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点对得上号的端倪,但没有很切实的根据。因为时间紧迫,没有足够的精力去查证,所以才选择大胆地当面对质,想诈出贾尽忠的真实想法。
抛出了设想的纪冰之,默然地死死盯住贾尽忠。无论是他下意识的表情,还是即将出口的话,都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贾尽忠仰面闭眸,眼珠子颤动两下,喟然道:“我们不是权威代表,自然考虑不周全。但民间对于向受害的马将军一方,传递真心的迫切要求是真诚而恳切的。”
人站在过道上,很轻易便能发现厉凤竹。她弯下腰,几乎要钻到铁轨上了。东西捡了又捡,再要重复也容易被月台上的人注意,她就收起了皮包,轻手轻脚地开始擦鞋面。
纪冰之无言地点着头,继续睁大双眼预备把接下来的一切都刻进脑海中。
“当然,你的意见很对。我们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让对手钻我们情绪上的空子。”贾尽忠睁开眼,低了低头。幸而,厉凤竹蹲在他视线的死角中,没有被发现。
手杖被攥得更紧了,神情很复杂,却捕捉不到被戳穿身份的尴尬,更谈不上有什么恼羞成怒的表现。
车厢角落里的厉凤竹,不自觉地在耸高两边的耳朵,她真恨不能把车厢内的呼吸声都给听进去。
“坦白说,我现下有些发窘,也特别感到屈辱。但我都这把年纪了,总有克制情绪的能力,我愿意抛开小我去体谅大局。民国十七年至今,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人人自危的气息。看谁都像反革命,看谁都像个叛徒。作为过来人,我见多了自然能理解你的困惑。同时,我也很欣慰,马将军能有你这样既有勇也有谋的年轻人保驾护航。有你们在,抗日力量会越来越壮大。不过,出发点再好,也要学着恰当地表达。你完全可以在表面敷衍的假象下,采取暗中调查的方法,来确认我的为人。据我看,当今的革命力量无论哪一派,都也是以青壮年为领导的。这是好现象,说明我们的国家很有生机。一直干下去,是会有光明前途的。但年轻人易冲动也不稳重,丁点儿委屈也受不住。你今日的话,对我这老匹夫一谈,我不过一笑罢了,但要是换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恐怕还没实行起救国来,自己人首先就要反目了。”
声音一阵远一阵近,听起来贾尽忠又在踱步了。厉凤竹抬了头看时,前方车门闪出一根手杖,又很快地缩了回去。
看样子,他预备要走。
厉凤竹接着猫起腰,闪身溜进后头的列车门。
藏身于暗处,可以看到贾尽忠离开的背影是坦荡荡的。就如他之前几次不顾虑后果的一意孤行,虽不妥倒也磊落。有时候,听凭一腔热血与意气去行事,越努力看起来却越像个坏事的。在这个问题上,厉凤竹是能够体谅的。
“都听到了?”不知何时,纪冰之倚靠在列车连接处。两手胸有成竹地抱在身前,探了半截出来对了厉凤竹笑着。
原来,刚才的动静早已收入纪冰之眼底,只是没作声罢了。
“差不多吧。”被撞破地厉凤竹垂下脸,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礼貌而尴尬地笑了起来,“我对他的一些立场,嗯……其实,不必草木皆兵的。我们身处的国家地方大,人又多,想法更是数不胜数,也不能给每个人都强加一套固定的处事准则。”
上车的旅客渐渐多了,说起话来并不方便。
纪冰之拉着她并排坐下,两张脸挨得很近,说话时嘴巴只会微微地动:“我承诺了你,会一辈子相信你的人格。但有个条件——你也得同样地承诺我。”
厉凤竹愿把最大的信任交给纪冰之,但她看贾尽忠确实也不鬼祟。甚至应该说,因厉凤竹的处境越来越不容她坦白心中的本色,闹得她还有些羡慕贾尽忠,支持什么便可以大声公布什么。所以,她暗暗地希望着,纪冰之的猜想完全是多虑的。可纪冰之也不能一直在津门待下去,并没有时间去求证。厉凤竹因就应承下来,找适当的机会刺探贾尽忠的虚实。
纪冰之点头表示欣慰,以列车员打铃催促上车为掩护,告诉她:“就像我刚才所分析的,对于贾尽忠这类有学识并且德高望重之人,真要达到操控的目的,靠的一定不是钱财收买或绑架人质的低端办法,而更为高级的诡计,表面上恐怕不会有切实的证据。我怀疑,津门藏着一个拥有超高素养的特务班子,不同于我们寻常所认知的见人就杀的刽子手,他们的目的在于诛心。我认为亟待我们寻找的,应是他们除了收买和威胁以外的其他策反手段。”
厉凤竹叹了口气:“这比揪出关茂才可难多了!即便我们能分析出问题来,但没有证据就不能贸然揭穿,否则只会授人以柄,还会打草惊蛇。”随后,适时起身。
纪冰之一路送到列车门口,紧紧捏了她的手,郑重交代道:“遇到困难就来找我。记住!不要牺牲自己,永远不要!”
这是一语双关,厉凤竹听得明白,因此久久地说不出一个“好”来。
列车员的哨越吹越响,一节一节车厢地巡视着。厉凤竹任由来来去去的人推搡着她逐渐向外走,一双犹豫的眼始终躲避着纪冰之。
“不要单打独斗!”纪冰之沿着她远去的方向,在车厢里小步跑起来,冲着外头一遍遍地喊着,“你有我呢!”
汽笛声响,列车门拉上,车子缓缓地出发了。随着声音一声声变小,人影也渐渐地缩为一个小黑点。
拉远的距离,给了厉凤竹一丝抬头的勇气。她踮起脚,跟着送别的人群也往前追了一阵火车,一双手奋力地举高挥舞。最后,眼眶一润,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多想应承啊,但凡战士还能上战场,文人还能说句话,她也不必去下那种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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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晚些时,收拾了离愁的厉凤竹又紧跟着来到了码头。
午后,这里聚集起喧嚷的人群,向着同一个方向眺望。
厉凤竹在路上买了一包炒栗子,拿纸包了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时,天还很热,但她却害怕栗子凉了会不好吃,一直地捂在怀里,捂得脑门上不停地往下流汗。
等待的时间,总是很漫长的。她不由侧目望去,大家手里多少都揣着些伴手礼。她见了人家举着玩具,小到刀枪剑,大到木制的轮船模型,心头难免咯噔一下。男孩子爱的东西,怎就一样都没预备下呢?她又向身旁去打听,知道人家还带了乳鸽,心里又开始后悔,自己准备的是否寒酸了些。
过了一个多钟头,天边缓缓驶过来一个黑点,慢慢地放大着、靠近着。等船的人一路欢呼着向前簇拥,一拨人推着一拨人,一拨人挤着一拨人,厉凤竹使出全力也不过勉强站定而已。
这艘船由十里洋场出发,到达九国租界,实际是一趟串联起华东和华北的旅程。南往北来的浪潮中,有许多看似平平无奇,实则肩负重任的神秘人。他们要想顺利地完成任务,首先要过的第一关便是这码头。接船的、卖烟的、扛包的、巡视的,也许都只是表面的伪装。
厉凤竹发现,船越靠近,聚拢的人群就越是复杂。一位穿洋军装的高个子擦着她往左前方挤了出去,她警惕地扭头睃了一眼,见身后有位穿粗布和服的中年女佣。
此二人正当光明地亮出身份,自然不会是任何人的眼线,但却惊动了她的神经。
轮船“呜呜”地一路叫了过来,提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早已候在了甲板上,一路挥舞着双手。隔着码头的波涛声,游子与亲人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欢呼、回应。十多天的海上漂泊,安全抵达便是胜利、便是凯旋。
船锚抛出一道弧线,噗通一声入水,码头上响起一片鼓掌雀跃声。
厉凤竹小心翼翼地融入这热烈的气氛,一道开怀一道鼓掌。她着急地挤上前,眼睛还不忘注意着甲板上那一张张的笑脸。
挤着挤着,身前唯一一道可以过人的缝隙,被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彻底给堵了。
几位身量、模样都差不多的男男女-女,紧紧地拥着一位长了花白络腮胡的老先生,而老人家则把年幼的小孙女高高托起,含泪痛哭:“三年,三年啦,终于团圆了!”
只这一句话,早早地把厉凤竹的泪珠子给勾了出来。相比起来,她还足足地多盼了两年呢,心里的期待自然过之而无不及。
“恭喜恭喜!借过借过……”厉凤竹由这一家人的怀抱里钻出来时,仿佛是沾着很大的喜庆跟福气。这一刻,她的心房提前被团聚的喜悦和欢欣给占满了,那些沉重的包袱和压力一下子都抛开了。
她欢喜得有些忘了形,脸上虽然挂着泪,笑容却是十足十的。什么跟踪什么眼线什么危机,仿佛全然不记得了。今天只有一件事值得她一遍遍地念叨,她马上就能见到自己的儿子了。不再是一个定格的动作,而是生龙活虎、看得见摸得着的真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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