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雨云已留在空中许久,辗转的暴雨就像一幅又一幅扬动着的幕布,将失彩高原密不透风的掩盖在交映乱舞的黑与白之中。
一场短暂的小雨之后,沥血城的石板路被冲洗得干干净净,虽然过于光滑,但也勉强能走,比起铁骸城泥泞不堪的土路,每当这个时候,伊诺特都能体会到自己走的是真正的路,而不是铁骸堡那泥泞不堪的脏污小道。
他抬起头,使劲的睁着眼睛,每当雨滴掠过眼眶,在视野内一片模糊的光点中,那种液体渗入眼窝里的刺痛,会有一个短暂的瞬间如同照亮黑屋的一道闪电,驱散他眼前的朦胧,镀上一层清晰的轮廓。
他十分珍惜这转瞬即逝的光明。
距离和血宫圣女的婚礼尚有七日,期间,各个国家会派出使节和舞队,在会场轮番起舞作乐,他也不得不为了婚礼等诸多事宜协调病变已久的左腿。
从城门沿着宽阔的大道,走到尽头的悬崖之下,沥血城崎岖不平的地形,往返全程约莫需要上下大概五次高阶,这并不容易,简单的说,他需要经历数次来自腿部的剧痛。
城市中心的钟楼传来了清脆的18次响声,夜晚将临。
路上的行人已经逐渐变少,这正是伊诺特期待的宝贵时间。
源于铁骸堡,有一种整个血宫大陆为之胆寒的刑罚,名为花,顾名思义,受刑者的肉体在花般绽放的铁刺之中,得承受由内向外的撕裂感。
这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为世人诟病,但铁骸魔术就是这样,残忍而粗暴。
为伊诺特所苦的祸根,便是三朵尚未绽放的“花。”,两朵在眼球里,一朵在右腿里。
再过大概一个小时,格雷家族的士兵就会在这里的街道上彻夜夜巡,就算他迷了路,那些士兵也能找到他。
格雷家族的统治伴随着沉冗的法律,即便是偷盗都会被处以极刑,所以伊诺特不必担心那些因为他的身残而谋财害命的人。
“你的腿..没事吗?”
伊诺特的背后,一个女孩叫住了他,她的声音很年轻,带着些许清冷般的空灵,“为什么每天都要这样?你看起来真的很滑稽。”女孩疑惑的问道,有些心直口快。
伊诺尔的眼球里迷迷糊糊的在朝向她的方向感受到了一股突兀的温暖,仿佛一团跃动的火在她的手中燃烧着,又或者是一盏提灯,令人安心而亲切。
“我想看起来像个正常人。”沉默了一小会,伊诺尔笑着说,“如你所见,我既是个瞎子,又是个瘸子,所以我得做些什么。”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正常人不会去一步一步的走那一节破楼梯,他们会跨过去。”女孩语气刻薄,听起来带着一股不满和疑惑。
“多谢提醒,我会试试的。”,“不过已经快到宵禁的时候了,小姐不打算回去吗?”
“和你没有关系。”她应道。
“好吧。”
“你的拐杖呢?弄丢了吗?”女孩又问道。
“这个嘛...我没有拐杖,也不需要。”伊诺尔笑着说道。
“我的自尊能赢得他人的尊重,也可以让自己更明白该如何活着。”,“小姐,我比你想象的还要好面子。”
他停了下来,渴望听到女孩的回应,可过了很久,女孩似乎都没有开口。
他以为女孩已为自己的无趣而离去,自嘲般的摇了摇头,继续向前走去。
可在迈出右脚的下一个刹那,突然间脚跟的无力顺着向后倾斜的重心,让他意料到即将到来的一次疼痛,他应激性般的紧闭着眼睛,伸出右手,试图撑住崎岖不平的地面。
本应是一次痛快的狠摔,却没能如愿以偿。
冷汗带来的一阵恍惚结束后,他才察觉到一只柔软又带着温度的手稳当当的托起了他的后背。
“多谢。”他倒吸了口气,感到有些惊讶和意外,又有一些窃喜。
“如果没有我,你的自尊在刚刚就已经破灭了。”女孩淡然的说道。
“这里乱窜的小孩子已经让我吃瘪过很多次了。”伊诺特笑着回答,用手指了指前几天手上刚刚摔出来的一片淤青。
“啊..真是自讨苦吃。”
“谁叫我是个苦大仇深的悲剧配角呢,这些都只是家常便饭。”伊诺特摸了摸后脑勺,“总之,习惯就好。”
“那么,我是否可以问问在你身上还发生了什么事吗?”女孩问道。“你会介意我这样问吗?”
“哦...比方说,和从没见过面的女孩子结婚?”
女孩噗嗤的笑了笑,“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是无所谓啦,但是对那姑娘来说就不是好事了。”伊诺特苦笑着,“据说我的未婚妻年轻又漂亮,可惜了,如果我是她的话,我可能会考虑逃婚吧。”
“那你为什么不..”女孩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抱歉..”
“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了。”伊诺特仰起头,“往好了想,新生活也不会太差。”
女孩显然想说些什么,但她却迟迟没有开口。
雨点打在屋檐的声音格外的响,伊诺特站在原地,渴望听到女孩的回答,他早已先入为主的把她当做了同病相怜的人,一个被安排了婚姻的小女儿;一朵趁着婚典混进来捞金的乱世莺花;一个铁骸城随处可见的,因修习了铁骸魔术而被放逐的女浪人。
没有人回答他,女孩似乎已经真的离开了。
阵雨接踵而至,他抬起头,回望着女孩离去的身影,让雨水渗进自己的眼眶里。
在一次刺痛的间隙,他仿佛看见了女孩站在长长巷道的尽头,还有她夹杂着些许墨色的黑发和白衣。
“我的名字叫伊诺特 格雷”伊诺特踌躇了很久。“很高兴认识你..”
越来越大的雨似乎盖住了伊诺特的话。
而后,大概用了十几分钟,他慢吞吞的摸出了城门,又用了十分钟走到了自己居住的高堡,胖高个山姆远远的走出来搀扶他,除了住户们在房里的谈话,一路上早已鸦雀无声。
走进炉火温暖的厨房,年轻忠诚的侍从莫森便小心的侍候左右,生怕出了差错。
饭菜早早的烧好,伊诺特要了一块毛巾,简单的擦了擦头发,便招呼下人们,和他一起在火炉旁的小桌子上用起了晚餐,这是他每天必须做的事情,仆人们也很乐意和这位博学幽默,善谈和蔼,没有架子的好亲王坐着聊天吃饭,从见面到现在,他们都尊敬且爱戴着他。
“你们有人见过魔术吗?”伊诺特咬了一口多汁的烤鸡胸。
“阁下,我们都是铁骸城的人,肯定都见过魔术。”仆人们异口同声。
伊诺特有点失望,因为他们指的魔术大概是处决犯人用的花刑,或是修补房屋用的唤铁术。
“我指的是其他魔术,你们在这里有见过吗?”
“卧槽,上星期我才看见两个用火剑的北方人在空地上打得你妈是噼里啪啦响。”胖高个山姆饶有兴趣的说,“这还不算啥,早些年我在风脉城帮某个老爷帮工的时候,倒也经常见到过在山间滑翔的风术师,他们飞下山坡采浆果去了,过了一会儿带着一大盆乘风飞回来,那是啥来着,哦,对!风脉魔术。”
“那些家伙一直都挺拉风的。”缺下巴的小个子科里森喝了口酒,“我在一户囚鸟谷的大款那弄到过一个绿色的宝石,在铁骸堡的黑市里卖了个好价钱,行家说,里头可有个猛料,那东西挂在身上,可以感觉不到痛,要我说,要是早点认识咱老爷,就该给他整一个挂着。”
“敬你的好意。”伊诺特举起酒杯。
“在雾灯屿那,‘捉住’一大摊海水来烤盐,或者捕鱼是常有的事情。”莫森迫不及待的说道。
“捉住?”伊诺特问。
“是的,他们把那些海水摊成很薄的平面,然后在大地炉上烧成盐粒,或者把一团满是鱼的海水倒在沙滩上。”
“那可以控制巨浪吗?”
“我们就是这样对付海盗的,如果波尔卡德人打过来,我们大概也会这样。”莫森擦了擦嘴。“请他们喝灰海的沙子喝个够。”
“哈哈,这不比这些铁块儿有意思多了。”伊诺特举起酒杯,“至少铁骸城人不需要担心没厕所上,我们还能造铁马桶。”
众人为这位铁骸城王子的发言大笑起来。
他们边吃边聊,而后吵闹的打起了铁片牌,直到佣人来喊伊诺特入寝。
火炉里的干柴噼里啪啦的响着,灶房传来了洗完的铿锵声,满是脏污的窗眼外,雨遮盖住了所有的东西。
伊诺特久久不能入睡,那位少女的声音仍萦绕在他的脑内。
栀子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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