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话 行尸
那个如鬼魅般出现的女孩，不知何时起，就坐在了那个本没有人的位子上。是一分钟前，还是一小时前？或许更早也说不定，比如一年前，比如二十八年前。总之，现在她就在那里，就在江雾的斜后方坐着。
她应该就是今天早上江雾撞倒的那个女孩，明明一起说过话，明明一起上了学，在此时却感觉不到她的生气。那个叫MISAKI的女孩，只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像一副空荡荡的躯壳，或者说是活尸。
女孩就好像是透明的空气，全班人都没看见她，同学们一个一个向后传递着试卷，也没人去给她一份。
测验就这么开始了，尽管江雾手里拿着笔，但他颤抖的手没法写字；尽管眼里看着数学题，但他始终会不安地瞟视身后。江雾魂不守舍地做着题目，不知不觉间在考卷上画了一堆奇怪的折线：一条条带着锐利尖角的折线痛苦地交错着、紧扭着，就像是灵魂在挣扎中辗转反侧，犹如蒙克的《呐喊》那般恐惧与忧虑着。
“诅咒不是……终止了么……”江雾自言自语到，他颤颤巍巍地拿起橡皮，想擦去那些错乱的线条，却不小心把橡皮碰落在地上，正好掉在了那斜后方的座位旁。
江雾低着头，他不敢正眼看那个女孩，只是咬紧牙关，硬着头皮弯下腰，将手伸向那橡皮——
靠近，手指就快要触及到，
呼吸，紊乱而又急促，
视线，始终不敢移向他方。
不去凝视黑暗，黑暗就不会发现自己，
是么？
还是说，掩耳盗铃？
江雾拾起了橡皮，这过程中始终没敢抬头。那“活尸”究竟有没有兀地转过头看着他，他也不敢去想。
江雾擦干净那些线条，又胡乱地在试卷上填了一通，便拿起考卷，向着讲台走去。
唰的一声，伊歌市江雾打开了教室的门，径直跑向了男厕所，一把拧开了洗手台的水龙头，直接用那清水往头上浇。
水幕从他的眼前淌过，江雾似乎又看见了那个女孩的身影。不过，那一定是错觉，因为除了江雾之外没有人注意到她，也从没有人说过会有新同学加入。综合考量下来，江雾断定是自己太疑神疑鬼了，所以太过紧张以致出现了幻觉。
江雾甩了甩头发，拧上水龙头，双手捂着面孔，支在洗手台上。他全然没有看到，面前的镜子里，出现了一个黑影。
“啪”
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冰冰凉凉的，肤色苍白，就像是死人的手一样。
江雾看着那只手，脑中一片空白，忽然间又瞪大了眼睛，惊恐万分地转过了头。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么？”站在他面前的男生问到。
“啊，是大辅啊，吓了我一跳……”江雾捂着自己的胸口，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
铃木大辅，担任三年三班班长一职，不但学习优秀、品德优良，而且身材高挑、相貌出众，一直是班级乃至年级里的人气男生。只不过，他的身体比较特殊，手脚一直比别人冰凉。
“我看你慌慌张张跑出了教室，以为你身体不适，就提早交卷来找你了。”
“是吗……”江雾看着大辅的微笑，心中似是松了一口气，说：“那这样岂不是害你考试成绩下滑了？”
“我和老师打过招呼了，这样一次小测验没什么关系。倒是你，身体真的没什么大碍吗？”
“嗯，只是觉得呆在教室里胸闷，所以跑出来透透气，现在好多了。”
“既然都出来了，还剩半小时，我们就去打球吧，哈哈！”大辅摇了摇江雾的肩膀笑着说。在这班级里，伊歌市江雾、黑泽英史和铃木大辅这三人爱打篮球是出了名的，而且他们都是校队里的主力。
江雾尾随大辅一起走向操场，在经过教室的时候，他悄悄往里头看了一眼，却看见那老旧的座位上空着，并没有那女孩的身影。
伊歌市江雾皱了下眉头，又深深地松了一口气。
天空依然阴云密布，但好歹没有下雨。空旷的篮球场上，江雾压低着身子，右手运着球，站在右侧四十五度角，全神贯注地看着张开双臂的大辅。他向右猛进一步，见大辅重心偏移，又忽然从背后将球换至左手，刚想突破，就见大辅快步挡在了他身前。
“你那些假动作我都知道！”大辅喊了一声，却见江雾左手持着球，身子如旋风般逆时针旋转，背靠着他转身突破。江雾以闪电的速度贴着底线向篮下了过去，大辅不甘示弱追了过去，江雾一个箭步，抱着球高高跃起，但是他的侧后方伸来了一只大手。
“组合假动作你猜得到么？”江雾说着，忽然收手，蜷起身子，躲过了大辅的封盖，从篮筐的左侧飞到了右侧，在下落的瞬间，伸手抛出了球。
“唰”，球干干净净地落进了网里。
“哈，不愧是我校第一后卫啊！”大辅大笑着，擦着头上的汗，在场边坐了下来。“八比十，是我输了。”
“你也不差啊，校队里只有你是全能型前锋，内外线到处都是你的火力点。”江雾喘着气说到。他坐在地上，大口喝着纯净水，又将剩下的水尽数浇在了头上。
水幕从他的眼前划过，就如同在洗手台洗脸时那样，他似乎又看见了方才那个女孩的身影。阴郁深沉，阴森诡异，这两种有着微妙差异的感觉，一同交织在她身上。
“那个，大辅，这学期我们班有没有转学生加入？”江雾问到。
“啊，怎么突然说这个。”大辅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班没有新来的同学，这点我很确定。不过啊……”
“不过什么？”
“毕竟我们的班级是三年三班，如果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的事情，你当作没看到就是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江雾略显不安地看着大辅。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响了，江雾收拾着书本，站起身来的时候，还不忘向后瞥了一眼。
那个幽灵一般的女孩，自那之后再也没出现过。江雾看着那空空的桌椅，心头有些发凉。
教室里的同学纷纷跑了出去，都想赶在别人之前去食堂占座。而江雾则不慌不忙地来到了校外的料理店，买了一份牛肉饭和咖喱饭，一共一千两百円。
当然，那份咖喱饭是输给黑泽英史的代价。
江雾回到教室，把那两份饭放在了桌上，却没发现英史的身影，只有零零散散几个同学在座位上聊着天。这时，他看见走廊里有一个黄头发的男生跑过。
“喂！英史！”江雾喊了一声，英史却没听见，于是他也跑着追了上去。“英史，你小子不要吃咖喱饭啦？”江雾在走廊上拉住了英史的肩膀说。
“哦，是江雾啊，你怎么这么慢？我肚子都快饿扁了！走走走快吃饭去！”英史得意地笑着，跟着江雾回到了教室里，却看见江雾的桌子上只放着一份牛肉饭。
“咦？”江雾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江雾，说好的咖喱饭呢？”英史四处打探着，连周围同学的桌洞都翻看了，也没找到。
“奇怪，刚刚明明放在这里的啊……”江雾疑惑地望向了一旁座位上的小野杏子，发现她神色有些慌张，完全不是平时活泼开朗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江雾悄声走到杏子的身后，用手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啊！！”杏子闭着眼睛一下子抱住了头，那两根马尾辫吓得翘了起来。
“小野，刚才我放在桌上的咖喱饭，去哪了？”江雾板着脸说。
“啊啊，那个……”杏子的视线转向一边，不敢看着江雾的眼睛，说：“我……我不知道……”
“看你慌成这样，一定是被你吃掉了吧？”
“不是我！”
“哦？你有什么证据么？”江雾眯着眼睛问到。
“不信的话……你闻闻就知道了！”杏子羞红着脸，张开嘴，向着江雾呼了一口气。江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呃，的确是没有咖喱的味道，那你有没有看到谁拿走了我的饭？”
“我……没看见有人来过。”杏子捂着自己的嘴巴说。
这个时候，一直站在一边的黑泽英史在背后捅了捅江雾，说：“喂，你小子没买咖喱饭就算了，还怪罪到女生头上？亏你还是富豪的私生子，怎么这么吝啬呀！”
“我真的买了啊，骗你干什么？而且，说什么私生子，那只是小道传言，英史你小子也不相信我么？”
“哼，你举目无亲，祖父祖母过世后你就是孤儿了，居然还有那么多生活费，那些钱是谁给你的呀？”
“……”江雾听到这话，哑口无言，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银行账户上每个月都会有大笔款项进账。江雾拿起桌上的牛肉饭，递给英史说：“呐，我的饭给你吃，你能不说这些了么？”
“哼，不食嗟来之食，除了咖喱饭我就是不吃，大不了我自己去买。”英史说罢，转头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教室。
“嘁，这家伙，不吃就不吃！”江雾气呼呼地说。
“小江雾……”小野杏子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说：“不介意的话，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吃午饭？”
“对不起，你别在意，刚才是我搞错了……”江雾提起那盒牛肉饭，看着杏子，笑笑说：“我还是想去天台上一个人吃好了，谢谢你的好意。”
“嗯……”杏子点了点头。
伊歌市江雾提着午饭来到了楼梯间，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楼梯口，那是樱井奈美和伊吹枫正在谈话，两人都是对策委员。
“哟，樱井同学，伊吹同学，午安。”
“午安，伊歌市同学，今天也在天台上吃午餐么？”伊吹枫微笑着问到。她虽然也是对策委员，但不像奈美那样沉着冷静，而是一个温柔感性的女孩。枫在对策委员会工作的意义，就是要让针对诅咒的对策更加人性化，避免有学生出现情绪失控的事态。
“嗯，是啊，一个人吃，比较自由自在。”江雾说着，打算从她们身边走过，却被樱井奈美拉住了。
“樱井，有什么事吗？”
“伊歌市同学，你第一堂课开小差了吧？”奈美问到。
“哈哈哈……”江雾尴尬地笑着说，“因为太无聊了，坐在那里发呆，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下课了。”
“果然啊，你什么都没听到吧？”
“咦？啊……没关系，那些知识回头借夕树的笔记看一下就懂了。”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奈美说着，走近江雾小声问道：“你还记得早上问我的MISAKI的事情么？”
江雾听着，皱了一下眉，说：“是，难道你想起什么了吗？”
“嗯……”奈美想了一下，对着枫说：“你把那份档案拿出来给他看。”
“真的要给他看么？”枫犹豫着，从一本活页夹里拿出一张纸，递到了江雾的手里。
“这个是什么？学生个人档案？”江雾看着这张纸时，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但是当他看清了这份档案的内容之后，才真正感到了恐惧。
“这个人，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女生吧？”奈美问到。
“这……怎么会……” 江雾瞪着双眼，颤颤巍巍地张着嘴说。
这份档案的主人，名叫“名乐美佐纪”，读作Naraku MISAKI，从照片上看是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美丽女孩。
看着江雾惊愕的表情，奈美继续说道：“1996年入学，1999年升入三年三班，在2000年6月末毕业前的奖励旅行时，因车祸意外死亡。你要找的人，难道真是这个早已不在世界上的女孩么？”
“这……是真的……么？”江雾的手颤抖着，那个与他说过话，又诡异地坐在教室里的女孩，原来早在去年就因车祸身亡了。所以，他见到的是什么？他与之说话的东西又是什么？
“这是从班导那里拿到的档案，绝不是恶作剧，我们也不会拿人命开玩笑。”奈美严肃地说。
“可是……去年不是没有发生灾厄么？怎么还会有人死去？”
“去年的确没有发生灾厄，这点我以人格向你担保。美佐纪的事情，只是一次单纯的事故，就好像平时经常遇见的意外一样。”奈美扶住了江雾的肩膀，像是安抚他一般说：“要知道，全世界每年有至少一百万人死于车祸，而她，只不过是这一百万人中的一个罢了。”
“是吗，我有些头晕，想一个人静一下……”江雾说着，踏着沉甸甸的步伐，走上了楼梯。
“对了。”奈美叫住了江雾，说：“伊歌市同学，如果你看到什么不该看见的东西，一定要当作没看见。”
江雾惊了一下，不该看见的东西都已经看见了，事到如今才知道又怎样亡羊补牢？他像是丢了魂一样地向着阶梯上走去，一步一步，接近着那透着一丝光亮的铁门。
穿过那门，能否让阳光洗净心头的阴晦？
“咣”，江雾推开铁门，展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片黑压压的乌云，盘踞在头顶，堆积在天上，笼罩着夜见山。
江雾呆站着，就像是第一次看见这无际的阴霾。那是倒置的灰海，悬在他的头上，仿佛世界随时都会倒转，让他被重力抛向空中，被那广阔的黑浪浸没吞噬。
这个来过无数次的天台，此刻，只让他感到陌生、恐惧。
风吹打在脸庞，江雾慢步走到楼顶边缘，靠着安全防护的拦网坐了下来。就在他刚打算进食午餐的时候，发现脚边似乎有人遗留了什么垃圾。
那是一个餐盒，餐盒里还残留着一些咖喱汤汁。
江雾呆呆地看着那个餐盒，许久，才开始吃自己的午饭。
放学的铃声响了，阴云透着淡淡的暮光，就像是一丝丝鲜血从那天空中渗出一般。黑泽英史，提着自己的书包，来到了伊歌市江雾的课桌前。
“江雾，快点，今天篮球部还有练习呐。”
“英史。”江雾抬起头，双眼无神地看着他问道：“今天中午，你是不是在天台上吃了我的咖喱饭？”
“啊？你这家伙到底是得了失忆症还是妄想症？没有买饭就算了，还怀疑是我拿去偷吃了？”英史双手叉腰问到。
“是么……”江雾说着，平静地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向着校门口走去。
“啊，今天篮球部训练，你不参加了吗？”英史跟在江雾的身后喊到。
江雾停住脚步，摇了摇头说：“不了，拜托你和他们说一下，今天我身子不舒服。”说罢，他又迈开步子，向着那校门口走去。
熙熙攘攘的校门口，站了不少等待朋友一起回家的学生。就在江雾要跨出校门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邻班的女学生在人群中穿梭而过，只是那随风飘逸的黑发，在他眼中留下了残影。
“砰咚——”
江雾的心，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不安的情绪如同蚂蚁一般爬遍全身。他紧张地环视四周，周围人的背影，在他的眼前旋转着，如同游乐园的木马。
有谁，有谁在看不到的地方，窥视着他？
是深渊，是那黑暗幽冥的深渊，只要凝视过它一次，就会被它紧随在身后。
所以，那东西来了，一个影子从人群中走出，向着江雾走来。它摇曳着、扭曲着，像是怨灵，要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小江雾！”
“啊——！”江雾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地一屁股坐倒在了地上。
“呀，对不起对不起！”站在江雾面前的小野杏子一个劲地道歉，说：“我本来只想稍稍吓你一下的，没想到你这么大反应……”
江雾在杏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抱怨着说道：“小野你干嘛呀，为什么非得吓我不可？”
杏子挠了挠脖子，笑着说：“那……那个，人家难得看到你这么早回家啊，觉得新鲜，就想着捉弄你一下罢……”杏子说着，晃起了脑袋，扎着的两根马尾辫像是跷跷板一样地摇摆。“小江雾，难得你今天不去打篮球，我们一起回家吧？”
“啊，我们在住得很近么？”江雾尴尬地问。
“虽然不是很近，但是我们同路啊，正好路过你家门口呢，嘻嘻！”杏子开心地笑着说。其实小野家和伊歌市家相隔还是挺远的，也不同路，说是路过家门口，想来也不过走到门口再折返罢了。
江雾看着杏子满是期待的眼神，虽然面露难色，但是也不好直接拒绝。
“好啦好啦，真拿你没办法，你可别赖在我家门口不走啊！”
杏子一听这话，立即眉开眼笑，连着点头道：“嗯嗯！”
就这样，江雾挎着书包带头走了起来，而杏子则乐呵呵地跟在身后，一蹦一跳的。
夜见山北中学的校门口外是一处十字路口，但由于是交通干道的缘故，这里的斑马线绿灯留给行人的时间比较短，一旦错过，就要等上很久。
江雾带着杏子向斑马线走着，看绿灯时间所剩不多，他便想快步跑过去，可谁知却被身后的杏子一把拉住了。
“小野，你干嘛拉住我呀，不快点过去就要红灯了。”江雾转过身说。
“不……”杏子的神情忽然变得慌张起来。
“嗯？怎么了？”
“不……不能过去！”杏子惊慌失措地喊到，她捂住了双眼，不敢直视前方。江雾惊奇地看着杏子，清楚地看到了她脸上恐惧。
“你看到……什么了？”江雾怀着不安的心情，循着杏子所看的方向，回过头去——
那竟是，不该看的“东西”。
第二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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