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秀(一)
背着手,背着城市,背对钢蓝孤嶙的马骨山,身体被肚带河抽去了魂,追在远道而来的风后面摇摇晃晃,一整个摇摇晃晃的人间,车票,水鞋,鞭炮声……
“鞭炮声?鞭炮声!”
邱生猛地扬起头四处张望,后颈靠在船杠上时间太长而酥麻酸痛,鞭炮声在茫茫然大团白雾的背后叫嚣得厉害,隐约看到吊诡孤立的海岛,行至岸边,江水拍打船板越来越急,邱生一把抓起搭在双腿上的稿纸塞进牛仔包,铅笔揣到裤兜里,扭扭歪歪地跑到船头问出声来:“就到这了吗?”
船夫没应。其实邱生也是在问自己,“逃出来了”他心想。
“娃娃你是哪里人?”邱生攒着钱看向问话的妇人。
“呼隆隆”汽船喷出刺鼻浓烈的黑烟挡住视线,船夫仰头打了一个很响的哨音,转身就将小型集装箱往下扔,站在甲板上的脚夫麻利地接下又扔到一旁停放的卡车上。
下货的码头旁有一整排架着蓝色铁皮棚倾斜的摊位,主人家摆得零零散散,每个人只占一小块四四方方的地,大绞丝口袋从中剖开,上面铺着干鱼皮、酒糟木头、腐玉米棒,玻璃缸、皮钱包、水果糖,乱七八糟什么都卖。
邱生还没接过刚买的荞面馍馍,烙饼的妇人又问:“问你话呢?”
邱生差点脱口而出“白城”,连忙抓过荞面馍馍,狠狠地一口咬住,没有回话,伸手将皱巴巴的零钱递过去。
妇人轻笑摇摇头,接过钱:“码头这里太吵,上到北边去就好了。”
邱生恍惚地点点头往前走,船夫的吆喝声被远处山体挤得很高,迎面走来两个魁梧强壮的工人扛着麻袋在对歌——浪水板子前头路,大白日,咸沫子。
邱生觉着地都在震。
不一会儿,邱生又绕回到卖馍馍的妇人那里,头压得很低,一字一字地说:“请问,附近旅馆在哪?”
妇人觉着难以理解,邱生又问了一遍,妇人回应:“你说的是住处吧?沿着岸边往上走,绕到山顶就能看见。那里有一家招待所。”
邱生绕到山顶后,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黑压压一大片,他从包里掏出手电筒来,还没打开,近处一幢歪斜的建筑就亮起了灯。
“洗澡还是住店?”大胡子的声音硬硬的。一进门,周身都发热,呼吸被水汽包裹起来,胸口闷闷的。
“都,都要。”邱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打结巴了,害羞得眼神四处张望。
大胡子扔给邱生两块系着红绿丝绳的打板,邱生摸着被水汽腾得湿漉漉的扶手向狭窄的暗道里走去。
楼道出去就是很大一间环形浴池,池壁上印着壁画,墙角上下贴了对称云纹的瓷砖,里面有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唧唧哇哇说着邱生听不懂的方言,围浴池一圈是架有塑料帘子的独立浴室,浴池正对面的小房间左右墙壁上用红漆刷了大字“脱”,邱生禁不住笑出来,“想必是更衣室”。
邱生刚脱完衣服,精光的后背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覆盖住,邱生吓得叫出声来,手主人却似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小兄弟不是本地人,怎么没见过?”
邱生结结巴巴说道:“我来这里玩的。”
“来玩?这破岛有什么好玩的,我怎么不知道?”
邱生觉得不舒服,向前跨了一步说:“我出去洗澡了。”不料男子追上前一步,跟在邱生背后:“好啊,一起。”
男人很自然地就开始了没完没了地搭话,他说他叫刘目,是镇子上唯一一家卫生所的医生,六年前从县份上调过来这里,家住在灯塔下几里的蓝色房子,养了一只乌龟。
邱生一点都不想听下去,刘目讲话总是有一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感,这容易让邱生想起自己那个脾气暴躁的大哥,邱生非常讨厌他,大哥曾经以对邱生好为由,当着全班把常带邱生去舞厅滑冰的几个学生臭骂了一顿,简直就是污言秽语,这使邱生当时一整个学年都无法在班里同学面前抬起头来。邱生最后走的时候,把他在阳台上种的仙人掌全部用菜刀剁了个稀烂。
“小兄弟?喂!喂!”等邱生回过神来,刘目已经将冰凉的豆奶瓶贴到他脸颊上了。
邱生直打冷噤:“这是哪里来的?”接过奶瓶。
“别管那么多,泡澡喝两口,美滋滋呢!”刘目已经对着奶瓶吃得起劲了,末了打了很大一个嗝。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刘目扭头看着正在笨拙地拉扯瓶盖的邱生问。
“我叫邱生。邱少云的邱,生死的生。”邱生还在低头撬瓶盖,被刘目一把抢过去用牙齿咬开了。
刘目说:“你今晚睡哪?”
邱生接过豆奶开心地喝了一口,咂咂嘴说:“就这里。”
刘目大笑:“你知不知道,这破岛哪里都能睡就是不能睡蓬莱湾。”
“蓬莱湾?”
“就是这里。”
邱生心里暗自好笑,更衣室只写个“脱”,澡堂子还取个有声有响的名儿。邱生又问:“为什么睡不得?”
“这里开天窗,平时晒场剩的鱼皮都晾在这楼顶,你说为什么?”
邱生猛然想起那一排歪斜的集市上卖着的腥臭鱼干,眉头紧皱:“那,你知道这附近还有哪里可以住吗?”
“我家啊,就在灯塔下面,地大还暖和。”刘目一脸认真。
邱生立马说:“我还是就在这睡,钱都给了。”
“这有什么的,”刘目飞快地从塘子里跳出来,跑到外面劈里啪啦闹了一会儿,攒着钱就跑回来了,“走吧,别泡了,把牌子丢柜台,我带你去灯塔。”
灯塔就建在码头背后高耸的石崖上,过了七点照明灯便开始巡视阴暗辽广的海面。绕过几圈后都扫过一座占地四方,架在嶙峋山石中间,周身涂满海蓝色油漆的砖木房,刘目老远就兴高采烈地跳着跑过去:“喂!就是这里,我家。”
邱生四处看了看,除了石崖上吊诡的石丛,一处人家也没有,邱生有点犹豫,但海风吹得实在太大,刚泡完澡的身体毛孔全部敞开来,这般湿寒狂躁的咸风让邱生觉得就算是虎口也先进去避一避。
房子里面着实温暖,走到主厅地上还铺了厚厚的毛垫,刘目从后门抱了一捆劈好的柴火丢到壁炉里,很快,火焰吞裹住柴芯劈里啪啦吐火舌,整个屋子的空气慢慢攀升。
刘目从外房梁上钩下一只干鱼架,绕到侧室里用木槌捶打,刘目边打鱼骨边说:“你是逃来这座岛上的吧?”
邱生坐不稳,立刻站起身来:“你胡说什么?”
刘目弯腰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邱生转身向门口走,被刘目拉住,他另一只手里多了一碟陈皮和香草粉:“喂,别激动嘛,看来是真的了?为什么?”
邱生瞪大了眼睛扭过头去:“要你管!”
刘目赶紧说:“算了算了,我不管,你连续几天都没好好吃东西了吧,再这样下去会死的哦。”他拽住邱生卫衣帽的手收了回去,邱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捏紧拳头转身回到长木凳上乖乖坐下。
刘目把软鱼骨用铁锅煎了两转,加水放到炖锅里,香草粉和陈皮一同混进去,盖上盖子端到壁炉架上,拍拍衣服坐在邱生对面撕干馍。
房间里能听见柴火燃烧和馍馍撕块的声音,稍微有点安静了,邱生没头没尾地问道:“你们这里还可以放鞭炮的吗?我来的时候在船上听到很大的响声。”
刘目挑眉:“哦,今天小玻璃嫁人,是放了。”他打开炖锅的盖子,将手边一瓶烧白干倒进去,炖汤发出欢愉的声音。
“我之前在的地方不准放鞭炮烟花。”
“那一定是很大的地方咯?”
邱生想到白城空旷的大道,平实的草原,一望无际的湿地上白鹤白鹳起起落落,还有空落落的厂房车间里抱紧双腿无比寂寞的他。邱生点头:“大,太大了。”
刘目舀了一碗汤给邱生,邱生接过去就饥渴地向肚里灌,一时被干辣呛得嗓子肿胀发疼,直叫唤:“好辣!”
刘目哈哈大笑:“海岛小米椒和翘尾花籽是海鱼的情人,这感情越深,味道就越呛,慢点喝。”又舀了一碗泡上块馍递过去,邱生边呼呼喘着热气,边狼吞虎咽。
刘目冲了一杯热果汁递给邱生用来结束晚餐,邱生好奇:“你们岛什么都有嘛!”
“为什么不呢?”
“这里叫什么名字?”
刘目收拾碗筷:“你不是说你来玩的吗?为什么会连名字都不知道。”
邱生又安静了。
“没有名字,这座海岛没有名字,大家看货号都传着叫鱼街,也有叫鱼村、鱼镇的。”
“为什么没有名字?”
“世界上岛那么多,不是每一个都有响当当的名字的,这里就不是,太偏远了,还鲜为人知。”
邱生忽然心里泛起一阵委屈,白城的人永远都记不准他的名字,一如既往的忽视把他推到边缘绝境,他走到今天这步就是他们害的,那些没有参与暴力却束手旁观的人们也都有责任,都是恶,愚蠢平庸又无能的恶,一切都是一环接一环的发生的,当然有可能,第一步就是他们从来没有记住邱生的名字。
“小南鱼!我要叫它小南鱼!”邱生激动地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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