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台车里下来的,是一脸得意的唐书白。他又自由,而且还更阔了。事业上的如意统统地摆在了脸上,他是特意挑的今天,要大大地出面宣告,他此次回归将更上一层楼。
可惜了,不料约翰逊因为厉凤竹提出,要公开他们冰释前嫌的消息,同样也选择在这个场合进行。这一来,唐书白倒被人完全地抢占了风头。他不免揣想起来,厉凤竹手里究竟有什么呢?不论是公是私,想近她都近不得,可真是头疼得很。
来的记者太多,狱长就让这些人都拿出证件来,他看一眼抬头,是耳熟的大报社就放进去,其余小报就看私下诚意如何。这样办法,自然是来得早的人能占一点先机,可以访一个小小的独家。
这头一个要问的,便是他还上诉吗?
牢里光线很暗,由墙上一格窄小的铁窗里照进来的,简直不能说是光,只是微微地显出一点颜色。
马仁缩在角落,语气虽然很愤怒,声音却虚弱极了:“打个屁,没钱!”
厉凤竹踩着步子一路跑进来,抢上前问道:“您还主张马将军是您的儿子吗?”
人身上带出来的各种臭味混在一块,往她鼻子里钻去,轻易就引出她两个喷嚏。嘴巴一张,味道又冲进胸腔里,刺得她立马又干呕了一声。
马仁干脆地躺倒在地,呼噜呼噜打起鼾来。他住的这一间,简直小得不如狗窝了,将将能容他横下身子。
厉凤竹弯腰蹲着,膝盖碰了他身上一寸皮肤,有灼热的感觉。照常来说,他这个年岁的人,因为血气渐渐枯萎,更容易发寒,看来这时恐怕正害着什么病。她因此说:“老爷子,您心里有苦呀,这时候跟咱们说说是最好的。我很知道,有些小人呐就是这样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您老一个人在这扛着苦夏,人家却在家可是舒坦着,何苦来呢!”
这时候,打点了一笔钱,由最后一个进门却走快速通道进来的唐书白,正好地踩着光亮的皮鞋出现了。
厉凤竹留心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身继续对马仁劝道:“您的律师,就是那位慈善家叶济世先生,他给您请过大夫吗?”
“越是有钱,越是一毛不拔!”马仁似乎被触动了神经,腾地坐起来,抓了地上一把草,恨恨地当空一丢,一双光脚从缝里踢出来,幸而被脚链绊着不曾踢到人。
众人却是呼了一声,纷纷往后跳开。
厉凤竹心中暗暗想着,马仁一定是被特务抛弃了,心里恨又不敢骂,怕惹急了特务,全家老小都要为他陪葬。
紧跟着,马仁悲从中来,脑袋重重往墙上磕了去,嚎哭起来:“头一次看见马守华时,我就知道他不是我儿子,可他们不让我回老家,非要给我钱,让我出面打官司。说只要我肯打官司,不管输赢都赏我一千个大洋呢!可到现在,我蹲大狱了,别说发财了,家里那点儿亏空还不知要往哪里去填呢。”
聚过来的记者越来越多,大家揣摩马仁口中的那个“他们”时,不由都要去瞥唐书白一眼。
唐书白倒是很沉得住气,视而不见地也提出一问:“老爷子,出狱后有什么打算呢?”
马仁听说,哭得更撕心裂肺了,他觉得自己挺不过半年了,心里实在怕极了,简直地是想替自己哭起最后一程来:“太爷呀,行行好吧,让我这孤老头子回家吧!我知错了,我再也不说谎,再也不打官司了。让我出去吧,我一定不让人改名,我自个儿改行吗?我不姓马了,再也不姓了……”
他的鼻涕眼泪齐刷刷下来,嗝地一抽,竟昏了过去。
“请医生来,快请个医生来!”厉凤竹觉得那情形很不妙,忙跑出去告诉狱长。
狱长点头道:“知道了,既然人不好,各位就请先回吧。”
自那以后,厉凤竹再不曾知道,当狱长以看病为由支走记者后,转头对手下人说的话是:“开账归开账,医生就不必请了,这老头子干的不是人事,临了捐一点钱出来给弟兄们打打牙祭,也算是修来生了。”
走到街上,厉凤竹先找了一圈车子,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到唐书白拿着车钥匙,迈着大步,追齐了她的脚步时,她才扭头冷笑道:“前辈究竟是前辈,一个案子翻着花样地玩儿,今天来又是冲着什么呢?明早的头条,大约又会是一个全新的故事了吧。”
“不遑多让,密斯厉也很有能耐啊……”唐书白往天上抛了两下钥匙,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我可从未见过约翰逊先生也有与人握手言和的时候。”
“代问吕先生好。”约翰逊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笑着向厉凤竹寒暄后,冲了唐书白一点头便钻进了车子里。
都是聪明人,厉凤竹很快就知道了约翰逊今日两句简短的话,分别意味着什么。首先是一招厉凤竹的要求,在众人表示他原谅了她。这一来,厉凤竹就不必担心将来若在行动上被日本人抓个正着,约翰逊会见死不救了。同时也是抛出疑团,引起唐书白的好奇。可是,以唐书白的智慧也许很快就能嗅到危险的气息,厉凤竹这人信念感太强,轻易是不向约翰逊这类衣冠禽兽低头的,若低了,恐怕也是卧薪尝胆的意思。那一来,还是突破不了唐书白的戒备。所以,约翰逊又给了第二个线索,告诉他英国方面试图再亲近津门经济界的执牛耳者。
爱钱这件事,不单符合约翰逊的为人,使得他态度上的转变有了合理性,同时也是戳在了唐书白的软肋上。经济上的消息,唐书白总是志在必得的。
厉凤竹默认了约翰逊的举动,快步追上一辆空车,不给唐书白进一步试探的空间。再过三五日,家事彻底安顿下来了,她必须也迫切地想要回到日租界去。那里有太多的迷要解,有太多的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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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地想着,很快也就回到报社了。
屋檐底下有人小声地向她问好:“密斯厉,别来无恙啊!”
呦,这不是纪冰之的声音嘛!厉凤竹眼中闪动着喜悦,咧了嘴笑起来。扭头看时,冷不防瞧见本该卸下了一身担子的纪冰之,受了什么委屈似地瘪了瘪嘴。
纪冰之心里清楚得很,大家都是打鬼门关里一路逃出来的人,如今还能当面说出“别来无恙”四个字,是有多么地不容易。
“你等我一会儿。”厉凤竹忽然地朝报社冲回去,火急火燎取了一件东西在身上,又哒哒哒地一路跑了出来,对纪冰之笑道,“我们报社近来实在是不像得很,连个招待人的地方都没有。你要是有话说,恐怕得另找地方呢。”
这一点不用她提,纪冰之也早有预备。倒不是觉着屋里寒酸,只是大公报社生动地浓缩了津门卫的现状——鱼龙混杂,并不是个适合谈要紧事的场所。
纪冰之选的地方是法租界一间女子高中的图书馆。这里一般不对外开放,但她是这所学校的老朋友,每年临近毕业季,都会来上一堂专业课。一是为了鼓励志在升学的女学生报考法科,二是为打算谋事的女学生讲解一些必要的法律常识。
这个时间正好大部分学生都在上课,说起来话来倒很方便。
厉凤竹将马仁在狱中昏迷的消息告诉了纪冰之,接上喟然道:“这就算是彻底结案了,但我心里却总觉得这一切像是没有结束的样子。或许是舍不得你离开津门吧,刚交上心你就要走。平都说远不远的,可是咱俩谁也未必能抽出时间来会面。”
纪冰之点了一点头,微微地颔首道:“是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每回说起这句话,我心里就顶不是滋味。”
厉凤竹意识到再往下去说,恐怕会为了感伤而耽误时间,忙掏了工作簿出来:“我们也该为此事画一个圆满的句号了。纪律师,请就马守华将军的‘弃亲不养案’,最后一次接受我的专访吧。”
纪冰之转过身,面对着她,眼睛斜望了她手里的纸笔,道:“访问当然可以,但我有个要求。”
“尽管提。”厉凤竹抬眸注意着她的神色。
“把这个收了。”纪冰之将簿子合上,朝她怀里一推,“你怎样写稿我不干涉,现在我希望你只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可以听我絮叨的朋友。”
厉凤竹虽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但心里不免狐疑,为何胜利的喜悦在她脸上毫无体现,甚至反觉得她的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严肃而凝重。
纪冰之双手交握起来,两根食指伸直了抵在脑门上,眼眉低垂,显得很苦闷:“法律上的事情我游刃有余,但在舆论的浪潮中,我实在进退两难。退一步,特务集团得寸进尺;进一步,我又感觉到支持者慢慢在趋向极端。”她不敢继续向下说了,她猜想此刻在厉凤竹眼中的自己一定是个怪人。极力在各种公开场合促成爱国统一阵线的是她,现如今说这部分人行为上有不妥的依旧还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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