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0 往日之扉 其四】
“夏蕾,我好怕。”
“你怕狗?”
“我怕死。郭华和奶奶都死了……”
“我害的。”
“瞎说。”
“你让我把锅盖直接拖走。”
“屋顶要塌了。”
“我还帮他救奶奶……”
“夏蕾最喜欢救人了。连我都是夏蕾救的。”
“听你的,锅盖他能活着……呜……
我弄得两个人都死了。”
“不能这么算……你看看你眼睛,都哭花了……泪眼婆娑。我们来成语接龙,下一个,你从娑开始接。”
“我本来想救人,结果害死了人……”
“你瞎说,哪有这么算的。你冒这么大的风险,真是的,仗着自己反应快,不然连命都搭进去。”
“那你说,我以后还救人吗?”
“救啊,只要你开心就救。”
“可是……万一又像这样怎么办?”夏蕾在月光下打了个寒颤,我们贴得更紧了些,真的很冷啊,遍体鳞伤的少女诉说着残酷的真理,她五指虚握,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指缝间一点一点的溜走,“我……呜……救不了我遇见的所有人。”
“这样的话,就拯救尚有希望的人吧。没有办法的放弃掉好了。”
“可是……”这几个字在她嘴里说出来格外可怕,“我怎么知道……谁是『该放弃的人』呢?”
在学校操场的漫天石雨中,我明明连自己都不抱有希望了,却还不是『该放弃的人』吗?那又有谁理应被放弃呢?
“那就换一种方法吧,遇到需要抉择的情况是,就优先去救与自己更亲近的人……不论希望有多渺茫,不论付出什么代价。”
“即使有其他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死去……也是可以的吗?”
“无关的人,就放着不管好了。碍事的人,就算亲自排除也在所不惜。”
“这样……不会变成坏人吗?”
“坏人就坏人吧。”
“我真是看错你了,原来你是个坏蛋。”
“坏蛋偶尔也是能做做好事的,只要不妨碍到……”
“我……会好好努力的。”
“你已经很厉害了,要努力的人是我才对。夏蕾……我真的好害怕。”
“不怕,抱抱。”
“我怕死,我怕被狗咬死。”
“说了半天还是怕狗嘛。”
“我的意思是,你知道吗,在狗的视角里,我们来了,它们的主人死了,我们身上全是血,你猜它们会想些什么。还有,它们现在一定很饿。”
“不怕。不怕。”
“你睡会儿吧,我看着。醒了换我睡。我现在睡不着。”
眼皮越来越重,我的脑袋几次垂下来,又一个激灵惊醒。
两条大黄狗对着月亮吠了半夜。
“没关系,狗终究是狗。我们是人。”
夏蕾很快就推了推我,她这样说,我便信了她的话,毕竟她骑着平衡车揍过的阿猫阿狗多得数不清。
夏蕾的老爸以前跑到珠三角打工,后来混得好,开了个厂,有钱了,回镇上里买了个房子把她接过去落户。后来村里拆迁,小镇修了新城区,我们也全部搬进城里在城里读书。夏蕾老爸把拆迁房卖了继续往外投资,她人住在中心城区,和我们这些住在新区的读一个学校,我们就是那会儿认识的。开学第一天,校门口停了辆特别拉风的跑车,我除了五菱宏光之外就不认得别的车标,但从别人的围观来看这辆车一定非常贵,后来才知道车里是夏蕾和她老妈老爸。
再后来夏蕾老爸又去珠三角忙生意了,她自己站在两个轮子的平衡车上面上学放学,一个这么一点点大的女孩子驾驶平衡车的新奇程度不亚于她老爸那辆跑车,男孩子们都惊为天人,她也爱和那些男孩子一起上房揭瓦,一来二去大家都混得很熟,从新区到学校的沿路上有很多未开发的地段,山林、茅屋、鱼塘,还有新农村什么的,有些同学就住在那里,大家也爱在去那一片玩。新农村改造时修了好多水泥路,夏蕾的平衡车在上面畅行无阻,每天下午五点钟之后,在那儿干活的农人就有概率看到自己的儿子混在一群伙伴中间跟着一辆拉风的平衡车跑,撵得村子里鸡飞狗跳,鸭子扑棱着翅膀嘎嘎嘎地惨叫,大鹅看了都摇头,简直就是村里的混世魔王。
农村人有好有坏,不过因为她老爸是名声在外的缘故,大人们都惯着她,有时候被同龄人欺负了打了一顿什么的,她也没想过找家里势力撑腰,要么自己打回去,打不过就哭一场,后来慢慢和好或者再也不理他。村妇有一项长处是议论他人,有人说这姑娘性子太野了肯定嫁不出去,有人说人家五官这么乖我巴不得跟拿来自家儿子定个亲,有人嘲笑说做梦呢!人家有个好爹!在广东发了财了!怎么可能看得起你们这些土包子啦!
然而夏蕾老爸觉得,发了财的土包子也还是土包子,所以他就盼着自家女儿多读点书,别像他一样当土包子,隔三差五总爱往家里寄一些在他眼里有品位的东西,比如标题越抽象越好的书,什么«存在与时间»、«基地»、«永恒的终结»、«三体»,总之他自己越看不懂越好,光一瞅名字就显得极有逼格,但其实唯一的去处就是在那大几万块钱的黄花梨书架上吃灰。除此之外,大城市的新鲜东西他也一样没少寄,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和iPad,最贵的笔记本电脑和双轮平衡车,甚至还有自动按摩椅和扫地机器人,按生意场上的说法是“顺应互联网+时代的潮流”。其实就一个暴发户而言,他一点都不土包子,反而是个极有眼光的人,比那些黄赌毒一样不落的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夏蕾的平衡车后来换了新的,小镇的房地产开发和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公路拓宽了一次又一次,越来越多的汽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踩在平衡车上的女孩长大了许多,却反而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横行了,不过在学校附近的远郊,还是可以找到不那么需要注意交通安全的路段。学校南边是时常有大车通过的国道,在那里可不能大意,而西边往新农村和还建房走,要当心的是改装得奇奇怪怪的小摩托。小公主的平衡车再也不是唯一的混世魔王,那些排气管嗡嗡震天响的飞车党,祸害的可不只是村里的大鹅。
尽管是不错的朋友,我和夏蕾的性格一点都不像。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在班上属于比较内敛的类型,体育课一般都是自由活动,别人三三两两的去玩我就在旁边看,或者一边满操场满教学楼到处晃悠,一边脑子里幻想着光怪陆离的剧情,不涉及运动能力的竞技游戏我会比较热衷一些,比如弹玻璃珠、扇卡牌和比陀螺,不过输了之后会很快失去兴趣。因为成绩好老师喜欢的缘故,我在班上的存在感并不低,既没有被孤立也不存在霸凌,但就是没有什么人一起玩,偶尔遇见人比较多的男生团伙跟在那个踩平衡车的小女孩屁股后面出去野,我也只是双手插兜在旁边看。其实我既不是乖宝宝也不文静,平时也挺爱玩,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不合群,不管是春天戴着纸折的手指套抓蜜蜂,夏天在窗帘里捉住苍蝇塞进透明笔筒里灌水折磨,还是冬天揣着擦炮和打火机四处噼里啪啦,总之大多时候都是一个人。
后来,我和夏蕾的座位调到了一起,夏蕾说,她那神经病老爸给班主任打了招呼,非要给她同桌换成个好成绩,于是就委屈委屈你咯~我本来还有点不高兴,因为刚跟别人吵架吵输了,正在脑子里复盘,暗自悔恨觉得自己没有发挥好,但夏蕾这家伙抱着双臂这么一说,实在是可爱到爆,很难不让人心情变好。我的名字叫林霖,时间久了之后,夏蕾叫着叫着就省略成了『林』,反正两个音节都一样,也少费点口水。再后来我们的关系一直都还过得去,至少没有闹什么大的矛盾,偶尔也去她家里玩,蹭她家书架上的书看,她老爸买的那些用来假装有品位的哲学书根本看都看不懂,但里面混进去了一些名字比较像哲学书的科幻或者推理小说,让我看得津津有味。那个黄花梨书架分了好几层,最下面排满了夏蕾买的少女言情和日本黑白漫之类的,还有些印成实体书的热血网文,我当时也痴迷了好一段时间。
小学时代渐渐过去了,读初中之后我的性格变了许多,开始渴望从大家那里吸引注意力,脑子里总爱琢磨着怎么讲一些能逗笑大家的笑话,尤其是逗笑周围好看的女同学。很巧的是,夏蕾和我上了一个初中,分到了同一个班级,在几次轮转座位后,一个暑假没有联系过的我们再次成为了同桌,世界上总是不缺乏让人惊叹的巧合,还记得开学第一天她蹦进班级门的朝我大喊一声“surprise”,好像早早就知道会在陌生的班级看见熟人一样。
重点初中重点班级的学习压力很大,每次考试之前老师都会根据以往的成绩给我们划定目标分数,在目标分数的基础上给5分的容错,没有达到目标的就请吃竹笋炒肉,差多少分打多少下来补齐,夏蕾这家伙又比较好强,被打得狠了偏偏不肯哭,脸胀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流出来,其实那个晚自习即使哭出来也根本不会有人嘲笑她,因为把头埋在臂弯里趴在桌子上流眼泪的同学根本不止个位数,大家哀鸿遍野,她的整个左手都肿了,红彤彤的比右手大了一圈,我很想给她揉一揉,但是不敢,最后趁课间给她丢了一颗橙子味的上好佳水果糖,然后休息时间结束之后我听了一整节课揉搓塑料糖纸的声音。其实成绩好总是有些便利的,比如很少挨打,其实我也不怕挨打,只怕丢面子;再比如在违反规矩的时候有时会被网开一面,我们有个规定是迟到了必须在操场上跑圈才准进来,我有一次直接大摇大摆往教室里走,恰好班主任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蒙混过关了,跑得满头大汗的夏蕾骂我狗屎运,其实我也不知道班主任是真的没注意到,还是压根不想管。
我和她,都是不爱守规矩的人。下午总是让人昏昏欲睡,午觉的被窝又相当缠人,课桌虽然不像被窝,但铺一层书本垫一垫也能勉强凑合用,我们的座位是轮转的,这周恰好轮到教室靠门口的视野盲区,物理老师在讲桌上比划,夏蕾在下面也睡得香,她被弄醒的时候还以为我在抖腿,还打了我一下,其实我挺喜欢被她打的,不过这次我真没抖腿,然后……
然后就变成这样了。
真是可怕啊。
其实害怕到麻木之后,反而几乎没什么感觉了,除了身上阵痛的伤口提醒我这是真实发生的之外,一切就仿佛一场大逃杀游戏,让人莫名有点兴奋,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可以读档吧?可以重开吧?修改器作弊代码了解一下?可是……
就这样乱七八糟的想着,我渐渐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脸贴着弹弹暖暖的东西,不是枕头,是夏蕾的大腿,那几条狗对着月亮不停地嚎,她在一边守夜一边打瞌睡,我的头枕在她的腿上,她也半趴在我的上半身上,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样子,跟上物理课时一样。她在一边打瞌睡一边抖啊抖的,看上去有点冷,我换了个把她包围起来的姿势,让她蜷成虾米,侧着身子压在我腿上睡,一只手空闲着,一只手从她的膝盖弯里搂过去。夏蕾环抱着双膝,月光冷冷地洒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我们都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没有处理,事到如今也只好相信青春期的自愈能力,犬吠声终于歇了,肚子在咕咕叫,黑夜席卷着恐慌与寂寥,小镇方向的天边泛着一抹诡异的红,令人不解的是,我和夏蕾一直在提防的余震到现在一次都还没有来。
最终,伴着冷冷戚戚的蝉鸣,我们相拥成奇怪的姿势睡着了,说好的轮流守夜也因为被疲倦击倒没能坚持得下去,明明是夏天,夜却格外的凉,我们身上都是短袖短裤,勉强靠着肢体的交缠维持体温。第二天我是被摇醒的,清晨弥漫着诡异的宁静,夏蕾把我生拉硬拽着往悬崖那边跑,我们昨天就是从悬崖上的国道摔下来掉进水田里,我的小腿外侧被一株有点硬的稻茬戳到掉了好长一片皮,初夏的水稻救了我们的命,要是换做一个多月之前的秧苗或是一个多月之后坚硬的稻杆,我们之中的一个或许已经只能趴在对方的尸体上哭泣。
沿着爬满青藤的崖边走了几十步来到一个缓坡,从缓坡往上爬,脚下的小路逐渐并入国道,“看!看那里!”
不用夏蕾说,我已经惊讶得叫了出来,昨天让我担惊受怕的三条大狗躺在路边上,它们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一条呜呜叫着蹒跚想站起来又摔倒,就像骨头忽然散架了一样,一条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躺在那里抽搐,另外一条已经没了动静,三条狗看上去没有任何外伤,地上也没有血迹,我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一个可能,“夏蕾,这附近有毒蛇吗?”
这里离学校其实只有几百米,只是因为国道上频有大货车通行的缘故,老师和家长都严令我们不许到这一片来玩。夏蕾说:“没听说过。不会有蛇吧?这儿又不是什么荒郊野岭。林,你看地上,这里,还有这里!”
“蚂蚁?行军蚁?”
“不,不是,你仔细看!”
它们身体四周的地面上泛着一圈黑线,我以为是小说里那种很厉害的杀人蚁,但夏蕾说:“你看,不是蚂蚁,像从它们身上一点点渗出来的!”
“油膏状物质,在一定距离外积聚成线。好奇怪。”我用化学的口吻描述,“你看,在圈内也有,只不过比较浅,像一层油膜,因为太浅了显不出颜色,然后很多这东西在这条线上积累,变成了显眼的黑线。”
夏蕾本来打算上去踹一脚,想了想克制住了,转而拿了根树枝戳了戳半死不活的狗子,又戳了戳黑线,没什么异常,我有点怕,“小心点,不要碰。”夏蕾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自己有分寸,忽然,一片树叶落在黑线上,我像惊弓之鸟一样“啊”的惊叫一声,同时扯着夏蕾后退一步,她也震惊得捂住了胸口。
“我、我看错了吗?还是说落叶本来就该是枯萎的……”
“枯掉了……好厉害。”
“夏蕾,拿点别的东西试一下。”
“嗯!帮我捉个毛毛虫、小动物什么的。”
“这里是公路边上诶,本来每隔十分钟就会有泥头车呼啦啦创过去的那种!你让我哪里找小动物?”
于是我们捉了点虫子做试验,夏蕾告诉我:“昨晚上那三条狗一直吵,被吵醒了,你又怕,我就去凶了它们一顿。我们比他们高那么多,它们怕人,然后就跑得远远的……”
“原来你昨晚上起来过。我睡熟了,都不知道,幸亏没有余震,不然我肯定跑不掉。狗会怕你,你一定被当成顶级掠食者了,”一想到让自己担惊受怕的狗,夏蕾很轻松就赶跑了,我就有点羞愧,羞愧起来就忍不住说烂话,“血腥女王·顶级掠狗者夏蕾。”
那些被放进黑线区域的虫子,很快就瘫在那里,失去了挣扎的力气,不仅如此,它们身上也开始渗出了一丁点的油膜物质。“对生物起作用,有感染性,”我说,“没有攻击性,反而会让它们失去移动的力气,对虫子见效快,狗这种大体型的可能会慢一点,但是一沾上就甩不掉了,像中毒一样,不然它们不可能跑不出去。”
夏蕾点点头,继续说:“……把它们凶到一边去之后我才回来找你睡。醒来之后我肚子饿得咕咕叫,记得以前好像这附近见到过橙子树,所以往外走了走,然后就——呀!小心!”
夏蕾拉着我闪电般后退一步,只差一点点,刚才不经意间,我的左脚几乎踩到了死线,不,不是我不小心,而是那道死线根本就在朝我们移动!从道路的那边,从狗和虫子的尸体上,死线以蜗牛一样的速度,缓慢地扩散、推进,“快走,”我说,“走吧。”
“死线?”
“嗯,我起的名字。叫什么都差不多,总之碰到了就会死。快走吧。”
“林。”
“什么?”
“我们去哪里?回城区吗?可能有人和我们一样,还活着,可能解放军的直升机已经来了,可能……”
我没有说话,有时候不说出口就仿佛希望还在,忽然涌出一股无名的愠怒,这家伙怎么无论什么时候都能这么乐观呢,夏蕾的老爸人在广东,而我的爸爸妈妈可都在城区啊,小镇的主城区沿河流而建,水路交通便捷,地势低洼,小镇东南边陲的学校,已经在泥石流威力的最边缘,因此我们才得幸逃出生天,而西边和北边的城区……对上夏蕾询问的眼神,朝她发火的冲动瞬间消弭,我捏了捏她的手,就像给自己传递力量一样,那令人羡慕的内心,她也反握回来,“你看。看死线。”
事实的残酷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脑海——死线并不仅仅存在于死去的三条狗身边!我们第一时间只从这里观察到了油膜物质,那是因为其他地方的我们看不到!国道边的缓坡是死线推进的最前线!马路对面,树林外,山坡上,低处的农田,更多的死线逐渐进入视野了,到处都是!由西北向东南推进的死线或许昭示着,小镇的城区或许早就已经被侵染了,从地震开始那刻起便出现的奇异油膜物质,终于扩散到了我们面前。
“快跑,往相反的方向!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林,等我一下!”
“你回去干什么?!”
“拿几个鸡蛋!我快饿死啦!”
已经十八个小时没吃东西的我说起了糊涂话:“鸡蛋又不能吃。”
“啥?”
“我的意思是,鸡蛋是生的!我们又没地方煮。”郭华家的农舍已经完全塌了,里面埋葬着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与其说是房子,更像是一座坟墓。“没有火源,没有打火机,没有锅。什么都没有。”
“生的就生的呗~”
“生的又不能吃。”
“怎么不能吃?这是在逃难诶!不吃东西会死的!”
“不好意思,我以为我们在度假。”
“度你个头!度你奶奶个熊!”
“你奶奶个腿儿!你和你奶奶有一腿!”
“反弹~”
“小学生吗你?”
在不合时宜的斗嘴中,曦光划破了这寂静得可怕的清晨,其实我们都知道这样争吵很幼稚,但就是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对骂下去,仿佛真的能将这恶贯满盈的世界伪装得像度假一般。“其实还没到那个地步吧,”我说,“你不是说附近有橙子树?我们去找橙子树!”
“我也没怎么在这块儿玩过啦,到底有没有还两说,只是印象里感觉见过。”
“说不准在死线那边呢。”
“以前听老爸说投资什么果园,然后又坐他的车到处跑,车窗外他给我指着橙子树看过,是不是和别的地方记岔了我也不知道。”
我们沿着国道往南行进,本来已经一整天没吃过饭,饿得头晕眼花的我们很快就泄了气,我以前从来不知道肚子可以叫得这么响,夏蕾的有备无患看来真的要派上用场了,我们除了生的鸡蛋液根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要是路边哪里有在地震中翻掉、爆炸、烧起来的车辆里可以找到火就好了,虽然这个想法有点不道德……要是城里的人都全军覆没了,我们也等不到救援,光靠几个鸡蛋也吃不了多久,食物和水总有耗尽的一天,再这样下去我们该怎么办呢,想着在没有吃的的时候夏蕾把我吃掉的情形,我的心底就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
语言文字无法形容那种感觉,那其实并非是恐惧,我完全信任夏蕾,绝不认为她会为了活下来吃掉自己,然而仅仅出于幻想的念头却不由自主地浮上来,假如面临死亡,那家伙吃掉了我,最终活了下来,我的心里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幸福吗?温暖吗?抑或是其他的一些什么……
忍不住这样乱七八糟想象了好久,我的大脑才肯开始思考正事,对了,夏蕾不是有手机吗,可惜信号早就断了,不过……
“咳,夏蕾。”
“诶?”
“你不是有手机吗?”
“是呀,”她沮丧地说,“可是谁都联系不上,110也打不通,呜……”
“我说,假如你老爸真的投资过果园的话,在缺德地图上应该有标点吧……下了离线地图的话不联网也能看。”
就这样,在这个与外界断联的地方,依靠信息技术留下的余荫,我们再度找到方向。离线地图只有最简易的标点,不会有导航,需要自己认路,夏蕾把手机调到能耗最低的省电模式,国道路面上尽是昨天砸下来的落石,大的有两个人那么高,小的只剩下些支离破碎的石渣,交通已经被阻断,再没有车开进来,果园在两县的交界处,我们需要前往的,是南边邻县的方向。虽然依旧是疲倦地赶路,但有目标就有了希望。
“怎么……会这样?!”
像深渊一样,前方的山路已经断开,明明路程已经过半,命运却像在戏弄我们一般,裂缝旁边的国道上横着半截被巨石砸扁的货车,不用想也知道,另外半截躺在悬崖之下。我叹了口气,真是难办啊。
“接下来是攀岩时间!”
夏蕾雀跃的背影在眼前晃来晃去,我的精神一阵恍惚,她是为了鼓励我在强打精神吗,还是说……你居然在享受这种感觉?
“摔下去了会死的。”
“这么刺激的事情,可找不到第二次~”
“说不定还会有很多次。世界变了。”
“别愣着啦,来,抓紧我!”
“嗯!”
身后的死线,一步步地推进。
破碎山路的裂缝间,刮起了苍凉的风。
一次又一次,飘摇的身影准确地踩在了崖壁的石缝中,摇摇欲坠,却奇迹般地悬挂在了那里,一点又一点,渐渐挪向对面坚实的地。
就算失足,就算摔倒,也要及时拉住彼此。
即使世界变成这样,我也会,我们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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