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话,奴婢就先下去了。”
楚乔点头:“下去吧。”
“那姑娘早点休息。”小丫头关上房门,外面的风声突然变大,嗖嗖的吹过窗棱,前院的声音渐渐变小,渐渐的归于宁静。
再过五天,她就要去骁骑营赴任了,摩根今晚宴请骁骑营的将军,其用意可想而知。
她们总是对对方说,一定要坦城相对,决不隐瞒,一生信任彼此,永不心生嫌隙。可是随着年岁渐长,有些事情,还是让她们无法时对方坦诚的说出口。
比如她和诸葛玥的恩怨,她心中对贵族做派的厌恶和不以为然,还有她在外面的另一副模样,放浪形骸迷感他人的浪子嘴脸。
但是,有此东西是不会改变的,深入心肺的默契、携手以共的情谊让她们总是默默的对对方做出最妥善的安排。
尽管不说出口但是面对外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们永远是亲密无间的战友、生死相随的家人。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大雪夜,她寻药被打,满身伤痕,一步一踉跄的在雪地里跋涉,怀抱著她的救命药材,拼尽最后一口力气想要赶回去,却在冷寂幽森的窒园里看到病的奄奄一息但却惶惶不安强撑着身休,低声呼喊她的名字找寻自已的她一般。
那一天,单薄的她满身病痛,但却决然的背起伤痕累累的少女,嘴唇发青,面色苍白,在漆黑的夜里孤独的走着。即便步履蹒跚,神情却异常坚定。
那一天,她跪在她的床前,握着她的手,在少女将要昏睡的眼皮前一字一顿的低声说此生此世,必不会再让她受人欺凌。
那时候的她们,连在夜间高声说话都不敢。可是就是这么一句毫无气势的承诺,却深深的震撼了她的心神,让她将这个侥幸得来的一生,系在了她宏图霸业的刀锋之上。
第二日,在魏舒游再一次带人前来逼迫的时候,备受打压的燕世子被砍下了一段小指,若不是赵嵩及时赶到,可能整只手都要断在魏阀的刀下。
那天晚上,是楚乔进入盛金宫之中第一次哭,也是唯一的一次。
缺衣少食的时候,她没有落泪,被人欺凌的时候,她没有落泪,遭到鞭打遍休鳞伤的时候,她也只是睁大了双眼,牢牢的记住仇人的长相,不显露出一丝懦弱。
可就是那一天,燕世子被砍断了一段小指,晚上却固执的不肯给她看伤口的时候,她却再也忍耐不住的痛哭失声了。
她可以忍受饥饿、忍受痛苦、忍受轻贱,可以忍受自己承受苦楚,因为她知道,她总会长大成人,总会逃出困境,总会一刀一剑的亲手报仇雪恨,她有的是耐心,有的是时间。
可是她却不能忍受身边的人受到伤害,燕世子的手指断了,谁来为她治好。
那天晚上,她哭了很久,哭到摩根手足无措,最后只能笨拙的抱着她,拍着她不断抽泣的背脊,举着右手说,你看只断了这么一小节,不耽误握刮,不耽误陈刀,不耽误吃饭,不耽误写字,没事的。
这是楚乔来到这时代之后第一次这般失声痛哭,比在诸葛家柴房里的那次流的眼泪还多。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只因为曾经的她总是孤身一人,即便有临惜那孩手,仍日让她没有丝毫的归属感。
可是就在燕世子断指的那一天,她突然发现她也有亲人了。于是,她才能放任自己情绪上短暂的软弱。
她们两人都是一身孤寂,在这世上,除了彼此,没有旁人。
火光照在女子的脸上,夜色越发朦腌,窗外更鼓绵长,夜深风重,楚乔抬起头来,望着外面摇曳的村影,缓缓在缩在软榻上,她晚上没有吃饭,此刻正在静静的等人有人来敲门。
“阿楚。”
果然,半晌之后,有醇厚温和的嗓音在外面响起。
“你睡了吗?”
少女嘴角徵微一牵,竟是少见的低声一笑。外面再无声音,过了一会,她跳下软榻,光着脚就跑到门边。
门板咯吱一声打开,门外没人,只有一只雕花楠木食盒,静静的放在地上。上面还贴着一张纸条,拿起来,是潇洒醇厚的字迹,再熟悉不过。
“知道你睡得晚,若走饿了,就吃一点,这是西归坊的鸭子,去了油,不用怕胖。”
楚乔抬起头来,只见飘飘洒洒的白雪之中,一只青面竹伞撑在头上,白狐大袭的披风之下,青衫寥落,身影清俊,渐渐的隐没在漆黑的回廊之间。
白雪纷扬而下,一时间她几乎看到了多年前站在赤水湖畔大叫着再帮自己一次就不姓燕的少年,而不是那个终日隐匿在黑暗之中,身着墨袍眼神阴郁的男人。
或许,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偶尔显露出当年的样子。
她并不是没有改变,只是因为有她的存在,才在心底留下了那么一处柔软的地界,旁人不得涉足,高墙围绕,院门幽闭,独为她开。
楚乔抱着食盒站在原地愣愣出神,风雪飘洒,落了满地苍茫。
两日后,是八公主赵淳的及竿之礼。八公主和赵彻同为一母所生,是当今皇家地位最为尊崇的公主,她的及竿,赫匕自然隆重的大肆操办。
因为当日围猎上的争执,摩根对这蛮女的耐性也渐渐耗尽,只派了阿精送了份贺礼草草了事。
楚乔翻看礼单的时候,摩根正在堂上喝茶,只见上面恭敬客气的写了几句吉样话,下面就是一溜的礼品:“两对和田如意,四只金玉彩狮,八匹怀宋玉锦。
既不贵重,也不寒酸,很是符合礼数。
楚乔摇了摇头,不知这赵淳儿收到礼物的时候会做何感想。这么多年来,淳公主爱慕燕北世子的事情早已在京城上层圆子里传开,皇后穆合那云曾干预过此事,奈何赵淳儿生性刁蛮,除了摩根旁人的话一概不听,加上夏皇的三不管政策,更让这小公主越发的没有顾及了。
“楂技嘉园,月鼎竹山,阿楚,有机会我们真的要到卞唐去看上一看,品尝一下竹山酒,吃一颗嘉园丸。”
楚乔抬起头来,今日阳光极好,少见的没有下雪,一大早就被摩根叫来花房,两人相对就是坐了一上午各自没有言语,她看书,她喝茶,侧是怡然自得。突然听到他说这话,楚乔点头一笑:“好,有机会一起去。”
见她欢喜,摩根也是展颜一笑。
“阿楚长大了,必是一代佳人。”
楚乔嗤笑:“今天吃了什么,嘴这么甜?还是在外面油嘴滑舌习惯了,回来也脱不下你这放浪形骸的公子哥的模样?”
摩根闻言顿时一愣,生生的就说不出话来。楚乔自知失言,有些东西,她们很有默契的从不去触碰,只是没想到那些东西还是深入心底,在不自觉间尴尬的掀了出来。
楚乔轻咬了下嘴唇:“对不起,我多嘴了。”
摩根摇了摇头:“阿楚是世间最好的女子,无人能及的。”
她这话说的语气极为自然,就好像是说今天的饭菜可。一般,楚乔闻言却是微微一愣,脸颊微微一红,竟也少有的露出一分少女的娇态。
尽管再是亲密,也一直不曾袒露心事,多年来的相处好似战友也可比亲人,却毫没有涉及男女之情。
忽听燕询这般说,有过两世经历的少女,也不禁有些慌乱。
“阿楚。摩根突然正色,很是认真的望着她:“你我相交已有八年,其间祸福与共,患难相随,如今,一切就要过去了。等这边事情一了,回到燕北,我们就……”
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响起了阿精微微惊慌的声音:“世子,圣上召见。”
所有缠绵的情绪顿时烟诮云散,楚乔猛地站起身来,手中的书卷唰的一声落在地上。
摩根眼神一暗,七年了,夏皇从没召见过她,今日突然召见,想必是为了那事了。
赵正德要光明正大的撕破脸皮了。
“怎么办?”
楚乔面色沉重,转过头来,沉声说道。
摩根默想了半晌,最终说道:“不必惊慌,应该不会有事,我去看看。
“燕洵。”
摩根刚转身要走,突然被楚乔一把抓住。少女的小手微微冒着汗,冰冷似雪,紧紧的拉着她,眼神担忧,却又有着业石俱焚的坚韧:“小心点,早点回来。”
“放心吧。”摩根心下一暖,反手握住楚乔的手,拍了拍她的肩:“我去去就回。”
绿柳走上前来,为摩根披上大裘,摩根带着几名下人,就出了莺歌院。
整整一个下午,楚乔都坐立不安,总是觉得会有事发生。傍晚的时候,阿精突然回来,楚乔不喜,疾步跑上前去,沉声问道:“世子呢?怎么样。怎么现在还不回来?”
阿精面色有些尴尬,但还是缓缓说道:“世子没事,现在正在前殿赴宴。
楚乔长吁了一口气,放心的说道:“没事就好,皇帝传召他有什么事?
阿精左右看了一眼,见几名小丫鬟跟在楚乔周围,全都一脸疑感的望着他,一时间竟有此语塞。
楚乔眉头缓缓皱起,隐约感觉到事情有此不同寻常,沉声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阿精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沉声说道:“皇上刚刚传召世子殿下,是要,是要给殿下赐婚,已经指给刚则过了及竿之礼的淳公主了。”
少女登时一愣,想说什么,却张开了嘴说不出来,她左右望了一眼,双眉渐渐紧锁,终于紧皱眉头,声音很低的反问道:“赐婚?”
“姑娘。“阿精担忧的叫道。
楚乔却点了点头,喃喃说道:“赐婚。”
“姑娘,世子怕你担心,叫我回来告诉你一声,他说……”
“我没事。”楚乔摇了摇头说道:“皇家饮宴锋芒太多,你快回他身边保护他,切莫出了差错。我只是有点担心,害怕皇帝对他不利,哦,赐婚,我知道了。”
阿精面露不忍之色,低声轻呼,“姑娘。”
“我先回房,你快去吧。”楚乔转过身去,背脊挺直,毫无悲伤之色,只是喃喃说道:“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绿柳,把花房的书信都送到我房里来,我要批复。”
白雪茫茫,女子今日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衫,披着一件同色的披风,少见的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妩媚,远处的风吹来,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她的背上,披风翻动,显得有几丝凄冷。
远处夕阳缓缓西下,天边火红,但再是多彩,也终要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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