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和我玩笑才打长途来的吗?”厉凤竹说时,不由自主低头望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那你的雅兴可真是好呢,电话费很贵的。你再多说两句,所费的钱大概都够开发我一礼拜的饭钱了。”
“哎呀……嗳?这好像是从贵社叫过来的电话吧。那我可占了大便宜了,也就怪不得才说两句俏皮话,就引得你这样跳。”纪冰之说话时,词句里堆了不少的语气助词,让人即使看不见她的脸,也能猜到她那种俏皮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地就收起了玩笑,正正经经地告诉厉凤竹:“告诉你吧,你托我办的事情,明天就能发表了。”
先前,厉凤竹虽然能隐隐约约猜到是印刷的事情成功了,可以把东洋特务操纵民间活动的铁证公之于众。但真由耳朵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那份狂喜,依旧是极端强烈,无法用言语来表达万分之一。她张了嘴,但是除了笑,完全就不会发别的声音了。她只会跳,一遍一遍地跳起来,对着天花板由心底憨笑出声,真像是要乐到天上去了一般。
这种激动到语无伦次的反应,给了纪冰之极大的成就感。被视为弱者的女子,被批评为百无一用的书生,终于也对救国事业有了实实在在的贡献。这能不叫纪冰之热泪盈眶吗?
她心底那份激昂被厉凤竹带动起来了,因之声音抖颤,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坚毅,尽管有哭腔,但每个字都能说得字正腔圆,自然也就铿锵有力:“贵社尤其是你,是绝对的第一大功臣。但我没有第一时间就把样刊送到津门去,因为我很怕通讯审查呀。所以,打算在发表的前一天,简单地向你们报个喜讯。第一个电话自然是叫到你那里去的,但找了你好几趟你都不在,我只好先给沪馆报喜。张老和胡老都很高兴,我拜托他们先不要对你说,因为我想讨你一句表扬。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儿呀!我听不少流亡学生说,东洋人的飞机在东北上空,散下许多传单,谈虚伪的新秩序和东亚共荣。传单上还把东洋说成是王道乐土。特务阻挠国联的调查团,在欧洲记者面前表演皇军的仁慈恩德。而我们中国人呢,发明了纸还发明了印刷术的中国,却哑然失声了,我们对于现代文化中的新闻表达一窍不通。如今好了,我们艰难地迈出了第一步,我们开始懂得如何让古文明在新时代里焕发新生了。我们……终会成功的!”
纪冰之其实不大愿意加上“终会”这两个字的,在救国事业上她只追求彻底的胜利。但是,严格叙述当前的事实,是她身上最深刻的职业烙印。因此话一到嘴边,仿佛会脱离主人的意志,从而拥有自己的坚持,会主动去遵从严谨的语言风格。
“对,我们要成功,我们必须成功!”厉凤竹握紧拳头说着。她的眼睛热热的、酸酸的,她在心里坚定地告诉自己,国家危亡至此,是绝对输不起的。因为她已从东洋特务企图控制新闻界的行动上感受到了,此次胜败将会是很彻底的。一旦失败,那么偌大的民族和悠久的文明,将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跟着,纪冰之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问道:“对了,西南的情况你清楚吗?事情是这样的,我身边有不少朋友都做着弃笔从戎的打算,正到处寻访真心实意要去前线打仗的队伍。实不相瞒,我已经帮助不少年轻人前往关外了。但是,这种举动引起了当局的注意,他们正在制作‘通共’名单,我有幸上榜了。所以眼下,我与前线的联络是时断时续的。然而,报国之心是没有办法再按捺了,有些人等不到我的消息,就想找别的路径去试一试。报纸上对于西南的情况众说纷纭,有说那里是切实要干出点成绩来的,也有说是哗众取宠的。而中央的报纸,批评他们有自立为王的野心。本着对朋友负责的态度,我希望能打听到一点确切的消息。”
这个话题相当沉重,真如千斤压顶一般,把厉凤竹高涨的情绪按入了地心。她喟然长叹着摇头道:“一切问题都可以归在四个字上——窃国者侯!无论大江南北,普通民众和热血军人要抗日的决心都是真的。但是举国空前一致的意志越向上传递,就越不是那种意思了。他们心里也有国,只是那个‘国’大概是富可敌国的‘国’,是他们势力范围内的诸侯小国。他们争执、谈判、妥协,却没有人真真实实地把国家和民族放在心上。他们当中的一部分,甚至站在了列强的一边,觉得身无长物的平头百姓谈爱国是可笑、可耻的。”
纪冰之以接连的三声叹,表示自己完全理解了西南的事态,声音之抖颤也就更厉害了三分:“平都又抓了不少学生。这些时日我都在为爱国学生奔走,大概这也是当局不满我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吧。对了,你怎么样?我听到一些贵社的传闻,很为你们捏一把汗。”
不提犹可,一提起来厉凤竹的一颗心就开始惴惴。这种不安感,比谈起局势问题来得更加煎熬焦灼。因为谈到局势,尽管沉重悲伤,但那种情绪是坚定的,更是清晰的。而谈到个人,却有些无可言状。因此,不由感叹了一句:“我……哎,我心里这一篇二十四史呀,该如何说起呢!”
那头,纪冰之自认能够理解她说不出口的无限感慨,因道:“令郎差点遭难的事,我已经辗转听说了。”
厉凤竹噙着两汪眼泪摇摇头,过了许久才意识到,纪冰之看不到的,方才叹着气答道:“不是,回想起来那反而是最容易化解的一关……我倒是想问问你,你对我说起过的那班朋友,就是很有报国志向的那些朋友们,他们有跟你打听过,或是提起过我吗?”
在厉凤竹的想法中,她严格地相信天上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因此向来谨守着无功不受禄的界限。而小如甫接连两次的脱险,却都是天降的福运。当时固然令人欣喜,但也令她隐隐感到不安。她总是不断地疑心背后有深意,而在诸多的猜测中,她觉得最好的情况便是社会上主张抗日的组织为拉拢她一道救国,便再三对她施恩。
但纪冰之兴奋地问她是否想联络那些朋友,若是,一定竭尽全力帮助联络。
厉凤竹听到这样的答复,便知自己恐怕是猜错了。心里自是一空,跟着就是一阵强烈的不安。因为受人无端的大恩,于她是一种深重的压力。她在答话时,就显得语序十分混乱,甚至有些无逻辑:“我,我其实……我实在太混乱了!混乱,混乱你知道吗?在临别的车站上,我向你说出的那个计划,你当时认为是很危险的,对吗?可是,我实行起来却觉得意外地安全。”于是,胡乱而简单地交代了一些自己和唐书白来往时的发现和感受。因为恐惧、不安、紧张,她总是说上三四句话,又要倒回去,补充一两句紧要的题外话。最后,则总结道,“我漏洞百出,但那个人总像是默默在包容……”
说到这里,厉凤竹紧咬住上嘴唇,面容不是单一的愁苦,在蹙紧的眼眉之中,隐隐现出一丝兴奋与欣然。但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这个猜测除了必要经过反复推敲验证,还需要恪守保密。若她又一次猜错了,把唐书白在情爱上的真挚,理解为他在大事上的深藏不露,那会害惨许多爱国的仁人志士,纪冰之便是其中一员。
但若猜对了,那更是不可泄露的天机!
纪冰之没有亲历这些事,自然不会想得过深,只是研究着厉凤竹的表象,犹犹豫豫地试探道:“你,你难道陷入爱情了?”
凭着厉凤竹人生中,不算丰富的情感经历来说,她其实已经有些明了,自己的心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质变。这里,又有不爱绕弯子的纪冰之直截了当地点破,她更是没有逃避的理由了。而正因为明了,才慌张失控。她急得直跺脚,想走出这个有顶盖的屋子,想去空旷无人的地方呐喊发泄。但受着电话线的制约,只能是原地绕圈。吸着鼻子,如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那般,委委屈屈地抽噎哭诉:“我也说不好……我依然反对那个人!他在思想上,只实行部分的解放。想要胡闹风流就对女子们大谈起自由,美其名曰尊重。想要捍卫他在事业上成功的地位,又一味去鼓吹女子的能力在家政,更是美其名曰保护。面对国家大义,不是把我们国家的文化贬损得一文不值,就是口口声声什么投诚东洋,是为了师夷长技以制夷,借此美化自己精神上的软骨病。对了,他为了达成权势上的目的,还又对封建糟粕大加宣扬。但我,反对而不讨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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