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馆餐厅的角落隔间里。
以服务四个人为目的的餐桌上摆放着两人份的食物。
看上去极为可口的炖菜，一篮刚刚出锅的黄油煎面包，以及作为主菜、浇上酱汁的烤牛肉块与炸鸡肉拼盘，作为午餐的分量来说不算多也不算少。
再加上恰好位于落地玻璃之间的拐角处，能享受到河流与白色城市混合在一起的奇特景观，虽然不是高层有些可惜，但作为增加食欲的伴侣已经足够了。
只有半墙之隔的邻座传来其他客人刀叉碰撞的声音，咀嚼之中又夹杂着浑浊不清的字句，让餐桌上持续已久的诡异沉默显得更加让人在意。
确切地说，从与梅莉雅结束联络后开始，像是火焰一般的少女便如同被人泼了水一般，除了那机械式的进食动作以外，完全没了声响。
长而杂乱的红色刘海遮住她的眼睛，不过就算将那层薄薄的帘子撩拨开，底下估计也是一副呆傻的表情，毕竟没有哪个正常人会用叉子把一块鸡肉戳得像榴莲一样面目全非，然后再把它往鼻子的方向塞。
我不讨厌沉默，因此不会去深究她突然情绪低落、闭口不言的理由，不如说她要是能一直保持安静，就更好了。
而且我也乐于看到她脸上沾着黑色酱汁糗样。
不过事与愿违，在那一瞬间，她却表演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准确无误地将鸡肉送入口中。
真令人失望。
我知晓自己正不自觉地表现出期待落空的沮丧表情，所以伸手将装着绿色蔬菜饮料的玻璃杯举到面前，当作用来遮挡少女视线的屏障。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敏锐。
“你在看什么呢？”
仿佛刚才的阴沉是假的一样，莉修投来疑惑的目光，似乎在尝试理解我的行为。
“丰流行省特产的‘翡翠水’。”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对此，红发少女嗤之以鼻。
“什么‘翡翠水’，不就是一杯蔬菜汁吗，有什么好看的。”
“这可不是普通的蔬菜汁……是价值五枚金元的名特产，集丰流行省的各大特色农产品于一身的精华。”
“你在浪费钱这方面也算得上登峰造极了，变态贵族。换做我，绝对不会选那种光是看着就要吐出来的恶心饮料。”
“只是看着而已，实际上味道还是——”
我一边解释着，一边自然而然地抿下一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奇怪味道在口腔中蔓延。
无法给出一个恰当的评价，但我大概明白肉食动物吃草是什么感觉了。
虽不至于到把味蕾赶尽杀绝的地步，但恐怕今生不会再想喝第二口——不，连杯子都不会碰了。
菜单上那张写着“热销”的标签，绝对是用来骗外地游客的把戏。
“你可别在这里吐出来！”
“我竟然忘了越有营养的东西越难吃这个真理。”
艰难地将口中充满颗粒感与粘稠感的液体咽下喉咙，我迅速给自己添了一碗炖菜汤，用高温与复杂的味道强行洗去嘴里的残留。
或许我不该过度放任自己猎奇的心态无止境地扩张。
“与蔬菜汁无关，其实我只是觉得你刚刚吃鸡肉的时候可能会把酱汁蹭到脸上，所以才会看着你，在等你出糗。”
“……这种令人火大的实话完全没有向我坦白的必要。我只是在想事情而已，又不是脑子坏了，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蠢事。”
莉修冲我翻了个白眼，随后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话一般，又动了几下叉子，把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以我的视角来看，你单纯只是在发呆而已。”
“我又不像你一样没心没肺，要烦恼的事像山一样多，偶尔会静下心思考也很正常吧。”
“你又能烦恼什么？觉醒？复仇？还是我的妹妹？”
“……只是信念与现实之间发生了冲突，在摇摆不定罢了。才不是那些奢侈的东西。”
莉修摇了摇头，但旋即一转话锋，并开始用手玩弄着鬓角的发束，扭捏得像是刚刚转学来的新生。
“不过既然提到了你妹妹，我有点想知道，她……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没想到竟然是这个问题。
也对，两人基本同龄，都是未觉醒的魔女，再加上都身处困境之中，又有类似的身世，即便只是从我与梅莉雅的只言片语中获取零碎的信息，莉修也会对米菈天然抱有极高的好感。
遗憾的是，我无法给出一个像样的回答。
“不知道。”
“不知道？”
“因为我与她说过的话、相处过的时间，甚至还不如和你的多，所以这个问题，我根本没有答案。”
“……那你又为什么要为她反抗奈希尔？”
“可能是一时兴起，也可能我只是觊觎奈希尔的位置，把她当作可以利用魔女们的筹码，更有可能是我突然觉醒了身为兄长的责任感——你可以替我从这些理由中选一个。”
莉修登时露出嫌恶的表情。
“为什么我要去猜你的想法啊？”
“那再加一个，‘保护可爱的妹妹免遭邪恶金发男毒手’吧。”
“你自己明明就是邪恶金发……啧，不想说就算了。”
她倒是放弃得相当干脆，也不再有继续攀谈的打算，便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继续专注于填饱肚子的事业之中。
真可惜啊，明明无论选哪一个都是正确答案。
我腹诽着，随口补充了一句。
“如果你有认识她的打算，那么迟早都会见面的。”
“唔。”
她发出含糊不清的应和声。
似乎是要配合着沉寂下来的气氛一般，餐厅中忽然响起鲁特琴舒缓而空灵的独特乐声，不曾听过的慢调子逐渐填满耳间的空隙。
是吟游诗人吗？
那些自由的流浪乐手经常会出入于各个酒馆与饭店中，以他们精湛的表演技艺换取金钱，在餐厅中突然听到琴声或歌声并不算什么稀奇事。
食客和酒客们总归要比大街上的路人大方许多，他们乐意为了听一段熟悉的小曲而丢出几枚金元，这也是大部分吟游诗人喜欢奔波于餐厅和酒馆的原因。
随着旋律愈发引人入胜，我便也生出了想要看看是何方神圣的念头。
不过，在那之前。
叮——
我伸出握在手中的叉子，猛地刺向莉修的脸庞。
而后者尽管有着短暂的愣神，却还是举起沾着汤汁的勺子挡下了我的攻击。
金属餐具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照理来说并不算大，如今听来却像是站在教堂塔楼上的大钟旁边一样，不仅震得耳朵生疼，就连鲁特琴的音声也随即被抹去了痕迹。
“你……”
“嘘。”
面对正要发作的莉修，我在唇前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保持安静。
看来我们凑巧被卷进了某个事态当中。
莉修起初还是一副“我需要一个解释”的不悦表情，但很快转为不可思议，并且拼命用手拍起耳朵来。
“……到底发生什么了？”
她压低声音问道。
这女孩怎么老是喜欢问些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站起身子，越过作为分隔桌位的半墙观察隔壁的客人。
穿着考究的一男一女，似乎是夫妻的样子，均靠在座椅上，紧闭双眼，大概是已经睡着了。
这时，我才发现，整间餐厅安静得只能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嘈杂的脚步声与谈话声宛如从未存在过一般，不仅如此，甚至连河上船只隐约传来的汽笛声都彻底消失不见。
本该频繁往来的侍者们也不见踪影，更不要提饭点时大量涌进入座的客人们了。
毫无疑问，是那位不知名的鲁特琴演奏者搞的鬼。
“你之前应该有听见鲁特琴的声音吧？”
“我又不聋……不如说为什么现在听不见了？”
少女也察觉到了自己身处诡异的事态当中，看到我的举动，她也跟着起身，踮着脚尖，有些勉强地看向隔壁的桌位。
“他们睡着了？”
“表面上是这样。在帝国的律法中，未经许可的情况下，于公共场合施展大范围作用的魔法，无论利害，与恐怖袭击同罪。”
“……你的意思是，我们正身处恐怖袭击的现场？”
“值得庆幸的是，至少目前对方还没有弄出人命的打算。”
正当我想要离开去查看情况时，餐厅的门扉被以一种极为粗鲁的方式推开，在封闭空间之中回荡起刺耳的巨响，像是有人在静谧的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炸弹。
随后传来的，便是仅仅靠听无法分清人数的巨量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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