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舅，任天晴，一起坐在夜班的公交车上。
任天晴此时穿着一身黑——黑色的半袖，黑色的短裤，黑色的长筒袜，鞋子也换了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板鞋。
毫无疑问，全部都是从阿尔朵妮的衣柜里翻出来的。
真不知道，阿尔朵妮的衣柜里难道除了黑色的衣服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吗……
我一边想着，一边看了看坐在我左边的少女。
任天晴。
就是刚刚那个，因为生活极度失意，没有希望而选择了转生二次元，但却只是失去了半条左臂的少女。
她用仅有的右手抱着怀里的玩具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此时抱在怀里也不会弄脏衣服。她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它。女孩管小熊叫“小暖”，它一直陪伴她度过了包括这段最落魄的时间的十几个年头。
我突然在想，我们看起来牢固的生活，是真的牢固吗？还是说，它只是大洋里的一块小舢板，此时的牢固都只是多亏了风平浪静，而一旦稍有风起云涌，便会无情的在风浪中撕成碎片，无处可退？
普通人，真的就是一脚就能踩死的小蚂蚁呵。
我自嘲地笑笑。没关系，我们可是彻头彻尾的蚂蚁，被踩住了也能从鞋底的缝中逃脱。
我又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里头是阿尔朵妮给任天晴带的的弹力绷带和人造眼泪，还有义眼的存放盒，以及一些别的，又在心里头默念了两遍阿尔朵妮交代的用药方法。
我们穿的烂衣服也由阿尔朵妮换了干净的。
任天晴倚在窗边，看向车窗外的城市。夜里的城市好像也那么繁华，像是一条永不会沉默的河，我们仿佛坐在一条鱼背，在钢筋混凝土和灯光的浪潮里头游泳。
她就这么久久地凝视着这城市，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公共汽车颠簸了一下，她“啊”的轻呼了一声，身子一个不稳，就倒下来，右手抱着毛绒熊，下意识想用左手稳住身子，可伸出的只有半截绑着绷带的残臂，身体还是狠狠的砸向前方。
我及时注意到这异动，伸手，在稳妥的位置扶住了她。
她默默地靠回车窗上，继续看着窗外划过的景色，沉默如常。而我看到她右侧的眼角流出一道泪滴，划过白皙的脸颊，泪痕在窗外擦肩而过的一盏盏路灯下一闪一闪。
我不由得心疼她。
已经成了这副样子，还要跟我们一起去过那种苦日子，总觉得有些难为她。但是她竟然没有任何怨言。
“没关系哦，反正我到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住在烂尾楼，也就当适应未来的流浪生活了吧。”
她这么说。
其实她也是完全信任了阿尔朵妮，要不然也不可能跟我们俩这种看起来就像流浪汉的家伙去住烂尾楼。
理由也很简单：阿尔朵妮的住宅隔音不好，如果把她藏在那里，容易把阿尔朵妮暴露。
当然对天晴的理由是——有合租的室友，不欢迎外人住进来。
我不由得轻笑，这姑娘有点过于单纯了——就不怕我们三个合伙把她卖了。
当然，也许只是因为，她真的已经一无所有，失去了对生活的盼头，所以才会不在意的吧。
她就那么靠在车窗上，发丝随着车窗的振动而颤动，肩膀不时抽动一下，那时怀里的小熊也会跟着揪一下心。她脸上的泪痕，随着眼泪的涌出而加深，就像这操蛋的生活不断的反复的刻蚀她心中的伤痕。
“天晴？”
“任天晴？”她没反应，我便又重新呼唤一次她的名字。
“唔……？”
任天晴回过头看着我。她只有右眼流出一道泪痕，左眼泪腺已经破坏（所以需要人工眼泪），而且义眼微微有些对不上焦。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其实不会安慰人，毕竟作为底层人，我未曾得到过安慰。但是我也不用刻意学，我的经历，只要讲出来，就足以让绝大多数人感到心灵上对自己处境的满足。
“唔……是什么呀。”任天晴还是很低落，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
“我以前的故事哦。”我答道，“要听吗？”
“欸……？”任天晴打量了我一眼，她好像看出了我其实是在试图（拙劣地）安慰她，但她不想让我为难，“嗯。”
她懂事的让我心疼。
每一个小孩都该任性，但有的孩子只能学会懂事——所以“懂事”和“心疼”永远挂钩。
但是更底下的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我的讲述：
“我小时候是出生在一个村里的。”
“当时抓超生，抓得很厉害，扒房牵牛真不是喊口号的。”我不禁苦笑，建设和愿景永远是口号，但破坏永远不是，“我家当时有俩孩子，本来不想要了，我妈意外怀了我，但是就因为这个，不敢去县卫生所，就在自己家生，请了两个老接生婆——最后大出血死了。我奶奶抱上我，跟我爹，接生婆，几个人笑得合不拢嘴，没人管躺在草木灰里哎呦哎呦直叫的我妈。其实管了也没用，也不敢送医院去。
“为了掩人耳目嘛，他们就把我，趁夜里，藏到一车草料里，送到隔壁村的姥姥姥爷那儿，就骗他们说我妈还好好的在坐月子，给我二舅那儿放着，假装是捡来的，等以后就说二舅没有抚养能力，过继给我爹。当时这事儿还登报了，1996年4月的八叉日报，第三版。我二舅他们当时就用奶粉喂我，当时我们那儿奶粉还刚流行，他们喂不起，他们就拿米糊跟奶粉兑一起喂我。
“后来他们说要去见我妈。我爸那个愁啊，骑着摩托路上撞到辆汽车，碰巧是个大人物，就把他逮进去了，第二天就登上了我们市的报纸，脑梗死在牢里了。他一死，我奶奶跟着真的发了脑梗去世了，我妈那的亲戚一个个都变了脸色，不要我这外姓人，亏我二舅把我抚养大。我念到初中就念不下去了，二舅没多余的钱 ，他一个跛子照顾自己都难，我们就上市里打小工，当点啥物流园啊保安呀啥的。
“我们村不是靠近市里吗，后来就拆迁，我二舅当时住的房子宅基地呀啥的一算都是别人家的，我们老没回村里，人家有办法的潜移默化的把我们的房就给占了。没处说理去，我们都是贫苦人家，维权怕是连路费都不够用。完了呢，就只能在城里呗，还在那些地方工作，有时候自己也做点小买卖。跟城管打游击，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活到了现在。啊，最近经济下滑，我们房租都凑不起了。
“别提什么保险，什么饮食均衡，什么教育理念，什么人生规划，什么艺术，什么享受，什么理想，我们就是这么些小蚂蚁，每天浑浑噩噩的，只顾赚这一天的饭钱，房租钱，赚到了吃点好的，没赚到吃六毛一个的馒头配五毛钱的萝卜干啥的也能活，睡大通铺闻人家的臭脚丫子味，都有。有个病呀灾呀的难免，那就等死，不是没钱死在医院里就是不想去医院死在家里街边。我认识一个老瞎子，拉二胡的，姓旷，就是一个眼睛让打伤就连带着俩都瞎了，去年冬天冻死了。”
我一摊手：“这不，我就是这么活过来的。”
“唔……感觉，你好坚强的样子……不像我，就这样子就受不了了要自杀转世……我真没用……”没想到，任天晴反而低落起来。
我苦笑：“哪有什么坚强，我只是麻木罢了……麻木到，除了活下去，什么都想不到。”我突然握住她的双肩，“但是你不一样欸！你有文化，有思想，有追求，你是想要变得更好的！要不然你为啥要选择转生？”
“所以，”我的眼神坚定起来，注视着她，“只要你坚持活下去，这些磨难啥的，就只能让你变的更强大！咱们啥也别说，咱们先活下来，好不好？你不是很会写文章吗，到时候，让你给我们写写文章，让萨兰姐姐给你发表了，改变咱的生活，咋样！”
啊，我是真的不会安慰人，这编的也太胡乱了。
但是，对于深陷绝望的人，就算是这样的安慰，都能给她希望。
——不如说，是她自己在拼命给自己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嗯，嗯……”任天晴嗯了两声，一声小似一声，然后再也不能自已，不顾身份和形象，抱着我的腰就哭了起来。
我还真是进入角色呢，我暗暗自嘲道。
旁边的二舅对我投来一种“这孩子越来越会事了”的目光。
啊，不管怎么说，至少这孩子应该是没问题有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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