天没有来篮球场,第二,你走错更衣室了。”
他用手指着女更衣室的方向。我没有搭理他。
暴龙将一件粉红色的比基尼泳装丢在我脚下。
“来,穿上,让我们看看。”
“你想干什么?”
“别害羞啊,我有一个朋友,以前和你一个学校,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你喜欢穿女装。难怪,我就说嘛,为什么第一眼看见你,我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心,就像是吞下了一块发霉酸臭的奶酪。”
暴龙帮发出一阵嗤笑,有人吹起了口哨。
此时,原本在我的内心占据上风的怯懦早已被满腔的怒火驱尽,但我必须强压着不发作,我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和这些家伙产生半点瓜葛,忍耐,一定要忍耐。
“不好意思,课就要开始了,能让一下路吗?”
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让出了一条人缝。我朝着出口径直走去,突然,后背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敲打了一下,踉跄几步后还是倒在地上。
暴龙用一根棒球棍顶着我的下巴:
”好好听着,你昨天错过的常识,那就是:在红屋高中,一定要乖乖听我的吩咐。不懂常识的下场,你很快就会知道了,而且,是以你喜欢的方式。”
他向身后正欢呼雀跃的家伙们比出了一个“上”
的手势:
“交给你们了,记住,完事后要把这里打扫干净,我可不希望自己的地盘被这种人身上的液体玷污。”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比任何一次梦魇都可怕几百倍。你知道他们干了什么吗?一群禽兽,把我拖进了更衣室的厕所,整整**了好几个小时!无论我如何歇斯底里地叫喊,老师和同学们好似人间蒸发了似的,没有半个人理会,学校就像一座坟场般死寂。昏暗的天空下起了雨,似乎只有老天在为我哭泣。
当我浑身湿透,一瘸一拐地踏进家门时,奇美拉还在玄关焦躁不安地四处转圈,明显已经等待了很长时间。它被我那副魂不附体的样子吓了一大跳,以至于情不自禁的“汪”了好几声。
我慌忙将食指贴在嘴唇上,比划出“嘘”的动作。我并不想惊动父亲,不过现在想想,也许是多虑了,父亲只要在实验室,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如同空气,看不见也摸不着。
奇美拉显然明白了什么,它慢慢来到了我的身边,用鼻子小心翼翼地来回磨蹭着我的身体。大概是感触到了我身上的伤口,它停顿了几秒钟,然后抬起头,看着我。
它的眼中竟然噙着泪水。
“你哭了吗?”
奇美拉点了点头。
“在这个世界上,果然只有你心疼我吗?”
我再也按捺不住,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绝了堤的洪水,眼泪倾泻而出。
回到卧室,我和它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它用舌头,仔仔细细地舔着我的每一处伤口,到最后,变成了身上的每一处肌肤。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先前湿透冰冷的身子渐渐变得温暖,异样的感觉从内心深处升腾,就像是大脑中沉睡的意识被唤醒一般。恍惚中,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轻轻飘起,带着微微酣醉的惬意,越来越高,甚至超过了柔软轻袅的云朵。
就这样,几乎受本能的趋势,我和奇美拉完成了无比美妙且和谐的结合,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没有一丝矫揉造作。
我知道,你肯定想说,这一切太过于疯狂,太过于诡异了!很难以理解,对吧?问题在于,尊重一个人的想法并不困难,但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另一个人的想法呢?
在世人眼中,它不过是一条普普通通的德国牧羊犬,忠诚护主,仅此而已。但在我心中,它既不是一条狗,也不是人类,它是点亮我幽黑世界的一盏明灯,是我孤寒生活中的唯一依靠,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奇美拉。
我们相爱,这就够了。
六、
我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学校请了病假,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奇美拉一起度过了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恰逢一年中最明媚的天气,艳阳高照,家门口桥下的小河不再被厚冰层覆盖,远远望去,波光嶙峋,甚至有小鸭子在悠闲地游来游去,完全是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我们傍着河堤坐下,沐浴着暖人心脾的阳光,手中捧着一本旅行杂志。
“扶桑岛,好美丽的小岛,好漂亮的沙滩……奇美拉,将来,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这个温暖的地方定居怎么样?”
奇美拉偎依在我的怀中,用前爪摩挲着我的手掌心。
突然,它挣脱了我的双手,跳到地上,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夸张,耳朵直愣愣的,止不住的狂吠。
说实话,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见过它这样。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它伸出一只爪子,我顺着看过去。
不远处,暴龙正卖力踢着河边的石头,石子飞溅到了同伴身上,看样子有些气急败坏。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一定要带着奇美拉撒腿逃跑,而不会再像当时那样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再一次被团团围住。
“瞧瞧,这狗可真帅气啊,能让我摸一下吗?”
暴龙蹲下身子,向着奇美拉拍了拍巴掌。奇美拉全身汗毛竖立,大口喘着粗气。
我本能的冲到了它的身前,张开双臂:
“不用了,它没有洗澡,会弄脏你的。”
“看来你还在生气啊。”
暴龙站了起来,语气异常礼貌轻柔,和之前的嚣张狂躁简直判若两人:
“其实,我们今天是来道歉的。对于上次的事情,我们感到非常的后悔,良心受到了深深的谴责,你能原谅我们吗?”
他伸出手,满脸的虔诚。
我愣住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化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同学之间难免会有争执,我们以后还要和睦相处呢,难道你准备记一辈子的仇吗?”
“不,并不是……既然这样……”
我鬼使神差的卸下了防备,握住了暴龙的手。
“太好了,我们已经是朋友了。现在,能让我看看朋友的小狗吗?”
《伊索寓言》中“农夫与蛇”的故事早已告诫世人:在恶魔面前彰显善良,是一种会召来灭顶之灾的愚蠢之举。
暴龙温柔抚摸着奇美拉的头:
“你知道吗,我生平最讨厌两样东西,一个是半男不女的家伙,另一个,就是肮脏的狗。”
他猛地飞起一脚,奇美拉摔倒在地,滚了两圈,痛苦呻吟。
暴龙啐出一大口白沫:
“今天也真够倒霉的,偷卖家里的古董花瓶被那该死的老爸发现,挨了顿鞭子不说,还没收了一个月的零花钱,现在又让我撞见你和这个畜生。听清楚了,我再说一遍:我最讨厌不男不女的家伙,还有这种一天到晚只会点头哈腰的畜生,一副奴才模样。请你们从今以后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发出骇人的吼叫,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扑向暴龙。两个人同时倒在了地上,不幸的是,我的脑袋重重摔了一下。
我感到后颈一阵冰凉,恐怕流了不少血,视线渐渐模糊,天与地的景致交错在了一起,刺眼的光芒从巨大的阴翳中透射出来,让人眩晕。
暴龙早已站了起来,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发疯般地用马丁靴结结实实踢踹我的腹部,一下又一下。大概是害怕我被杀掉,其他的人早已如鸟兽散,消失的无影无踪。
还好,渐渐地,我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七、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睁开了眼睛。
“你终于醒了。”
是父亲,他端着一碗汤药,正用嘴轻轻吹散热气。
“哦……我在哪里?医院吗?”
“不,你在家里。”
家里?我转动脑袋,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气息清冷的房间里,地板和墙壁都是银灰色,看上去非常光滑坚硬。房间的中央摆放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设备和机器、以及一排排冒着白气的冰柜。
一股刺鼻的味道让我皱起鼻子。没错,这里是父亲的地下实验室。
“我昏迷了多久?”
“一个星期。”
“什么!”
我倏然起身,不料一阵剧痛袭向太阳穴,就像是神经被银针挑拨着,差点再次昏厥过去。
“动作幅度别太大,你的头部有挫裂伤,身体也做了手术。”
我垂下头,在腰部位置发现了一条扭扭曲曲、像巨型蚯蚓的缝合线。
“那是手术留下的,放心吧,非常成功,可以说完美无瑕。”
父亲的声音听上去异常兴奋。
“我的伤很严重吗?”
“被人在河边发现时,你已经奄奄一息,右肾和肝脏严重破损,为了保住性命,我替你做了器官移植手术。”
“器官移植?”
“没错,都是小孩子,没想到出手这么重,还真想要你的命啊。不过,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你是说暴龙?”
“总而言之,你要好好的静养休息,才能尽早康复。”
他小心翼翼地将碗递到了我的手中:
“当心,别烫着。这是我精心调配的补药,对恢复身体很有帮助。”
我心中荡漾起一股暖流。没想到父亲如此关心我,毕竟是家人啊。
一饮而尽后,我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我焦急地四处张望,却没有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爸爸,奇美拉在哪里?它没事吧?”
父亲一面查看床头的监护仪,一面往一个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
“那只小狗?它在你的身体里。”
“你说什么?”我差点跳了起来。
“准确来说,是它的右肾和肝脏在你的身体里面。”
“你的意思是,奇美拉把器官捐赠给了我?狗的肾脏和肝脏?”
“从某种意义上讲,器官还是你自己的。”
“爸爸,能再讲清楚一些吗?”
父亲将手中的笔记本揣进了上衣的大口袋,取下眼镜,看着我:
“你知道奇美拉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吗?”
我摇摇头。
“意味着它不是一条普通的狗。”
他的双眼迸发出令人胆寒的光彩。
八、
“希腊神话中,奇美拉是一种能喷火,长着狮子头颅、山羊身子、毒蛇尾巴的杂交怪兽,而当年我送给你的那条小狗,它的身上也蕴藏着其它物种的基因,生物学上称之为嵌合体。”
“嵌合体?”
“没错。在我的研究领域–器官移植之中,有一个很多年都亟待解决的问题:器官紧缺,全世界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患者在等不到合适器官的悲痛绝望中郁郁而终。
人体捐赠当然是最优选择,但桎梏明显:活体器官基本不可能有,死囚捐赠也不是普遍存在的-通常必须尊重家属的意见,而死亡者的器官又并非完全健康。
动物器官倒是来源充足,但由于跨物种基因上的巨大差异,排异反应非常剧烈,移植的器官很快就会衰竭。退一万步讲,即使侥幸成功,患者在今后的生活中也必须长期接受免疫抑制治疗,副作用显而易见,身体危害极大。
有没有更完美的办法?于是,我想到了嵌合体:既然直接使用动物器官的弊端太大,何不想办法在动物体内培养出真正的人体器官,需要时直接从它们身上取得不就行了?”
“要怎样培养?”我有了不祥的预感。
“我的思路是:首先在基因层面上敲除动物胚胎的某些器官,比如肝脏,换言之,让动物胚胎存在基因空挡,这样即使将来发育成熟,动物体内也不会长出肝脏;之后,将人类细胞、准确来说是人体内的扩展多能干细胞嵌入动物胚胎中,填补基因空挡。这种干细胞又被称为万用细胞,是一种未完全分化的不成熟细胞,有发育出人体各种器官的潜力。因此,在动物胚胎中嵌入人体干细胞、经过适当诱导让干细胞发挥作用,就有可能在动物体内培育出人类的肝脏。理论上,通过这个方法培育出的肝脏,是人类自己的肝脏,移植后应该不存在任何排斥反应。
考虑到饲养成本低、繁殖能力强、和人类的进化距离较远因而病毒传染风险低等几点优势,我选择了小狗胚胎。研究过程非常坎坷:人类干细胞非常挑剔,绝大多数在小狗胚胎中都难以自如的发育生长,这和在沙漠里种小麦基本成活不了一个道理。因此,在前期,实验胚胎中的人类细胞占比都低的可怜,往往连10万分之一都不到,指望长出人类器官无疑是天方夜谭。
于是,我尝试通过基因编辑工具改造小狗胚胎的基因组,或者干脆直接敲除部分抗原基因,以此提升小狗胚胎对人类干细胞的兼容性。实验进展非常缓慢,终于有一天,其中一只小狗胚胎中的人类细胞融合比例远远超过了预期,竟然高达14%,并且这只胚胎已经前所未有的存活到了第7天。到了第14天,也就是胚胎分裂的最后一天以及神经系统逐步成型的第一天,胚胎仍完全没有死亡迹象,并且已经开始分化出心脏、肝脏、骨髓、血液等组织。
这个小狗胚胎,就是奇美拉。”
我浑身开始颤抖,渐渐攥紧了拳头:
“为了这个研究,你究竟杀死了多少条狗?”
“真受不了你们这些道德圣人,就像研究所的那帮老古董,”
父亲不屑一顾:
“我早有所料,如果将这个成果公布于众,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那帮老古董会像你现在这样,用夸张惊恐的语气一边呼唤着上帝,一边敦促我销毁胚胎。在他们口中,只有遵循伦理道德、敬畏生老病死之类的陈腔滥调。正因为他们的冥顽不化,生物技术才一直停滞不前。”
“难道为了一己私欲,人类就有权利成为动物生命的主宰?”
“没错,很明显,我们不能在支持阿尔茨海默症研究的同时支持动物权利保护组织。事实上,自古以来人类科学的发展都建立在对其他物种的征服和利用上,这就是文明的进化。如果不进化,人类就无法解决人口膨胀、资源短缺等问题,人类就会灭亡。只可惜,目前的现状是,人类对伦理道德的那种完全没有必要的恐惧和敬畏禁锢了科技的进一步发展。
因此,为了摆脱这种禁锢,我从研究所辞了职,开始带着你和奇美拉-准确说是胚胎形态的奇美拉,频繁搬家,一方面是经济原因,一方面也为了遮人耳目,避免研究被人发现。
囿于条件,我在家制作了简易的机器子宫:一个放入了特殊生长培养基和营养液的培育器皿,这就是奇美拉的成长摇篮。
通常来说,人体细胞在独立生长时十分缓慢,很长时间才能分化成器官组织,相比之下,奇美拉胚胎可比人体胚胎发育的速度快多了。而且,还有一个连我都始料未及的现象发生了:在胚胎中竟然检测出了人类感光细胞,这可是眼球用于感受光线的组织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没错,胚胎里的人体干细胞,已经开始分化出人类大脑细胞。奇美拉,它将拥有狗的外表、人的器官、以及人的大脑,它是全新的物种。
就这样,仅仅23天后—较正常生育提前了一个多月—幼年的奇美拉呱呱落地,看着它,我如同在欣赏古希腊雄伟的人体雕像,禁不住陶醉其中。当然,我的研究并没有到此结束。人类婴儿在出生后,通过耳濡目染,接触到了耐以生存的知识,形成了自我意识。如果在奇美拉的成长过程中也有人类陪伴,它会发展成什么样子,或者说会向何种方向进化呢?当然,整天忙于研究和实验的我肯定不适合这个角色,天然属于它的朋友只有一个人,那个赋予它人类基因的人,也就是……”
“是我,对吗?”
一股恶寒在我的胃里翻腾,差一点吐了出来。
“没错,趁你睡觉的时候,我从你的牙齿中提取到了干细胞组织。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你们相处的十分融洽,简直可以说是完美契合。这也在意料之中,毕竟你们有着相同的基因。尽管如此,奇美拉成长的速度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它的智商一天比一天高,思维和心智也越来越成熟,经过我的反复测试,和普通成年人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美中不足的是,由于舌苔等身体结构的不同,它没有办法说出人类的语言。
这样一来,只剩下最后一个疑问了:理论上,奇美拉的器官能够进行完美的移植,事实是否真的如此呢?机会很快降临:当我看见你半死不活地被人抬进了家门,我就知道,该轮到奇美拉大显身手了。
手术非常的成功,比我预想的还要顺利。至少从现在的数据看,你的身体和奇美拉的肝脏、肾脏契合的天衣无缝,甚至连抑制免疫剂都不需要使用,完全没有排斥反应。这也难怪,毕竟,这是你自己的器官,只不过寄存在奇美拉的身体里。
我欣喜若狂,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甚至流出了眼泪!我做到了,我终于实现了多年的梦想!我不仅解决了移植器官供应的问题,还能决定人类甚至动物未来进化的方向。等到研究进一步成熟之时,我将成为新的造物主,受到万物膜拜!”
父亲站了起来,像是发表某种宣言一般振臂高呼。
九、
我就像刚从刺骨的冰窖里爬出来似的,脸色如死尸般灰白,手脚的皮肤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太可怕了,这一切如此的丧心病狂,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那奇美拉现在到底怎么样呢?就算失去了一个肾脏和一个肝脏,它的命你应该有办法保住,对不对?”
我几乎是在哀求父亲,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想要的答案。
“你说的没错,但如果失去了大脑,任何人都无能为力。”
“什么,它的大脑也移植给了我?”
我摸着头尖叫。
“不是你。还记得暴龙吗?我刚才说过,他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到底是什么样的惩罚?”
“这家伙在你出事的几天后超速驾车,撞到了一颗大树上,脑部受了重伤,成了昏迷不醒的植物人。”
“真是咎由自取啊。”
“然后,他父亲拿着一本杂志找到了我,那上面刊登着我曾经发表过的关于大脑移植的论文。他说,希望我为他的儿子做手术。”
“啊!难不成……”
“没错,我用了奇美拉的大脑。”
我难以置信地用手捂住嘴巴:
“爸爸,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就是被他害成这样的啊!”
“因为他开出的价格让人无法拒绝。这么多年来,我东躲西藏,早已负债累累,如今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眼前,怎能轻易错过?看到那几台崭新的离心机和磁力搅拌器了吗?我需要足够的资金来购买最先进的设备,这样才能加速研究进程。那开发商也真够愚蠢,到现在还以为他儿子用的是人类大脑,不过也没有委屈他,奇美拉的智商可比他儿子高多了。”
“这么说,奇美拉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它可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依赖,我唯一的……”
“傻小子,只要愿意,爸爸可以制造出很多嵌合体,猪、老虎,狮子,甚至你从没见过的动物,想要什么样的外形都能办到。”
“不,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奇美拉,无可替代……我已经失去了妈妈,现在,你又从我身边夺走了奇美拉……你不是我的爸爸,你是恶魔!”
我几乎是在嘶吼。
“真是幼稚可笑,那不过是一条狗而已啊!”
“你没有资格当科学家,你在制造怪物,你自己最终也会变成怪物!”
“住嘴!你忘了吗,你的命可是我捡回来的!”
“没错,我的命是你捡回来的,那好,现在就还给你吧!”
我将身上的输液管全部拔掉,“扑通”一声跳下了床。
父亲明显慌了神:
“你要干什么?冷静点,别冲动啊!”
我看向房屋角落处那台体积庞大的机器,至少有一人高,形状有点像帐篷。
“那是溶解器吧?我在学校的化学课上见过。你一定就是用它来处理实验用的小狗尸体,还有奇美拉……”
我哽咽了。
“如果人进去了,会发生什么呢?”
父亲大惊失色:
“你疯了吗?我在你的身上可是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啊,怎么可能允许你胡来?听我说,作为第一个成功接受嵌合体器官移植的患者,你即将成为举世瞩目的焦点。到时候,让我们父子俩联手,一起改变这个世界吧!”
“那是你想要的,不是我啊!”
我强忍着腰间传来的阵痛,咬咬牙,跌跌撞撞冲到溶解器旁,摁下了黑色骷髅形状的启动键。
溶解器的门向上滑动开启,内部漆黑一片,阴森森的,好像随时都会有怪兽出没。一旦感应到有东西被放入,门就会自动关闭,任何物体都会在高温高压的强碱环境下化为乌有,只需几分钟的时间。
任何物体,当然也包括人类。
“奇美拉,我来了!”
我一只脚踏在了门上。
正在这时,父亲猛扑过来,他蜷曲着身体,跪在地上,从后面死死抱住了我的大腿。也许是身体还非常虚弱的缘故,他的力气比想象中大的多,我一时竟无法挣脱开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
“不,你不能进去!你可是爸爸最完美的杰作啊!”
最完美的杰作?
我终于明白了。自始至终,在父亲的眼里,我并不是他血脉相连的儿子,甚至,连正常的人都算不上。
关心我?不,他关心的,只是他的试验品而已。
我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为自己悲惨荒诞的人生而愤怒。这种愤怒顷刻间转化成巨大的力量,就像是刮起了一阵突如其来的龙卷风,袭向父亲。
他的身子横着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地飞进了溶解器。门旋即关上,红色的指示灯亮了起来。
我绵软无力地仰躺在地,耳边传来机器发出的恐怖声音,类似滚筒洗衣机脱水时那种动静。我似乎看见父亲的面孔正逐渐变得扭曲可憎,他的灵魂在挣扎,最后仍然被葬生于他手上的动物们撕咬的片甲不留……
十、
当我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身旁多了几个警察。
“能说说事情的经过吗?”一个领导模样的瘦高个男子发问。
我张开嘴,却发现完全没有任何气力支撑我发出哪怕细若蚊蝇的声音。
见此情形,他们没有继续纠缠,在实验室现场勘查了一圈后,以“意外事故”匆匆结案。也许在警察看来,一个精神恍惚的羸弱男孩无论如何也不具备成为嫌疑犯的潜质。
在医院住了大概两周,我重拾健康,父亲说的没错,移植手术完美无瑕,甚至连医院的教授都没有察觉到任何端倪。
出了院,我被托管给了国家福利中心,在他们的安排下离开了红屋市。临行前,我在盈溢着美好回忆的小河边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奇美拉的名字。
我决定了,余生要带着它的肝脏和肾脏,勇敢地生活下去。
父亲留下的遗产—也就是用奇美拉的大脑换取的那笔资金,抛去购买设备的耗费已所剩无几。好在,那件事足够了。
没错,我做了变性手术。我不再是汉森,我成为了克丽丝。看着镜中那货真价实的女性胴体,我流下了激动的眼泪。
奇美拉,你知道吗,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穿裙子了!你一定在为我高兴,对吗?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翻开了崭新的一页。我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学习之中,如愿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亲身经历过起死回生的奇迹,我选择了父亲的老本行—医学。
我发誓,要成为和父亲截然不同的人,要用自己的梦想为他人照亮前进的道路,而不是被邪恶膨胀的私欲反噬。
时光荏苒,大学五年,在旁人纵情享受着大学生活之时,我却自虐般几乎没有给自己一天休息的时间,最终以极其优异的成绩顺利拿到了学位,还获得了去一家大型医院就职的机会。
进了医院,我没日没夜的工作,汲取了大量宝贵的临床经验。正当我已经可以开始独挑大梁的时候,我却在众人的不解与挽留中毫不犹豫地递交了辞呈。
我当然没有后悔,因为我知道,接下来,该去那个地方了。
没错,我要去扶桑岛了,那个我和奇美拉曾经约定要共同生活的地方。
那里有朴实好客的原住居民,有沁人心脾的原始芳香,有碧蓝如洗的晴朗天空,还有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更重要的,是那与世隔绝般的祥和安宁。
每天黄昏之际,我都会在诊所的工作结束后来到海边,一个人漫步。累了,就坐在海滩上歇息;渴了,就捧一把海水浇在嘴里;困了,就闭上眼睛,迎着凉爽怡人的海风小憩。
没过多久,太阳接触到了海平线,我一边觑着眼睛躲避着耀眼的金色光芒,一边伸出一只手托住太阳,想尽量延缓它的离去。
最后,太阳还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不过眼前的景象依然美轮美奂:晚霞映红了天空,绚丽的云朵拼接成一整片,神秘而优雅,连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真是个幸福的人。因为,奇美拉就在我的身体里呢,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看日落日出啊!
十一、
海因里希不得不承认,就算在见多识广的船员口中也从未听闻过如此光怪陆离的故事,这样的情节恐怕连最优秀的小说家也无力编造。尽管如此,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她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难以自拔地完全深陷其中,甚至随着故事的进程心绪剧烈的波动起来。
可是有一个疑惑仍然没有解开。
“真是匪夷所思啊,难以置信你都经历了什么,你的勇敢和乐观着实令人钦佩。只不过,听起来克丽丝医生的人生轨迹似乎和我没有任何交集,为那何你会出现在我的梦中?”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刚才说过吧,我非常幸福,可是,每当想到那个人差点摧毁了我的人生,却几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我的心脏就会郁结而痛。原以为一切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烟消云散,没曾想那股郁结之气竟逐渐幻化为可怕的狰狞鬼影,时时刻刻纠缠着我。”
“你说的那个人是暴龙吧?”
“没错,无数个夜晚,那张恐怖狰狞的面孔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魇里,待到惊醒之时,脸上早已淌满泪水和汗水。多年来,我一直打探着他的消息,我必须挺直胸膛,让他见识到自己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懦弱的小男孩。只可惜,除了查到车祸后他就举家搬迁去了国外,其它的始终一无所获。”
“过去了这么久,也许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不,他还活着,因为我已经找到他了,通过一次偶然的相遇。”
“真的?他在哪里?”
“就站在我的面前啊。”
“……?”
“暴龙只是他的绰号,恶魔的真名叫做卡尔.施耐德.海因里希。”
“你说什么?”
海因里希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盆冷水,浑身哆嗦,差点瘫倒在地。
“我是暴龙?哈哈,开玩笑吧!”
“确实是这样,虽然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恶魔的模样我怎么可能忘记?更何况,你那粗壮的身材,火红色的头发,根本就没有任何变化嘛。”
“可我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克丽丝医生指着脑袋:
“因为你现在拥有的是奇美拉的大脑。”
“和这个有关系吗?”
“当然。你说过,你没有16岁之前的记忆,那是因为我父亲为你做了脑部移植手术,切除了暴龙那已经在车祸中严重损毁的大脑,暴龙的记忆自然而然就消失了。”
“等等,不对吧……那奇美拉呢?既然被置换上了奇美拉的大脑,那为什么我没有它的记忆?”
“我想,应该是奇美拉大脑中的海马体被切除的缘故。”
“海马体?那又是什么?”
“这也是我在翻阅了父亲留下的研究资料后推断出来的结论。那些资料足足装满了好几个大纸箱,其中就有关于嵌合体器官移植以及大脑移植的理论知识和操作流程。不得不承认,单论专业水平,父亲绝对首屈一指,那些东西对我的学业很有帮助。
海马体位于大脑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是存储记忆的主要区域,因其形状结构和海马相似而得名。海马体如果被切除,记忆就会丧失,这就好比存储器被格式化后里面的数据会被删除。”
“为什么要切除呢?”
“这大概是暴龙父亲的主意吧,他一定希望借此机会让自己那令人头痛的儿子改头换面。失去了原本的记忆,从某种意义上讲,暴龙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但很显然,他的父亲还想做的更彻底一点。毕竟,只有在一张白纸上,才能描绘出任何想要的图画。”
“既然如此,按照你的说法,海马体被切除后,我的大脑应该一片空白才对,既没有暴龙的记忆,也不会有奇美拉的记忆,换言之,没有关于你的任何记忆。这样一来,你也不应该出现在我的梦里啊!”
“那是因为记忆并非全部存储在海马体中,它也零星分布于大脑皮质,神经系统、肌肉组织、甚至脂肪之中,因此,切除海马体并不能完全消除所有的记忆。梦和记忆之间存在着何种关系很难简明阐述,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能梦见我,那是因为在你的大脑里,不,是在奇美拉的大脑里,还残留着一丝关于我的记忆。果然,它还是没有完全忘记我啊。”
克丽丝医生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嘴角微微上扬。
“这么说,我真的是那个恶魔?”
海因里希抱着头蹲在地上,神色痛苦,喃喃自语。
“当我第一次认出你的时候,害怕,悲恸,愤怒……那么多感觉汇集在一起,压迫的我差点窒息。”
克丽丝医生的声音变得有些高亢:
“仇恨的火焰在我心中被重新点燃,我真想冲到你的面前,用一把锋利的匕首插入你的心脏,然后猛地用力拔出,任由鲜红的血液喷涌向天!”
“为什么没有动手?那可是我赎罪的最好方式啊!”
“因为我做不到!在和你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就确定了这一点。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朝夕相处的熟悉感,偎依在怀的依赖感……那不是暴龙的眼神,他早已在车祸中死掉了。
那是奇美拉的眼神。
接下来的每一天,我都在矛盾和痛苦中度过。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你果真来了,我的内心却如同火山爆发般翻涌着热浪。我渴望见到你,却又害怕和你接近;你能在上一秒让我沉醉在幸福的回忆中,又能在下一秒让我堕入黑暗的深渊。奇美拉的大脑,暴龙的身体,这样的你,我到底该如何面对?也许,让你离开这里,彼此永远不再相见,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十二、
清脆的叫声从湛蓝的天空中传来,一群洁白的海鸥翱翔而过,有节奏地上下挥舞着翅膀,自由而欢快。
海边,两个人静静地站着。他们各自整理着思绪,已经好几分钟没有说话了。
海因里希找不到任何言语描述自己复杂而混沌的心绪,他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无法接受毁掉克丽丝医生人生的竟然是自己,眼前的世界似乎不再完整无缺,就像一面从中心慢慢龟裂开来的玻璃,碎片正一点点悄然落下。
他抬起头,看见克丽丝医生的裙摆在海风的挑逗下有节奏地起伏着,好像正在弹奏一首优雅的钢琴曲。裙子的颜色是克莱因蓝,和她的眼眸一样。
“1、2、3……98、99、100……”海因里希默数着裙摆起伏的次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他竟渐渐从那复杂而混沌的心绪中抽离了出来,连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到底渴望着什么。
他从沙滩上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用力扔出去。石头划出一道高挑的弧线,以优美的姿势落入海中。
“克丽丝医生,请你认真听我说:过去的一切,就让它像这块石头一样沉入大海吧。命运安排我们在兜兜转转后再次相遇,这是神的旨意,既然如此,我又怎能离开你呢?我的大脑是谁的,我的身体是谁的,这些都不重要,我只知道,我对你的爱真切存在。”
“可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男孩了……”
“我不在乎,我爱的就是现在的你。”
“我现在已经很幸福了,不能再奢求更多。”
“幸福?是指你身体里的肝脏和肾脏吗?”
“那是奇美拉的肝脏和肾脏!”
“我也有奇美拉的大脑啊!”
“可是,你也有恶魔的身体!”
“既然这样,”
海因里希顿了顿,他的眼神不再空洞呆滞,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
“何不杀死我的身体,不,应该说是暴龙的身体?”
“你说什么?”
“你知道我的意思,没错,你一定有能力做到。这样,你也算报仇雪恨了。”
迟疑了大概几秒钟,克丽丝医生的瞳孔突然像受到某种强烈刺激似的急剧扩张,她惊愕地用手捂住嘴巴,发出让人有些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怎么会,难道你想……不,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会毁掉你的人生啊!”
“你错了,那不是毁掉,是重启,是回到过去,重新做回真正的自己。”
海因里希朝着海平线的方向望去,他张开双臂,任由荫翦凉爽的海风轻拂面颊,带着一丝淡淡的咸腥之味。他忍不住深深吸上一口,才发现自己早已如同婴儿对母体的依恋那般爱上了这种味道。
他的脸上绽放出孩童一般的笑容:
“毕竟,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看日落日出啊!”
在他的身旁,克丽丝医生早已泣不成声,眼泪就像沾上了雨水的白色梨花,在空中四处飘散。
十三、
海因里希睁开双眼,摇曳游离的金色光斑充斥在有些支离破碎的视线之中。
他仰起脖子,一名女子轻盈缥缈的背影映入眼帘。她穿着克莱因蓝的裙子,好像蝴蝶一般在海滩上轻舞飞扬。
女子慢慢转身,璀璨的金光洒落在她的笑脸上,映耀出一片红彤彤的晕色。
海因里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他看清楚了,那是他一生的挚爱—克丽丝医生。
太阳已经接触到了海平线,再过一会就会消失在视线之中,眼前的景象美轮美奂:晚霞映红了天空,绚丽的云朵连成一片,神秘而优雅,连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有点热啊。
海因里希身体前倾,一头扎进了大海里。
蔚蓝清澈的海水倒映出他的模样:
一条通体黝黑发亮的雄性德国牧羊犬,高大健壮,肌肉结实,姿态挺拔,非常的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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