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地踌躇了一晌子,厉凤竹微笑着不忙回答,只是继续往前走,又看了前边的两间屋子。一间也是住满了少妇,另一间则挤了近二十位半白头发的老妇。看来,宿舍是按年纪排的,而非按救助日期的先后排。这无端让厉凤竹联想到洋行柜上,按出产日期排列的商品,新鲜的价高,而临期的可以打折。
程云香在前催了两回,还不见厉凤竹跟上来,只得自己回转去,拉着她一只胳膊,手往她脸颊上轻碰了一碰,亲热地问道:“昨晚上没睡好吗?瞧,这眼眶子往下垂的。喊了你好几声呢,也不搭理搭理我。”
厉凤竹可不喜欢程云香这样碰她,嘴巴大开着,下意识就要叫程云香把手拿开。幸而是理智恢复得很快,无形中活像是有一只手把堵在厉凤竹嗓子眼的话一把揪了回去似的。她在原地俄延着不肯向前走,支支吾吾地说话,趁这机会又多看了两眼整层楼的情况:“我呀,我在想什么呢……你有所不知,据我对经济局面的了解,经营稳定的工厂并不多。所以,我就担心了……我就担心呀,我想呀我想呢,嗯……如果出现接收女工的工厂倒闭的现象,你们会怎么处理呢?”
程云香原是咧开嘴笑的,听见这么问,嘴唇皮不由颤动两下,上排牙齿微微咬着下唇边的一层皮,脸色看起来有些沉重,眼中流露出一种无准备的慌张来。最后,她打了个岔,说后边一排楼是她从业以来的最得意的一桩功绩,因为那里已经像模像样地办起了教室,可以兼顾百来个孤儿的吃住和学习。
厉凤竹垂眸看定她的一双手,只见左手五根手指,抓着右手手背上的肉一顿乱搓,这不是惊慌又是什么呢?就在厉凤竹自认拆穿了程云香心虚一面的表现时,却见那双手抻挺了十指,彼此互撞了几下,垂着放到了身体两侧去。
抬头看,程云香的眼睛里写满了警惕。厉凤竹立刻找话来回旋,连夸程云香手上的素银戒圈很漂亮:“因为金子值钱,大家都爱金器。我倒不同呢,我觉得银器干净朴素而且典雅沉稳。当然,除了审美上的偏好以外,我还有个笑话要对你说呢。我呀家道中落,并不是能够承受富贵福气的命,值钱的东西搁在我手里就是个沉重的负担,恨不得时时刻刻盯着,生怕金戒子丢了。还是银的好,既能装饰又不至于让我这穷人诚惶诚恐地受罪。”说完,加快步子走到了程云香之前。
在两人走过两幢楼之间的草坪时,厉凤竹又突然地再次问起,若收容女工的工厂也面临到了生存危机,这些女工该怎么办的问题。
这样子,松一句紧一句。程云香也就摸不透她到底是疑心呢,还是好奇心重。因就把两手交叠着,按在腹上,左手的大拇指悄悄搓着右手的大拇指。开口首先表示,穿过草坪就是教学区,现在是上课时间,说话声要放低。这才小声作答道:“有你提到的这种情况……应该是有的。不过……工厂倒闭了,再回来向我们再度寻求帮助的人并不多见。我猜想呢,大概外出做事情总能结交到一些新朋友,即便后来又失业了,还是可以通过其他渠道去找新工作的吧。”
答案勉强够得上滴水不漏,不过也充分流露了所谓受救助的妇女们,一旦出了权益会的大门,那么权益会是再也不会去关心这些人的境况了。
厉凤竹想时,兀自点了点头,干脆把心里想的问题直接追问出来:“那么,你们没有定下章程,譬如每隔两三个月,再去工厂了解一下女工的后续情况吗?”
程云香只得低下头,婉转地承认会内一些事务的确存在着不足:“其实,这应该是有必要的,可……可是恐怕我们腾不出人手来。”
厉凤竹因话答话地表现出很体谅的样子来:“好,我会呼吁社会上热心慈善的读者,多体恤贵处有限的经济条件,号召他们只要有工夫,就过来帮忙。”说完这些,又冷不防地去抓了程云香的手,轻轻拍打着表示一种安慰的意思。
这一次是程云香微微地挣开了,往前加紧走了几步路。厉凤竹摊开自己的手一瞧,那上边还闪着几滴冷汗珠,是由程云香的手心里蹭过来的,足见其慌张的程度。
寻常的记者对于慈善事业关心是真的关心,但也的确想不到太深,只看过些表面成绩,在报上做做文章大为悲悯一番也就罢了。偏是厉凤竹比旁人多接着一个有头无尾的电话,凡是都在怀疑的立场上进一步去询问。话问到这里,一个号称救济妇幼弱小的慈善机构,只管像流水线一样地把人接来再送出去,丝毫不管她们出去之后的事,实在说起来是很表露假仁假义的本质了,这也难怪了程云香吓成了那副样子。
不过,程云香倒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厉凤竹是很资历很深的记者,又喜欢写社会新闻一类的深度报道,比别人问得多是倒也平常。因此,定了定心思,转过身去悄声介绍着这幢两层小楼,底楼是上课的教室,以十岁为界,分了两个学龄段来授课,一共有四个班级。除此外,还有一间摆风琴的音乐教室。二楼都是宿舍,因为这里的弃儿很多,所以住宿条件远不如前边收容妇女的一幢楼,只能打通铺。一间屋子多的时候,要挤二十多近三十个孩子呢。
厉凤竹跟在后头,对她介绍的每句话都持肯定的意思。这样做,是因为厉凤竹感知到程云香性格中的敏感,远甚于她曾采访过地任何一个对象,就连纪冰之那样正在参与地下活动的人,在警惕一层也未必能比得上。所以,厉凤竹开始一味地夸奖,按下一切能牵引出短处的问题不谈,期望能让程云香放下防备。
程云香带着厉凤竹楼上楼下都看过了一圈,正好就打了下课铃。于是,她们站在二楼走廊,俯瞰着草坪上无忧无虑奔跑的孩子们。程云香说道:“我们这个权益会办了很久,在社会上富有很大的声誉。不夸张地说,已经蜚声国际啦。有位美国来的旅行家,每个礼拜都会来教孩子们音乐。还有位英国的画家,常来教英语和绘画。低年级的国文,就由我们几位干事来充任。”
厉凤竹口里表示着赞赏,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暗想,可别连孩子也拿来挣黑心钱呀。这个问题把她急得后脚跟几乎站不定,不住地嘚嘚点着地面。犹豫了一会子,终是忍不住要问出来:“你们救助的孩子,未来是怎样一种前途?送去那些愿领养孤儿的家庭吗,还是说……”
程云香努了努嘴,皱着眉苦笑一下,答道:“如果有条件允许的热心家庭,当然最好不过的。可是,一方面是这样的人家不多见,另一方面是我们对于领养的门槛设得很高。所以,半数以上的孩子是在会内度过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可能也是我们的经费更多地倾向了儿童,导致我们在救助妇女这方面常常感到资金吃紧、人员不足吧。”
在一开始听到半数以上的儿童,是成了年才出社会的,厉凤竹倒也松了口气。可是,成年后的去向要是和那些少女少妇一样,岂不也很糟糕?
“瞧,他们玩得多高兴呀。”程云香伸直了胳膊,指着草坪上一群踢毽子的孩子笑道,“站在中间的这位先生必须要提一提的,他也是这里的义工。你一定猜想不到,他能与我们的孩子畅通交流,却并不是中国人。哦不,他怎么就不是中国人了呢,只是混血罢了。你瞧他大呢帽子配长衫,活脱脱一个老派文人的样子,再中国不过了。”
厉凤竹哪里在听呢,她心里郁郁的,只管盯着草坪上的大小影子傻傻地出神。她望着大孩子们时,就想地狱之门是否已经向他们敞开,无形的罪恶的手是否已经悬在他们头顶?她望着小孩子们时,又想他们的欢乐时光是否已经在倒计时了,当他们心目中的天使摇身一变成了魔鬼,他们对世界又该作何感想呢?
曾记得没几日前,厉凤竹还陷于骨肉分离的痛苦中。但说来也奇怪,她当时的状态可说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白天疲于应对各种状况,她没有机会想太多,只是受最基本最原始的母爱驱使一心只要救儿子。到了晚上,她能感觉到体内有恶魔在苏醒,她一遍遍地怀疑着,平头百姓在这世道里受苦,而他们反抗不公的方式却是由受害人变成加害人,拉着无辜的人一同下地狱,以求取内心的安慰。把儿子救出来,然后继续生活在一个如炼狱的人世间,真的值得吗?
这个问题当时厉凤竹便没有想清楚,直至陈燕平含冤而死,她逢人就唠叨这些话,活像是从书里走出来的祥林嫂。她一遍遍地反复在人前宣称,如今的世道连慈善都成伪善了,这把她从前的坚守与执着,衬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于是,整个新闻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灰了心的厉凤竹决计改头换面。但她更添了一层困扰,便是从前那些行为思想的惯性依然作用在她身上,新旧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把她撕扯得头疼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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