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很像几世纪前流行的坚固敦实的砖瓦结构贵族城堡——实际上，这的确是几世纪前的产物，虽说经历了多次重建后已是面目全非了。芹意从天桥走去，视线左前方（图书馆北方）也是一条天桥，通往高等部；图书馆东边还有一条芹意目前看不到（被图书馆挡住了）的天桥，通往中等部。
下天桥后，芹意与从左边和前方的大门涌出的学生们合流。与这些至少十岁往上的大姐姐们走在一起，被她们用好奇和怜爱的眼神注视着，使她产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羞耻感；不过显然她伪装得不错，一直保持着端庄的“扑克脸”，眼睛像是什么也不看，又注视着所有人。
被人群裹挟着流动到柜台，芹意在柜台大姐姐温和的注视下颇为窘迫地完成了基本信息录入。
“这么小就知道来图书馆啦，真了不起。”柜台姐姐递来图书卡。
芹意吐了吐舌头，觉得这个动作也许比较适合现在的身体年龄；其结果是，柜台姐姐脸蛋变得红红的，身体缩在一起动来动去，双脚大概也在踢来踢去（芹意注意到从柜台下的缝隙伸出来的脚尖），等芹意道了谢离开后，立马又和一旁的同事吵闹起来：
“你看到了吗………哇…那个女孩子太……”
“对对……可真是吓到我了…竟然有那样……”
“要是我也有………她就不会甩我了吧……”
“没戏没戏！你的问题主要是……”
偷听并不是好习惯，芹意只断断续续听到了些连不起来的带有兴奋语调的话语，就拐进了厕所单间，脑袋怼在镜子前照了起来。本来她只是想看看刚刚的表情奇不奇怪，可镜中映出的表情却逐渐难看起来。
“曦琳……是不是用力过度了啊……”
因为早晨迷迷糊糊的，加上对曦琳的信任，芹意完全将自己交给她负责，甚至打扮完后都懒得照下镜子。现在见到镜子里这个洁白无暇，光滑如瓷器般的自己，她开始觉得就算吸引再多人的目光也不足为奇了。
“是不是换了颗头啊？……不对，五官的排布跟以前似乎一样。难道是魔法？”芹意想起前世与大小姐在杂志上见到的“易容术”般的化妆。也许跟曦琳的技艺有点像。
在确认刚刚对柜台姐姐作出的那个撒娇似的表情除了可爱外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后，她离开了厕所。
*
芹意几乎什么书都看，什么都感兴趣。她跑遍了所有区域，从百合园格外流行的儿童文学，到晦涩艰深的、用古海颦语写成的历史文献，将一本本封皮华美的书籍堆在脚边，坐在二楼一架移动扶梯的一阶，厚书摊在膝头读了得一晚上。从身边路过的少女们都对这个独特的孩子留有深刻印象，但她读得太全神贯注，彻底忽视掉了闪过的身影们。她似乎与图书馆浑然一体似的，天生就属于这里。她的存在仿佛产生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一种……读书的氛围，使得她面前的桌椅坐满了求知（或是装作求知）的女孩们。有几次，她去厕所时，注意到了伴随着她的起身也一同“起身”的脑袋们，于是下定决心明天就不让曦琳化妆了。
九点了，芹意不知不觉已看了四个小时，还是那小肚子悠扬的叫声提醒的她天色已晚，同时也提醒她忘吃晚饭了。图书馆此时人已很少，除了她之外，也就只有图书馆两个柜台姐姐、包了单间的同学、以及零星几个打算离开的同学，因此显得格外寂静肃穆。
“……再呆会儿吧。”她放下手里的中篇小说，又在图书馆里转悠起来，想着若雨会不会来。路过哲学书籍区时，她稍稍停顿片刻，装作没看见似的离开了。并不是看不懂哲学论述与抽象表达，而是因为她缺少直面世界的勇气。
接着路过戏剧区，她很喜欢《九女神》和《三角屠宰场的母亲》；再来是幻想小说区，但里面掺杂着不少宗教宣传书籍，有些得看到最后才能察觉；再来是历史区、数学区、宗教区、美术区；最后一排是政治区，她有些兴趣，但出现在角落的二人却使她却步。
那是初等部三年级六班的贵族领袖孙莹雪，与初等部一年级十班的公主林鳞。她们一副谈论大事的架势。孙莹雪行的是最优雅高贵的贵族礼，这种礼节一般只在盛宴使用。她们明显在对话，彼此的嘴唇起伏不定，但芹意完全听不见，像是被按了静音键。不过很快她就明白这是魔法的缘故，因为孙莹雪手里握着一颗释放暗淡金光的晶石球，想必里面存了隔绝声音的魔法。
芹意好奇她们在说什么，通过读唇语多少明白了些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殿下………非您莫属………这种情况，无人可以……”孙莹雪的表情很诚恳，也很急切。
“可是，如果………王室……荣耀………”林鳞犹豫不决。
“………不会发生，那个……的暴发户不过………不足为惧……”之后，她又说道：“若是……只需表明………姿态……”
能看出林鳞的表情松懈了不少，对讨论的提案跃跃欲试。她的最后一句话芹意看得很清楚：“现在你们有一位‘女王’了。”表情洋洋得意、意气风发。
隔音魔法大概是解开了，芹意听到了孙莹雪行礼时衣裙的窸窣声，同时惊奇地注意到她行的竟然是单膝跪地，左手秉剑（虽说没有剑），右拳扶额的上级骑士礼。
芹意觉察出她们的话说完了，于是准备离开，又见公主和孙莹雪从另一边离开了，于是便留在政治书籍区，想再翻翻书。可当她找到想看的书时，背后不远处突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吓得她手里的《国家论》重重摔在了地上，冷汗转瞬间爬满额头。
“这就叫做贼心虚吧。”孙莹雪的声音在这一秒内仿佛从几米开外冲到耳边。芹意向后踉跄几步，孙莹雪弯腰捡起书籍，很小心地抚掉灰尘，但又很随意地嵌进书堆里，如木匠似的将其“敲”进去。
她抱着双臂转过身来，明明是小小的年纪，却给人兼具贵妇人与王室骑士的感觉；举止优雅、亭亭玉立，五官像北域的人那样鲜明，一头黑发既杂乱又似故意为之地梳到后面，露出光洁的额头。她是芹意最不想遇上的那种人，这种地位的人哪怕只相处一会儿也可能招来麻烦事。
“抱歉，”芹意迅速调整心情，说道，“我有想借的书，但您和殿下似乎在说什么要事。”
“似乎是这样呢。那我道歉好了。”
“不，也不用……”
“确实不用，”她的眼神尖锐起来，“因为我没必要向偷听者道歉。”她的表情不像生气，更像失望，“您作为贵族的自尊和荣耀呢？花芹意子爵小姐。”她说道，语气不知为何更加礼貌了，“看来您是与那个商人的女儿关系太好了，沾染了平民的习气。请记住，子爵小姐，贵族就应一身凌然正气，视荣誉百倍重要于金钱，坦率而不失优雅、聪慧且兼具美德，从心底里拒斥不正义的品行——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更别提亲身实践对应的恶行了。”
芹意听出她精准地描述出尊主教的“七戒律”，很惊讶她的熟练程度。
“我没有压抑住好奇心，这确实是我的错。”
“而且您还用浮于表面的借口掩饰这好奇心。”
“是的。”这是芹意第一次与孙莹雪，于是格外谨慎；加之确实是自己有错在先，所以很是安分。“我听到——应该说，看到了您与殿下的部分对话。”
“是这样没错，我的水晶一直在震动。”她展示出手中的晶石，上面除了刻画了隔音魔法的纹路，还有探知魔法的纹路。“不过不用担心，那件事很快就会人尽皆知，所以你不用担心被我灭口。”她笑了起来，但眼神让人分不清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虽说语调是明快了些。
“是公主加入您的阵营这件事吗？”
孙莹雪有些惊讶，“都听到这个份上了啊，”她检查了下晶石的魔力纹路，像是在看它坏没坏，同时说道：“大致没错，不过不是‘加入’，而是‘统领’。”她在说这话时面色红润、眼神柔和、表情坚定；这种表情芹意还是第一次见到，之前甚至想象不出做这种表情的她。她继续说：“公主殿下会领导我们走向胜利，而我会作为公主的‘第一骑士’守护她。”她的表情坚定起来，义正言辞道：“绝不会允许钟婧叶那种没有品味的‘金钱的女儿’（一个海颦古典寓言故事的主角）和一堆牲口似的平民学生领导初等部。”她挥了挥右手，像是骑士甩掉剑上血迹，同时甩下这句话：“优秀的学院需要高贵的人引领，正如伟大的帝国需要优秀的君主。花芹意，我劝你离那个人远些，不要违逆这样显然的真理。”行贵族礼后，大步离去。
芹意又呆了会儿，不过不是看书，而是咀嚼孙莹雪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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