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牺牲与付出
我这小区，位于乡村与大山中，去阳台开窗一望，大片田野延伸至黑山脚下，之所以叫它黑山，因其是南北朝向且向里弯曲，总是背阳，从这里看就是黑乎乎一片。
黑山那头就是市里，大道蜿蜒绕山而过，如果开车进城还算快，要走路最好还是直接翻过山去更快些。
山的这面阴凉，背面却燥热，仿佛在阴阳两界走了一回，而我上学时天天要走，阴的那面抬头挺胸，阳的那面掩面屈膝。
我在阿灼的催促下早起本想去找伯伯，谁知道他已经出门去打工了，这时候明明天还没亮呢。
“大夏天的，不至于被太阳给晒了，挺好。”我说。
“好什么！不会又是想拖下去，这种情况晚一步人家女孩子就可能不再理你了！”
阿灼催着我，用那滑滑的小手掴我，却一点也不疼。
“肯定好，这天太阳一出就直逼40度，伯伯不管怎么样都喜欢抬着头赶路，这面还好，到那面脸不要给晒黑了。”
“你真不是怕给女朋友联系？告诉你，越怕失去就越会失去嘞！抓紧点好，你今天不用看书店，我们一起追他去。”
我听她的话，顿感失落。我是乡下书店的店员，今天难得老板替我，果然瞒不过阿灼。仿佛她懂我的心里的一切。
“至少不是我主动选择失去的。”
“少犟嘴，走啦！快点快点，主动又不止失去这一个结果，万千种可能呢！失去也只是万分之一！”
“万分之一...也是，靠谱吗？”
“走走！”
阿灼挣扎着跑进我怀里，我发现她几乎没有运动能力，要移动就只能被我抱着，还好她很轻，真的是一根蜡烛的重量。
跑到山脚下时我就感觉不妙，这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要是爬到山顶估计直视着都能看到太阳了。
一到山头，刺眼且毒辣的阳光直射在我们身上，一瞬间我的脊背就被汗水浸湿，衣服黏糊糊地在皮肤上滑来滑去。
“快点快点。今天总要搞定的，你个大男人，晚上可不能再哭了。”
她一直在催我，我也因羞耻没有停下脚步。
走着走着就越觉得不对劲了，我再怎么出汗也不至于如下雨一样，不停地往下滴。
于是慌忙一看怀里，阿灼的头已经不成人样，细密的黑发自额头刺出，眼睑与颧骨坍塌下来化为液体灌进她嘴中，身体也有小半化为水，勉强被妈妈的衣服包住，她像冰淇淋一样。
我有一秒被她的恐怖模样吓到，她的暴露在外的身体组织正被光芒分解，同时水流不止。
“阿灼！太阳太大了！你等等你等等，撑住！”我尖叫出声。
“......”
阿灼似无力回应，空洞的眼中仅剩下一丝余光，不过很快她的唇再度动作起来，发出小而尖的声音。
“继续走，现在在半山腰上，回头还是向前都一样。”
“你早知道会这样？我都说过会很热的！”
“必须要...燃烧才行。”
“现在怎么是时候！？我，我知道了！我会在最重要的时候任你燃烧的，现在不行，你不能死掉的。我答应你还不行嘛。”
“嗯嗯。好孩子，我说叭，燃烧总是有价值的。”
“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教育我！撑着点，我们去树荫里躲一躲再走！”
伴随着加速的心跳，我紧紧搂着她，不停用衣衫兜住淌下的水，然后往阴暗处狂奔去。
融化是无法马上停止的，她的惨状竟也让我石化许久的心再度开始滴血。
本以为最多也只是会流点眼泪，再也不会有这么伤心的时候了。
“是大男人，还哭还哭。那我不会死的！走一段休息一段就行了！”
树荫下，阿灼恢复了元气，语气也变得和昨晚一样强硬，
“你还有心思说！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能这么镇定！”
“我们本来就是向死而生的，对我来说，只要能为你带来哪怕一点的改变，怎么都值得。重要的不是结果是过程。比如，看到你为我担心，被树枝刮到，差点摔倒也要拼命往这里跑的样子。这些才宝贵。”
“我知道，都知道的。但要是早知道会有这种结果，我一定还是不会走的。”
“你啊！就是因为走了才能知道结果，你这么说，那所有东西都会毁灭的，连太阳有一天都会死掉。往小了说，难不成人总会死掉就不活了吧！”
“这个...和现在不一样！但是...我走就是了，我会去找伯伯的。”
心里明明懂她的意思，嘴上的倔强却不由得溜出因她险些消失而产生的深深后怕。
连这一点也被她所看穿，她化作半片的嘴唇弯成一弧。
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像橡皮泥一样重塑成型，变成了身高约1米多的小女孩模样。
“乖~这个样你就不难过了吧！”她叉腰仰头，对我一笑。
“深山老林的，怎么看我都像在犯罪。”
“毛病多！你又不吃这一套！走啦，我没事的。”
于是，我牵着阿灼，让她慢慢走在我的影子里。
她这时却能够蹦跳着，似乎很喜欢这样，或者说，早就习惯了似的。
......
原以为伯伯会排斥阿灼，谁知他看了一眼后，眼里便充满着悲伤。他的眼睛成了太阳下唯一湿润的部位，干活却更加卖力。
他得知我的麻烦后，拜托工头让我们在铁皮搭成的活动房里休息，又因为这里也完全不阴凉，我实在担心阿灼，就打了招呼先回去了。
抱着小孩模样的阿灼，一路上倒是真没人怀疑。
回家后，我并不是什么都没做，在阿灼的催促下，我向女友发了消息，说会有惊喜要给她，她似乎很高兴，连发了好几个期待的表情，同时也发了好几个“哈”字。
心情顺畅了些，一直到晚上...
“我知道有个办法可以增进感情。以前我也拼命追过别人，就用这办法，也比得过那帮有钱有地的公子！”
伯伯抚着像是干裂土地一般的脸，眼中却现出一丝得意，嘴角也上扬着，这表情十分少见。
“真的？”我回。
“对啊！我们这群人，人穷志不穷！那个年代靠志气也能吃上姑娘家的饭！可不比一些钱包鼓脑袋空的公子差！”
“哈哈...好厉害。”
我的笑容中带着苦涩。
伯伯至今未婚，听父母说他曾有过女伴，后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抱着不能什么事都不做的想法，我照着兴致满满的他说的一步步进行着什么仪式...
是要用针戳破手指，往破口的玻璃弹珠里挤出血液，等血液在里头凝成裂纹形状后摆在桌前，开始向什么负责恋爱的神仙祈祷。
最后，我忍着手指的疼痛，对着桌子磕头，要磕重一些，表明心意。
于是...一下，“咚！”
两下，“咚！”
三...
我受不了女友离我而去，我喜欢她。被众人排斥，被恶言冷语淹没，被碰瓷讥讽，和那些比这不算什么，所以我重重磕头。就像在渴求那时她的安慰一样...
深夜，我已经躺在床上，却少见地接连收到女友的消息，她很高兴，也很期待，我便自信起来，从没感觉到这么轻松过。
阿灼一直在我的身边，睁大眼睛惊奇地看着这一切，直到现在才露出笑容。
“你看！满足吧！你伯伯也满足，看他帮你做吊坠的样子，十几年没见了叭！哈哈哈！”
“是啊，就算额头再疼，手指流再多血，也觉得值得。但...伯伯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就觉得很奇怪。”
我摇摇头。
自从老爸把房子抵押去还债，还消失地无影无踪后，我便寄住在伯伯家里，他照顾我吃穿，还帮忙应付讨债的人，甚至拿钱出来给他们。
本来他一个人潇洒自在，现在应该是恨我到极点才对...
阿灼也跟着摇摇头，不过，是对着我摇头。
“空想有什么用？实在想知道就直接问，躲躲闪闪的。他今天很开心，不是好机会吗？”
“啊...算了。”
总害怕问他之后会伤害到他，他背负着的某种东西，是我暂时无法触碰的。
我一直这么觉得，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么沉重，不该会寸步难行。但事实似乎不是这样。
甚至，连引导我面对真实世界的人，都被真实世界给带走，真实世界在我面前蒙上一层浓雾，没人知道跨进去会是深渊或是泥沼。
“我...”
“慢慢来叭！我感觉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你其实已经不在原地了！那吊坠不是给你女朋友寄去了吗？等着看结果好了。”
“喔。是啊，要是她会喜欢，也许我可以变得胆大点。”
“......”
阿灼一句话不说，爬上我的床，钻进我怀里闭上双眼。现在一看简直就像是我女儿一样。
也在这时，我仿佛知道她总会越变越小，我承认，她最终会消失...
......
我并不讨厌在书店打工，虽然收银，服务，销售，这些都是我一个人在做，但这里的客人少得出奇，有也只是年纪较大的爷爷奶奶，所以报酬不高。
每次他们拿到想要的书籍，我的心灵便会十分满足地震颤起来。我会期待和享受这种感觉，但并不会刻意追求。
阿灼一来，这种感觉就不明显了。也许...也因为这几天我经常会和女友聊天吧。
女友的城市离我不近也不远，坐高铁约大半天能到，自从和伯伯一起住后，远的就不再是距离，而是时间与路费。
伯伯一定是选了最便宜的快递，让女友这几天一直都在期待着我给她送的东西。
毕竟已经好久没送她礼物，以前会送一些虚拟的，游戏礼品卡或是小虚拟道具什么的，她走后我便害怕起送东西来...
“看吧，做点事情是没错的。现在心情不错？”
我将掉在走廊里的书捡起放回书架，身后的阿灼笑嘻嘻地跟着我。
“是，工作都没心思，老想着她收到会不会很开心，很久没这样了。”
“这样我也开心！就算变小一点也值得，你说是吧！”
“嗯。要谢谢你才行。我听伯伯说小区里卖纸钱的人会做蜡烛，我想...”
“不需要！你有这个心我很高兴！但我是必须要消失的，现在你自己也有点懂了才对！”
“...嗯。”
我犹豫着转身，走过阿灼身边，今天快递就该送到了，我收起隐藏着的沮丧，转而开始期待着那一时刻。
过不久后，女友打来了电话...我因在服务顾客抽不开身，一直到连续打来的第三个电话时才总算接下。
“是快递收到了吗？不好意思我在工作所以接晚了！”我连忙道歉。
“喔，嗯...不用急的。阿灼你还是在书店工作？听起来客人总算是变多了？”
“不算，就是比较巧有客人来。之后应该没客人，不会影响打电话的！”
与行动比起来，她的声音显得冷淡很多，与我所期待的有些差别。所以我的语气不自觉地重了些。
她无可奈何般深呼一口气，吸了吸鼻子。
“是啊...谢谢，你送我东西我真的很高兴，其实送我的是什么东西已经无所谓了...”
“哈哈，你要是能喜欢我会很高兴。”
“但是...就是...能不能真实一点...虽然高兴，但越是这样心里某些地方就越难受。你知道不对吧，这样子...”
“真实？我其实...做这个吊坠有经过很复杂的流程！材料方面，还要磕头什么的...”
我现在才发现她不是在吸鼻子，而是在小声地哭泣，话里已经带着些潮湿的水声，正逐渐变为了啜泣的哼哼声。
“磕头啊...你还是这样子...我不想骂你的，因为我心里其实...我也很想去期待什么。但是，你—这样子又有什么意义啊！为什么还是这么幼稚，这么笨！！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回去老家，为什么不继续和你在一起，你还想不明白吗！？”
“这个...我家确实环境很差，房子破人也穷，家人也都...就算现在光靠打这份工压力很大。但，我真的努力在改变。”
“我知道啊！我没长眼睛吗？你那里到底怎么样我都看见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不是学校里的小屁孩你懂吗！你不是，我更加不是！”
她的语气在哭声的影响下变得歇斯底里，但我能明白这不是她面对那些讨厌的人时做出的反应。她不会哭，就算被大部分同学排挤，孤立，也从没哭过。
她对我表现出的，不是冷漠的反击，而是最极端的失望。
我回想起为做这件礼物而付出的努力，心脏开始阵痛起来。
我说的话没有意义，做的也不能让她感到满意，那我该怎么办？放手吗？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想要什么？她想要的东西，我真的拥有过吗？
听我陷入沉默，她猛吸着鼻涕，声音磕磕碰碰地从手机里撞出。
“我这么说你也会伤心。我知道！...这样我们都不好受，我们没办法再和过去一样从游戏里找到满足...那，也只能先...分开一段时间吧。你说呢？虽然不知道多少次了，就这几天我们不会再联系了！”
“......”
“给你几秒钟，快点吧！5，4...”
我一时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分开”这两个字刚从她的口中说出，我全身边从脚底开始泛起一阵彻骨的冰凉，腿脚似停在刚要开始抽筋时麻木的状态，将波涛推向胸腔与心脏，渐渐麻痹全身。
这样的感觉...自那次以后就没再出现过。
危机...危机就在眼前，但现在的我...
我被阿灼抱住了，身前感受到的，是衣物的柔软，及蜡油的滑腻。它们是我的希望。
我不想再像上次那样无动于衷，但鼓起所有的勇气，也只能撬开双唇，溜出一声：“不要...”
“...不要什么！行，行！随你吧！”
对方的语速加快了些，不过马上就挂断电话。
书店中，我坐在满是裂纹的旧木头柜台后，听老旧到能够被称作是古董的钟表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
手掌拂过桌面，当我已感受不到那粗糙纹路时，钟声仿佛也跟着脸颊上淌过的热流变得杂乱无章。
......
“诶，阿灼？回来了，快点吃晚饭。”
回到家，进门便看到伯伯又坐在桌前，饭菜没了刚出锅时升腾的白烟，却没被动过。
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伯伯的帮忙？又如何忍心把结果告诉他？我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捂着脸冲向自己的房间，一摔门便躲到床上。
伯伯的呼喊声响过许久，他说着“再怎么样也应该要吃饭！”这样关心我的话，却让我逐渐跌入更深的水底。
“没用啊...没用的，安静点。”
我一直嘟囔着，似乎是被伯伯听到了，呼喊声才总算停止。
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但已经不行了，到达极限了。
“休息。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什么事情都不要想！”
阿灼的声音从床边传来，她又从蜡烛变为了小女孩，不停拍着我的后背。
“这样真的有用？我做的事情，没有让情况变得更坏？”
“乖，明天再说！当你感觉到危机的时候，机会也会随着它而出现。要保持好的状态，阿灼！”
“嗯...”
我思考着她的话。也觉得她有些反常。或者她本身就知道我的一切，我的状态，我的心境，我的想法...
她的存在，是足够我去害怕，但又必须要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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