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我和美智子的孩子,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无数次,父亲在无人的时候低声喃喃,以为他没有听见。不巧的是他老是听见,从一开始躲在被子里哭鼻子,到后来便如同他人一样对自己也绝望了。
幸辉的妈妈美智子在父亲的公司里是数一数二的女强人,又美丽又锐利,父亲不顾家族的反对,抛妻弃子,和妈妈生下了他,却不料两个强势的人的孩子是如此平庸而软弱。
美智子后来失踪了。所有人都认为她因为受不了第三者的身份而自杀了。
可幸辉知道不是这样的,真正的事实是无论他说给谁都不会有人相信的。
妈妈消失了,就在他眼前,被风一吹就消失了。
后来,他在神原夫人的领口看见了奇异的纹身。不祥的,像是罪恶的纹章。
他的人生一直很荒芜,直到遇到那个名叫浅川知香的女孩,才第一次体会到“想要追求什么”的心情。
女孩很漂亮,功课也很优异,可她很少笑。与大部分靠金钱进入名牌学校的名门子弟不同的,从贫民区考来的女孩在充满了虚荣和权势的小型社会里固执地独来独往,将恶意的挑衅一一安全地化解。那是他凹自想象了无数遍也做不到的。
浅川知香和神原幸辉是不一样的。俊美的神原家二少爷不管资质多浅薄,走到哪都是被他人簇拥的存在,然而即使平庸如他,也能敏感地察觉到这种靠财产和相貌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就像一片纸,一旦没了利益的驱使,就会立刻被捅破。
所以在如此脆弱有病态的环境里,幸辉很容易一眼就注意到与任何人都不同的知香,并渐渐地被她吸引。
“我喜欢你!”
“我没有兴趣,抱歉。”
向她告白,也许是他这辈子干过的最蠢的事,却也是他第一次鼓起全部的勇气去做的事。不是没有想过她会拒绝,只是真的亲耳听到的时候,比想象中还难受百倍。
少女漆黑如寒潭的瞳色里永远有他看不懂的暗涌,而他竟然妄想得到她。
可他真的没有想过这感情会给她带来灾祸。
流言蜚语总是一传十十传百。人们八卦着绯闻取乐,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那颗空虚透顶的内心,风波过去之后便对此弃置若履。幸辉也希望这场风波快点平息下去,可上天似乎偏不随他的愿。
父亲知道这事是通过大哥恨铁不成钢的怒骂。
“你小子真他妈没用!连个女人都追不到!废物!这样还算是神原家的男人——”大哥的咆哮随父亲至家而戛然而止,而父亲只是严厉地扫了他们一眼。
或许是知道,这个孩子是怎样都没希望了。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策划好了一样,突如其来的车祸带走了浅川夫妇的生命,浅川出云因内脏严重破损自此久居医院,好不容易才支撑起的杂货店在一夜之间破产。少女的父母尸骨未寒,她就不得不从札幌赶回老家赛河源为父母欠下的债务和幼弟天文数字般的医药费四处奔走。
父亲是做了什么的。他知道那个人的本性,容不得半分忤逆。可笑的是,他知道,可他又做得了什么?
在浅川知香走投无路之际,神原家却伸出了援手,而理由确实心知肚明的。
神原幸辉得以见到浅川知香,是在神原夫妇的葬礼上。
那天的天空是黑色的,仿佛不祥的阴影。为了赶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关闭墓园,神父草草结束了葬礼。
零星的亲戚或敷衍或同情地问候了几句便匆匆离去,凄清又森冷的列列坟冢之间很快只剩黑衣的少女,形单影只。彼时浅灰色的乌云里响起闷雷,一阵接着一阵,如同野兽压抑的嘶吼,以待杀人如麻。他见到知香就是在这样的时候。
少女孱弱的身影在暴风雨前夕闷热的墓园里显得无比孤独,他不安地走进,揣测着她是否会哭。自那以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怎么会不难过呢?
可他该怎么做呢?向她道歉,向她解释?事实上他根本把知道怎么开口。尽管过程里没有他,可确实是因他而起。
知香忽然转过身,似是早就知道他在这里。秀美的脸庞不可避免地憔悴了,眼眶泛红,脸上却没有一丝泪痕,她是用了十足的劲在忍。与此同时雨开始下了,豆大的雨滴既渺小又沉重,打得人生疼,哗啦啦的雨声听得人格外毛骨悚然,没有带伞的两个人很快就被雨淋得湿透。
雷终于轰鸣起来了,以震耳欲聋的音量。幸辉在盛夏的雷雨里冷得几乎要战栗,可他不敢动。
——从来没有被人以如此冰冷的眼神注视过,哪怕是父亲将他视若无物的眼神都比它有温度。
那是恨,甚至说得上是杀意了。
少女一直紧抿的嘴唇终于张开。
“你满意了?”
〖十九〗
“叮叮叮……”
头还在疼。神原幸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宿醉的,只依稀记得他把公司的业务鼬搞砸了,但具体几时喝了酒,又是怎能回来的,却是实在想不起来。
他勉强拿起手机,神志不清地应了声。
线路中传来的由电波带来的信息,话筒另一端的人说了什么只有他听得见,惊得瞬间色变几乎就是一刹那的事。顾不上痛得仿佛要裂开的头颅,他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把平日里牢记的礼仪全然抛下。
与时间赛跑是什么感觉?明知道没有希望,还是要像飞蛾扑火一般玩命地追赶。
——可他必须赶过去,不去的话……就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浅川出云,病危。”
〖二十〗
“加大剂量!田中,准备血袋!”
“来不及了医生,他心跳停止了!”
“别说丧气话!大岛,准备心脏电击器!直接调到第三档!”
医疗器械的机械声宛如倒数的电子时钟,宣告着这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谁也无力挽回。充斥着整间急救室的药水味刺鼻得令人作呕,饶是行医多年的资深人员也难以忍受。白与红是医院的颜色……多贴切的代表色,白色的服装与墙壁,红色的红十字架,白色的被单,红色的血……而医生又何尝不像白色的幽灵?
不!不能再想下去!医生强迫自己投入到抢救中去。
咚!少年的身体被电击吸起了一瞬,又立刻倒回了手术台,都没有什么声响,他轻得就像木偶。
“没有反应!”
手术室里过重的阴气让正进行手术的几人都有了不祥的预感。可太年轻了,这个病患实在太年轻了,他的全部人生几乎都在这家医院度过,就像医院的孩子一样。浅川出云住院十年,才只有十二岁,正值青春的年龄,还远不到该死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去过学校,没有郊过游,没有经历过初恋……
太早了!现在就死太早了!
“继续!继续!调到最大输出!”
一扇门阻隔了声息,急救室外只有浅川知香一个人在等。紧抿着嘴唇,她的背脊僵直着,漆黑的瞳中似要涌出幽蓝色的火焰,负面情绪多得几乎要扭曲空间。做工粗糙得硌手的皮包在等候的过程中被双手捏的发皱,那里面有她现在最想使用的东西。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说什么能保证出云下个月就能出院,根本是一开始就打算害死他!
比起钱这种不可靠的东西,她特意和出云的护理人员结下深厚的友谊,自以为构筑了坚固的阵线,却想不到那个人还是得手了,而她所有能找到了证据都留下了被销毁的痕迹,就像是示威一样。
“嘻嘻,快,解开红绳吧。”
“你死后也会下地狱。”
菊里和阎魔爱的声音像是幻听一般不断在耳畔交替响起,这就是地狱通信的力量,手上握有复仇机会的人无法摆脱满心的怨恨。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竟然敢他怎么敢下地狱去吧该死杀杀杀杀杀杀真恶心杀杀杀杀毁了那些家伙杀杀杀一切混蛋天杀的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凭什么去死吧冷静不能慌那家伙才不陪他下地狱吵死人了拉他去陪葬杀杀杀杀杀杀杀……
“……”
曾根护士在隐蔽的阴影中观察良久,妩媚的神色仿佛是凝固了,再如何滔天的红尘俗事也不能将它改变。她掏出手机,拨打通向异空间的号码。
“她在爆发的边缘,小姐,差不多可以准备干活了。”
〖二十一〗
爱,长襦绊放好了哦……
我知道了,婆婆。
〖二十二〗
浅川出云回来了,以躺在手术车上、头上覆着白布的方式。
这是真的……
男孩的体温渐冷,裸露在外的手足冰凉,泛着死尸特有的青白色。瘦弱的手臂上布着密集的针眼,一条条清晰可见的青筋如同婴该微抿的唇线,哭诉着这具身体再也受不起任何折腾。
“请节哀顺变。”
死者唯一的亲属脚步虚浮地走进,年轻的护士都怯于去看她的眼神。那眼睛像是黑洞,比死者的眼睛还要失焦,可是绝不像往常的家属那般的失心疯。
——那像是恶鬼一般的毁灭性的眼神。
女人颤抖的指尖掀开男孩面上的白布,男孩宛若天使般纯洁无邪的面庞上犹保留着痛苦的神色,饱受疾病折磨的身体再也不会有动起来的机会了。
出云死了,真的死了。
“……带他……走吧。”
离开吧,去哪里都好,再也别回来,别回这个残忍的世界。出云这样的孩子,定是要上天堂的吧,还有爸爸妈妈也是。可惜,她不能去和她们团聚了。
齿轮吱呀的声音机械地和知香擦肩而过,阻止自己冲上去拉住那孩子的冲动是那么难,短短的几秒钟像是经历了深渊沉浮,三生三世的炼狱。一下子失去了依凭,知香后退了几步,跌坐在长椅上。无人的手术室敞开着大门,真安静,乾坤朗朗的白日之下,钢铁筑成的牢笼里黑灯瞎火,死寂得能听见亡者的低鸣。
最后一条底线,崩溃了。
“知香!”
现在,她最急于见到,同时也最不想见到的人来了。
哈……他来干嘛?明明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不是吗?
就像十年前一样,神原幸辉匆忙地赶来,踌躇地走近,却想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知香冷冷地开口,懒得摆出平日温婉的模样:“要看出云的话已经在停尸间里了。”
倒吸了一口凉气,幸辉身体一僵,随即道;“知香你知道我不是——”
“你了不起!”女人骤然爆发的咆哮狠狠打断了他徒劳的辩解,“你这个只会躲在你爸爸后面的孬种,竟然还真能杀了我弟弟!”
神原幸辉脑海里一片空白,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也许是因为出云离世的噩耗太过突然,也许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浅川知香如此盛怒的怒火。十多年来的追求都只能得到这个人冷淡的回应,他从来没有想过知香也会这样发火,以至于浅川知香十多年来的愤怒一口气爆发出来的时候,他不知道作何反应。
知香眼角发红,目光却雪亮得不可思议,同时蕴藏这癫狂与凶狠。她一生中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向谁这般歇斯底里:“忍你很久了,神原幸辉!”
“不……”身体先于意识,尽管头脑里没有反应,本能却唆使他开口,“不是我……”
“不是你?”冷笑切割着幸辉的神经,她不知道自己的话对这个人而言比谁都要有杀伤力,当然,也不在乎了,“不是你依仗你家里的势力,我一家人会如此?”
不是我……
从来不知道愤怒能让人变得这么可怕,幸辉甚至觉得自己几近窒息,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害死我弟弟。”知香站起,朝他走过来,鞋跟敲击在瓷砖地板上,清脆的声响在幸辉听来却像是钟声。
“杀人犯。”哒、哒、哒。
不是的,不是我干的……
“为我的父母,还有出云,偿命吧。”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浅川知香手里的稻草人,诡异的蓝,宛若幽蓝的曼珠沙华轻轻吐蕊,勾走灵魂。惊悚之下,幸辉想起自己见过这东西,无数次。
“去死吧!”
浅川知香猛地扯下了红绳,就像抽刀一样利索。
嘴唇开阖着,在神原幸辉有机会喊出什么之前,他这个人就如同被分解了一般粉碎了。而他没能说出口的,除了本人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不是这样的啊。
〖二十三〗
汝怨已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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