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噩耗从海光寺传来,更加码的是陈燕平那位学建筑的同学也遭遇了不明身份的武装暗杀。因为东洋方面在告示上给陈燕平安了伙同留日学生危害帝国安全的罪名,所以暗杀的幕后黑手是不言而喻的。
陈燕平的尸体被特别“开恩”,准许家属领回。面部被泼了浓硫酸,身上受过酷刑,衣服紧贴在皮肉上,根本无法剥离,只好潦草地裹上寿衣,以屈辱邋遢的形象勉强入殓。此事引起了华北的极大震动。
厉凤竹悲痛万分,旧账新账一齐涌上心头,但愤恨到达顶点时往往会呈现出一种冷漠。她以反讽的口吻在报上评价由此事引起的反抗游行:报端常以群情激愤、山呼海啸来形容国人所受之屈辱,华北乃至全国各地隔三差五地震惊、震动、震撼,但始终有万分之一的人的意志丝毫不为现实所撼动,各位看官,你们可知道这万分之一的人是谁?
写罢文章,她走到徐新启办公桌前,小声问道:“联系过学校了吗?”
徐新启抬起一双红而木讷的眼睛,沙哑地回复她道:“问过了,学校已经拍了电报。同时,燕平几位要好的同学也出发去他老家了。头七那日学校礼堂会腾出来办追思会,我想着那边尽心尽力地办理后事,我们也得有所表示,负责起老人家来去的川资。”
说话间,蒋忆瑶抱着一个纸包进来了。一边径直走到他二人中间,一边发表意见:“你不要为了顾虑费用申请不下来就缩手缩脚不敢办事。这个事交给我,我去和上边周旋,我们把丧葬的开支也一并承担下来。”说完,就展开了纸包,原来里边装的是黑臂章和小白花。顺手递了臂章给徐新启,又捏起一朵白花别在了厉凤竹胸前。
“是啊,他毕竟是……”厉凤竹才说了几个字,不由地哽咽起来,通红的眼眶里扑簌簌滚下两行眼泪,“因公殉职的。就是账上没钱,凑也得凑起来。”
徐新启戴上了臂章,又习惯性地把头低低埋着藏在臂弯里偷偷地低泣着。他原本就是这样想的,可是顾虑到承诺了又做不到徒增陈家人的失落与愤怒,因此不敢把话说得太满。这时候,蒋忆瑶主动揽下责任,厉凤竹又给了他定心丸,他心中自然小有满意。然而,在啜泣声之外,徐新启已没有力气发出别的音节了。
门槛外的石阶上响起脚步声,蒋忆瑶回身一瞅,见是高俭陪着王富春进来了。
高俭一面走一面说道:“主编,这时候得靠您安稳人心啊。”
蒋忆瑶见状,眼珠子往上一翻,身子猛地一撅,连正眼都不愿给一个。她看徐新启实在情绪低迷、难以稳定,便抱着厉凤竹,附在她耳边低语:“你们尽管去办事,刚才的话就当没说过,这里一切有我不必担心。”说罢,冷着脸出门而去。
厉凤竹也不避讳什么,当着王富春的面就给学校打电话,把承担陈燕平家人来去费用和丧葬费的意思说了。
徐新启则一直抱着头默默饮泣,似乎这里有他没他是一个样的。
高俭两手插在裤袋里,低声叹道:“唉,乱了套了,也不说写个申请说明,就擅自执行起来。”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惨剧中,大公报馆遭受的创痛最大。大家在痛恨东洋特务的同时,也发狂一般地憎恨咒骂王富春。要知道此前陈燕平一直颇受他的器重,可他竟然冷漠至此,看来从前所谓的器重,不过是觉得陈燕平有时老实得难免怯懦,耳根子很软说什么都信,是个很好利用的人。除此之外,并没有几分真诚的赏识。
要不是今天高俭上门劝说王富春,报社里人心尽散,一大半的人把陈燕平的后事当成公事在办,另外一小半突然集体称病,实在需要人维持,恐怕王富春还不肯露面呢。一回来又赶上这样一个场面,当下懊悔不迭。干咳了一声,转过脸去交代高俭:“高经理,我太太说我有不少私人物品存在社里,现而今家里正要用,我进去打点起来,改天再叫家里佣人过来取。”
挂下电话的厉凤竹把这番话听了个完全,自然很清楚王富春是怎样一个打算,心里不忿起来,他要是早走了,今天的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因此,迎面上前冲着王富春冷冷地甩出一句:“早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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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学校接来了陈老太,厉凤竹当晚便赶过去慰问。一见面,看陈老太已然沧桑到像是陈燕平的老祖母,这便知道老来丧子恐怕使她一夜间白了头。如此一揣想,话还未说先有两行眼泪冲刷了下来。
倒是陈老太听见学校里人向她介绍来者是何人,忙道:“失礼得很,我起不来身,慢待您了。”
“老太太这是什么话,我……”厉凤竹满腹的歉意和懊悔还未说出口,却先得着老人家的致歉,哪里承受得起。于是膝盖一屈,伏在陈老太脚边禁不住地哭了一场。
陈老太见了只是犯急,身子偏弯又不下去,两只手不住地往膝盖上拍着,连声道:“快别这样别这样,这不怪你们,是东洋人欺人太甚了……”
一旁的女教员忙蹲了身,把厉凤竹整个人抱着抬起来站定,背对着陈老太,把厉凤竹一路推到角落里,喁喁地告诉她道:“密斯厉,你万万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招她的眼泪啊。我知道你的心意,可你千万要克制住情绪,别好心办坏事伤了老太太的身体。你是不知道,老爷子更是……他一下火车就倒下了,眼下只能在医院里躺着将养。陈同学在天有灵,最希望的便是我们活着的人能够陪二老熬过去,我们可不能辜负他呀!”
厉凤竹哭着说自己在来的路上便是这样想的,可是一见面,看陈老太那样慈眉善目,便明白了正是在这种良善的家庭环境,才培养得出陈燕平这样谦恭有礼的大好青年。心里的算出顿时加倍翻腾,禁不住地就哭出了声。
那位教员点点头,不由也陪了两行眼泪下来。于是又说起厉凤竹没来之前,陈老太曾表示她知道大家忙前忙后地准备追思会完全是出于好意,不愿陈燕平不明不白蒙冤而去。但见到儿子尸身的那一刻,她才惊觉这种惨象比她设想的还要屈辱百倍千倍万倍,因此实在不愿反复提起前因后果,提议取消追思会。可是,孩子的确是父母的一面镜子,陈老太的本分善良比陈燕平更甚。几位学生和教员慢慢告诉她说,陈燕平的屈辱不是一家人的事,而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屈辱。追思会除了寄托哀思,更是一种唤醒民众的行为,要让大家痛定思痛地下决心与侵略者决一死战。一番道理讲下来,陈老太到底还是顺了学校的意思。
听说了这样一个缘故,厉凤竹心上更是绞痛难忍,抽噎着表示:“那么……请避免一些争议人士到场,我想陈君九泉之下若有感,有些人他是绝不想见的。”
那教员立刻心领神会地答道:“放心,教员代表我们只选校内的,外校的再积极我们也会婉拒的。”
时光容易,很快便到了追思会当日。而上天在冥冥之中似乎也有着一番苦心安排,那份披露东洋特务制造虚假民意的小册子,由南向北辗转而来,恰好就在追思会的前夕引发了津门百姓的愤慨之情。
那日,厉凤竹起了个大早,再确切地说是一夜没睡,总之天一亮便出门了。当她走在一日来去无数回的小胡同时,就已感到那薄薄的一本册子正在掀起一股势不可挡的巨浪。每走三步便能听见拍案而起之声:“下板子,下什么板子?老子不做生意了,卷了铺盖这就去投军!你哭什么,好男儿保家卫国那是应当应分的!”
屋子里的妇人尽管哭哭啼啼,却没有任何阻拦的意思:“我是说何必急着一两天,你等我找个医院学两天包扎,我也跟你一起去打鬼子!”
厉凤竹听了这对夫妇竟有如此打算,耳边轰隆轰隆地仿佛就响起了气势澎湃的战鼓声。
转过弯又听见几个男人在一处商议同样的事:“老三,我和老大都打算参军打鬼子,你去不去?”
“哎呀,打鬼子当然好,我是一万个愿意呀。可是,你们没听见无线电里天天说攘外必先安内,还说谁宣扬抗日谁就是共匪。这种情形下,你知道哪支军队是打鬼子的吗?”
“大哥二哥都是有妻儿的,都肯为了国家去牺牲。我一个光杆,自然是背起铺盖立刻就能走咯!”
厉凤竹走了一段路,视线已完全被泪水冲毁。她心口上压着千斤重的话,恨不得仰天向着陈燕平的在天之灵大喊:这上下一心的场景,你可看见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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