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羽毛的飞鸟。
吊垂在树枝之上剥食浆果的猿猴。
与配偶分享新鲜血肉的雄狮。
憨态可掬的熊猫。
毛茸茸的抖动着耳朵的狐狸。
在空洞的玻璃与玻璃之中,我和佛里姬娅在那分明不存在实物的动物园之中漫无目的游荡着,我们在一处又一处被那些透明的囚笼所割开的空间之间前进着,那些被张贴在玻璃墙外的黑色字体与玻璃内所仅存的饲养环境在我们眼中堪堪拼凑着那个我们都知道,但却从来没有见过的世界的一角。
在空无一物的死物之中,我们涂鸦着活物的幻象。
仿佛我们真的亲眼见过一般,那些本应空缺的地方被妄想的空洞一处又一处的填满,仿佛塞上粗糙的棉花亦或是纸屑一般蓬松而虚假的合阖着。
在那被昏黄的阳光衬出陈旧金色的玻璃之上,太阳的倒影缓缓向着城市的另一端失坠着,仿佛要被那高耸入云的林立高楼所吞咽淹没,沉入那没有光辉的冰冷之城。
空气开始逐渐变得冰冷。
夜晚轻盈的孔雀蓝,余晖渐凉的杏红,还有那夹杂于其间的淡色星辰与灰白色的柔软云线仿若被随意涂抹的颜料一般糅合交错,轻盈的挥洒在那近乎将整个视野铺满的巨大画布上,而那些滴垂下来的颜色则染红了弗丽姬娅的侧脸,将升的圆月与将沉的太阳各自挂在天际的两侧,似乎正欲缓缓交替各自的司职,将夜的深蓝渲染在这片闪耀着霓虹与夜灯的都市。
在那奇异色彩的天空下,佛里姬娅不知不觉间已然牵起了我的手,我低下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也正抬起头望着那遥远的天空的方向,那灰白色的眸子之中,倒影着仿若被泼上去的色彩染得瑰丽的黄昏与其中微乎可见的繁星。
“佛里姬娅…”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而她却只是低沉下了视线,不再去望那染着奇异色彩的黄昏,只是低头快步的行走着,行走着,沿着动物园之中那错综复杂,不知通向何处的道路快步迈着步子,而被她牵着的我则不得已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得上她。
“佛里姬娅…?”
她是想带我去到什么地方吗?
在现在…?可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一声,而是要这样…
我试着松开佛里姬娅的手,但却发现我们之间的手早已从轻柔的“牵着”转变成了一种更加强硬的姿态,她紧紧的几乎可以说是…攥着我的手,似乎下定了决心不让我松开手,要带着我一同移动一般。
“佛里姬娅…!”
她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般,只是慢慢加快了脚步,而我也很快便发现了,她似乎并不是有目的的在朝着某个地方移动…
——她在逃跑。
虽然不知道她具体在躲避什么,但她确实在逃跑,她所踏出的脚步充斥着慌乱与恐惧,所寻找的路线毫无规律可言…她只是单纯的为了移动而移动罢了,这和我先前对她的印象并不相同。
她不应该是这样恐惧于某物的少女才对。
就算真的在畏惧着什么。
就算真的在因为什么而逃跑,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向我解释呢?
她始终没有回答我。
我不再呼唤她的名字,只是紧紧跟在她的身后,在被黄昏映照得模糊不堪的动物园小道之上逃离着…最初只是快步疾走,随后则是小跑,慢慢的变成了不竭力迈开双腿就没办法跟上的速度。
那只紧紧攥着我的柔软手掌分明在不断的颤抖着。
骤然之间,记忆的碎片从因为奔跑而变得苍白的意识之中穿刺而出。
——这不是第一次。
这不是我第一次这样奔跑,不是我第一次这样被她这样牵着逃跑。
不过那个时候不是在这样的黄昏之下。
破碎分离的记忆缓缓拼凑着视线之中残余的重影,与我所看到的真实视界互相重合交叠。
那是更加冰冷,更加苍白的光。
那是…人造的光。
那是…即使照在身上也不会感到温暖的光。
佛里姬娅牵着我的手,我能够感受到她那柔软的手指握着我的手,在奔跑的震颤之中藏匿着畏惧的颤栗,她慌忙的奔跑着,时不时回过头瞥向一眼身后。
在那压抑的喘息声之中,我同她一并在恐惧之中瑟缩。
——我和佛里姬娅…并不是第一次认识。
或者说,在我的记忆之中,我和佛里姬娅并不是第一次认识。
她是…谁?
我又到底是…谁?
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混乱的问题在思考能力微薄的大脑之上翻涌着,我迷茫的望着被她牵着先前拖拽的手,记忆与双眼所见的实物相互重叠着,记忆的碎片好似耳鸣时的杂音一般从那重叠的缝隙之中撕扯泄露着。
黄昏下的佛里姬娅牵着我的手,在映照着暗淡阳光的玻璃囚笼之中奔逃。
苍白的墙壁缝隙之中,佛里姬娅牵着我的手在那干枯而冰冷的白光之中奔逃。
我们在逃避的是…
——我猛地回过了头,在记忆交错的视线之中,在黄昏阳光的缝隙之中,模糊而破裂的人影正于那些玻璃反光的剪影之重穷追不舍的追逐在我们的身后。
不,那当然不是真实的,即使是如今,我仍然能够分清幻象与实物之间的差别。
那是…混杂在视线里的回忆。
当初追逐着我们的…是人,穿着白色统一简约服饰的…人,或者说,是少女,在那纯白色的墙壁的狭缝,在那纯白色的直行道之中,不止一个或者两个,而是为数相当繁多的少女。
攀爬着地面,踩踏着墙壁,如同初生的蜘蛛幼崽一般拥挤的穿过缝隙,向着我们伸出手的少女。
我迷茫的望着那些已经近乎要消逝在记忆角落之中的少女,却无论也没有办法想起她们具体的五官——同佛里姬娅不同,她们同我并不是那种能够互相记住面容的关系。
然后呢…
我迷茫的看着记忆之中所推演的过去,被那些残光之中的少女追逐着在逐渐光幕暗淡的动物园之中被佛里姬娅牵着手逃跑着,双腿因为过度的运动而迸发着酸痛。
佛里姬娅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因为过度运动而变得供养不足的肺部挤压着喘息与思考的狭缝。
『必须要…找到地方躲起来。』
那不是我现在所闪过的思绪。
或者说,那并不是我现如今的思绪。
而是从记忆的狭缝之中浮起的,过往的碎片。
是那个在苍白的走廊之中奔逃的我所产生的思想。
不过无论如何,当时的我并不是错的。
如果再这么继续逃下去的话,在我彻底回忆起全部的记忆前一步,这幅身体就会支撑不下去——我向来就不是那种擅长运动的类型,想要一直跟着她就这么逃下去并不现实。
必须要,想办法停下她。
前方不远处有一座保安亭。
如果只是平地将她停下来,那么不安一定会催促她再次奔跑罢,如果说想让她彻底冷静下来,必须要想办法确实的找到一个地方让她的恐惧消退。
一个藏身之处。
我粗沉的调整着呼吸,猛地歪仄了一下跑动的步伐,将她的重心向着保安亭的方向倾斜而去——人在跑动的时候重心大多是不稳的,尤其是像佛里姬娅这样毫无目的的『逃窜』的类型,随着我的推动,她一个径直的踉跄便向着保安亭的方向摔了过去,而我则用双手护住了她的头,在那摔落之中硬生生的承受着骤然跌落带来的钝痛带着她滚进了保安亭的大门。
——啊啊,我想起来了。
她仍然想要挣扎着起身逃窜,而我则喘息着尽全力将自己的体重压在了她的身上,用双手死死的禁锢着她那冰凉而颤栗的纤细手腕。
——在那次逃亡之中,我也是这样压制着她的双手,尝试着让她冷静下来,我…记得很清楚,我甚至能够隔着她的皮肤感受到那不断跳动的脉搏,而那脉搏的钝响则在我的脑中沉重的重合着。
噪音。
“没事了。”
我喘息着看着她仍然还在不断颤抖的眼睛,看着在我身下仍然瑟缩的她,再一次从喉咙里挤压复述出记忆的一角之中所被遗忘的,我曾经对她所说过的短句。
“没事了,佛里姬娅。”
我仍然压制着她,但是已经很明显的感觉到她的力量开始松弛,她的挣扎开始衰弱,她原本紧绷的肩膀开始缓缓放松,我看着她那灰白色眸子中我自己的倒影。
喘息。
冰冷苍白的人造光通过栅栏的缝隙披在我的身上,也披在佛里姬娅的身上,正如同在黄昏下的我压抑着佛里姬娅一般,那记忆碎屑之中的我也这样压抑着佛里姬娅的双手。
奔跑几乎耗尽了我们的体力,我们因而得以被迫一下又一下深切的喘息着,将新鲜的空气压进肺部再重新挤进血管里,勉强的支撑着我那几乎在黄昏的暖光下融化殆尽的思维继续轮转。
我…我记得我做了什么。
我顺着我的竭力,近乎本能的向着她的身上倒去。
一时之间,那混乱的气味沿着我的鼻翼冲击着我的大脑,令我的意识陷入了短暂的空白。
汗液的气味,泥土的气味,黄昏的气味。
消毒液的气味,白纤维的气味,塑料壳的气味。
她的气味。
潮湿。
等到我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压着她双手的我已经同她唇间相叠——并不是她主动,而是我…我几乎强硬的吻了上去…混乱的气味混杂着她的香味在荷尔蒙的交融之中沸腾四散。
她那灰白色的,震惊的瞳孔距离我近在咫尺。
我甚至可以感受到她灼热而急促的呼吸。
还有那胸口急切跃动的心脏。
我生涩的舌探入了她的口腔,轻轻缠绕着她的小小软软的舌,黏着的唾液混合着信息素的芳香,而她却并没有拒绝我,而是同我的舌仿佛舞者一般柔和的共同合蹂而起,相互摩挲抚摸着。
她拥抱着我,拥抱着那压着她的身体,肆意宣泄出那无可抑制本能的我。
过去的我…在那白光之下的狭窄阴影之中曾经同她接吻。
而现如今在这被黄昏的阳光下,我也同她在保安亭之中生涩的相吻。
在那温热的阳光下,我同她相拥着,我能够够感受得到,她的心跳一点一点变得平和下来,而呼吸也变得那样平稳,而我们的吻也开始逐渐从我单方面的索取逐渐转变为了双方面的交融。
溶解。
在那柔和的黄昏之下,我们仿佛溶解一般相拥着。
仿佛再没有了那些回忆,在没有了那些冰冷的玻璃的墙,有的只有我,同我一并溶解而粘稠的融化在一起的她,还有那仿若蜂蜜一般甜腻的阳光。
而那甜腻的阳光之中,污浊的苦涩以我的舌尖为起点,开始肮脏的蔓延四溢。
我感受着她的舌尖在同我相吻之时溃败溶解,化作令人作呕的粘稠泥浊,直到再也无法感受到舌头的形状再付之存在,直到那令人作呕的脓水已然浸透了我的口腔。
她的皮肤已经开始枯萎腐朽,染上了肮脏的黑色,仿佛黏稠而丑陋的焦油一般一点一点失坠而下,无论是那白皙姣好的面容也好,是那倒映着我的灰白色的眸子也好,是那同我交谈,同我相吻的口唇也好...
她一切的一切,都在我的怀中肉眼可见的溶解着。
黑色的焦油,滚烫的软泥,丑陋的肌肉如同破碎腐败的破布一般绽裂开碎,而在那其内的骨骼则凸折刺出体表,随后也一并溶解进了那肮脏的秽物之中。
而她尚且还保持着完好的那半张脸则浸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法传递的深重痛楚,我呆滞而恐惧的拥抱着的她仅剩的皮肉也一并坏死剥落,仿佛干瘪的墙体一般肮脏的腐坏那些薄皮,任由那些融化撕裂的腐化物浸透我的衣着。
良久之后,黄昏终于结束了。
保安亭之中,惨白色的灯光冰冷的亮起,在这冰冷的夜中,就连烦人的蛾虫都不曾存在。
而我仍然没有从那恒久的一瞬之中挣脱。
只是仍然蜷缩在保安亭的一角。
拼命的试图从那沾满看秽物的布料之中寻找她曾存在过的气味。
口腔中,那腐败的恶苦仍然无法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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