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湖泊的地方,矗立着两三座凉亭。十一月初,湖泊四周的植物都枯萎了,这里本来远不如阿什福德家的庭院华丽,如今这两者倒也差不了多少。
时间不长,小姐大概已经不在后庭院赏花了,那些名贵的花,平凡的草,现在都是枯黄且散发死亡气息的尸体,没什么两样。
湖边有小屋,和凉亭紧挨着。我没怎么做准备,只是因为想给小姐找些新鲜,就跟着隆德西尔来到这里。
至于那间小屋,听隆德西尔介绍,那是露西亚小姐专门为她建造的。这里是她个人的家。或许是出于如此原因,隆德西尔很热情地招待了我。又因为小屋实在离阿什福德家太远,我只好暂时先在隆德西尔家住下。好在隆德西尔并不介意,反而异常积极,她带着我到树林里收集木材做床,教我给被子添棉花,又用魔法,亲自制作一整套餐具给我。
可惜如今我在战争中只留下一把餐刀还带在身边。
她几乎把我的饮食起居全部接管了,她的热情里不包含恶意,可这却让我受宠若惊。满满的罪恶感。明明是我麻烦别人,却还要别人照顾我,我又不是自己照顾不了自己。
不过我很快就发现这种罪恶感很大一部分是来源于我从未对隆德西尔说过的“谢谢”。“
受到别人帮助要说谢谢。”“冒犯到别人要说对不起。”我是完全讲不出来这样礼貌的辞藻的。每当想要开口,不止是支支吾吾,更像是被神明收回讲话的能力,一句话,一个字,一节音符,我什么都发不出来。可要是不涉及这两个词,我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所以我常常想逃回小姐身边。
只要有小姐在,我便什么都做得到。
可我如今清楚地明白,我不能那样做。因为小姐她不是神明。
我第一次了解到这个真相是在我和小姐第二次见面时。之后对此一直没有实感,直到我跟随隆德西尔离开阿什福德家的前一个星期。小姐生病了。
听医生说,是气候变化带起的小感冒,没有大碍。但是对我来说,却宛如山崩地裂,沧海桑田。甚至比我之后听到神罚帝国入侵兰德酷路泽时还要震撼。因为小姐可是我的神明啊。神明怎么会生病呢?我竟一下子手忙脚乱,好像整个人都被挖空了。我成了路边的枯草和断茎,我是被蛀虫挖空的青涩果实和泛黄骸骨。我蜷缩在府邸的角落,那里只有蟑螂和蚂蚁。没人觉察到我的消失。
要换做平常,小姐一定会来找我的。即使这样我还是渴求小姐能把我庇护,我真是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小姐当然是不会出现的。她不可能顶着高烧来找我,因为小姐可是活生生的人啊!好在隆德西尔找到了我。我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我不敢问,也不敢违抗,支支吾吾回答她的问话。
她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比安卡小姐可是在担心你。”
我说:“是比安卡小姐让你来的?”
她点点头。她就像维罗妮卡。
一种向着太阳生长的希望之花,只要太阳落下就会枯萎,也只会在太阳下盛开。是传说中神明创世后,世界上的第一朵花。
后来我和当时照顾小姐的仆人谈起小姐生病时的情况,才了解到那原来只和是维罗妮卡一样的谎言。我不记恨她骗了我,到那时其实已经无所谓了。比安卡小姐是人。我已经在逐步接受这一事实。
首先,我要从那位仆人手中接管照顾小姐的工作。那位仆人也是果断,大概是害怕照顾不好小姐而闹出什么事。哼,这群唯利是图的家伙。
小姐每天只吃一点东西,我便跟着厨师兄弟学来做粥,后来又学会煲些调养身体的汤,小姐很喜欢喝我煲的汤。她经常坐在窗边,我就把汤放在她的面前。小姐拿起汤匙,一口又一口,眼睛直勾勾盯着窗外。外面的那些布洛尼卡,虽然四季常青,但没了小姐在一旁观赏,也就难以有人注意得到,只有小姐,只有小姐哪怕看不到花,也能感受到那股纯洁。却孤零零的,惹人心痛。
我陪着小姐,直到她的病完全痊愈。窗外的布洛尼卡又闪耀起来。我和小姐说,小姐就是阿什福德家最洁白的布洛尼卡,我向小姐指了指外面。听了我的话,小姐差点笑出来,伸手掩面,之后对我说:“那你就是我身边的维罗妮卡咯。”她说的话很是快乐,我也被感染,但不想在小姐面前傻笑,强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跟着小姐回到庭院里,我抬头一看,小姐已经坐在椅子上了,一副优雅的模样,轻轻挥挥手:“快点上茶吧。”
“小姐,天凉了,不适合在外面吃喝,我担心小姐……”
天上,雨夹着雪洋洋洒洒地落下来。我回府邸取出小姐的衣服送过来,轻轻帮小姐披上,站在小姐身边,一同欣赏雪水下的布洛尼卡。
“我的病已经好了,”小姐自言自语道,“如此看景,少两分意境啊。本来雪融化在布洛尼卡花上面就不常见,兰斯你就让我喝一杯红茶吧。”我自然不会答应小姐这样的要求。
从那天以后,我的世界里的小姐才是一个出水芙蓉一般,犹如碧玉,优雅端庄的大家闺秀。那个神圣的,巨大的形象消失了。不是轰然倒塌,也不见得其崩毁。只是我觉得我理所应该保护小姐,它便消失了。
此后的每天,我除了照顾我的小姐,便是守在小姐身边、站在小姐桌前,几乎是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生活。但是我明白这其中的大不一样。我再也不是信奉小姐的虔诚信徒,而是一个有幸待在小姐身边,对小姐无比忠诚的下人。
随后不久,我跟着隆德西尔到湖边的那个小屋里去了。无论是清晨,午间,傍晚或是夜间,小屋总是让我想起阿什福德家,然后又想起比安卡小姐。小姐有没有好好吃饭?小姐有没有穿好衣服?我不在她身边,她可再不能生病了。每每想到这些,我都难以入睡。辗转反侧,最终还是跳起来,跑到凉亭里。
隆德西尔总是会在那里等我。她身边常常带着一瓶酒,我本来不会喝酒,跟着她,每夜睡不着觉,反而学会了喝酒。不过我想小姐一定会原谅我喝酒的。小姐一直以来都是个体恤下人的好贵族啊。
隆德西尔难免会笑着问我:“你出来是想干嘛啊?”
我想干嘛呢?
有时候我也不太清楚,浑浑噩噩的。总之这是我主动向小姐提出的请求,说是替小姐从这荒凉的时节寻来一些新鲜,实际上是对我自己的试炼。我必须摆脱对小姐的依恋,这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小姐。可我却向别人讲不出来,即使用“寻新鲜”为理由也讲不出来。这并非所谓的大智若愚,仅仅是胆小鬼微不足道的“自尊心”。
啊,我真想毫不隐瞒地将内心的种种都大喊出来。不过可能会被当做疯子,还是算了。
有时我会猛地感觉自己和隆德西尔很像,因为她会为露西亚小姐献上一切,这点和我为了比安卡小姐能上刀山下火海一模一样。而且我们都会魔法。虽说我的魔法都是她教给我的,但相对的,我也常常教她做饭。我会在夜晚遇到她的时候问她:“你出来是想干嘛啊?”和她问我的一样,只是她会摇摇酒瓶,笑着回答我:“这小屋是露西亚小姐给我造的,我睡在里面总是会想起这份恩情,想着难受就出来了。要不要来喝一点?”她能向我发出邀请。
到这里,我大概已经不像她了。她能这样随意地把心里话说出来,我却不能。这是我们之间无法修整的区别。我想过“酒后吐真言”,想过我是不是喝了酒,醉了,也就能笑笑,讲出话来。于是我接过酒瓶,吨吨吨倒进嘴里。隆德西尔握着酒杯,一脸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酒杯啊酒杯!”我才不用什么酒杯呢。那不适合我,或是说我这样的粗人是用不惯那种细腻东西的。而我的酒量不好,两三下就晕乎乎的,说是醉了,不像,头脑异常清醒,心里却窝了火。想说,又说不出来,就好像酒水把我的喉咙堵住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是坐在隆德西尔身边,轻轻倚靠着她。我是断了线的木偶和风筝,我是去了骨的鱼肉和凤爪。我已经原形毕露了。一只史莱姆。我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色彩黯淡的史莱姆。
喝酒的事过去了十多天后,不祥的事情发生了。发兵自莱茵兰地区的神罚帝国将要向兰德酷路泽宣战了。
我和隆德西尔快马加鞭赶回阿什福德家。
我们马上要身陷战火之中了。从我有记忆时起,在各种书里看过战争,可是亲身经历,这还是第一次。谈不上恐惧,但也不算新鲜。我可是阿什福德家的人,怎么可以因为宣战而大惊小怪。
一天夜里,比安卡小姐和露西亚小姐把府邸中所有的门客、下人召集起来。我漫不经心地等待小姐讲话,就听见大小姐语重心长地说,连屋外的风也扰乱不得。她说:“那个已经来了。大家都清楚,神罚帝国已经向我们宣战了,阿什福德家作为贵族必然会踏上战场。但是,我再三斟酌,最终还是决定只让我,阿什福德家的家主,露西亚-维卡-阿什福德前往战场。要是我死了,我的妹妹,比安卡-维卡-阿什福德将成为阿什福德家的下一任家主,负责把阿什福德家继续传承下去。不日,我将前往战场,至于我的妹妹,我就交给下人兰斯和门客隆德西尔-法克斯了。同时我在这里正式宣布下人兰斯成为阿什福德家新的旁支,改名,兰斯-桑克斯-阿什福德,门客隆德西尔-法克斯成为阿什福德家新的旁支,改名,隆德西尔-法克斯-冬-阿什福德。我的妹妹就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活下去。”
隆德西尔似乎很不乐意,她叫嚷着:“请让我跟大小姐上前线吧!”
比安卡小姐坐在大小姐身边。她都没有说什么。我本人是赞成大小姐的对策的,但是我不理解,神罚真的有那么恐怖吗?大小姐有必要抱着必死的觉悟上前线吗?后来事实证明,神罚的军队比人类任何时期的任何部队都要强大。那些士兵根本不是人类,根本就是活生生的魔神。
隆德西尔在大小姐房前跪了两天两夜。大小姐终究拗不过她,便同意她的请求。隆德西尔马上找到我,她把湖边小屋的钥匙交给我,又告诉我她的秘密酒窖的位置,像将死之人在交代后事。可能在她看来,自己不可能奔着国仇家恨跑上前线,她只是为了大小姐。这点我和她一样,因此我很清楚她在想什么。
最后,兰斯-桑克斯-阿什福德,终于向隆德西尔-法克斯-冬-阿什福德讲出那句准备许久的“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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