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以往的两点一线,厉凤竹叫人力车拉到了劝业场。简单地置办了一些日用品,再往上走一层,便是游艺场了。这里人头攒动,喝茶的、听戏的、瞧电影的,一入夜就得贴着人走。
恰赶上三楼剧院有刚散场的片子,厉凤竹便逆着人群去剧院大厅里借了一部电话。
被喊来的厉老太太对着听筒连道:“我由黄昏等到这时,还以为你又给忙忘了呢。”
厉凤竹定在原处一愣,听筒斜向下搭在肩头。不由地想到,如果她不是个粗心的妈妈,如果她始终把联系家人放在首位,这场灾祸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了?
“喂,喂,你在听吗?”
“在……在的。”厉凤竹先是一笑,抓牢了话机,把唇瓣贴上去急切地问道,“如甫在您身边吗?”
那头应声响起的又是意料中的低泣,中间伴有街坊的议论:“厉家阿太,吾看是逢鬼了。侬去寻五家人家,一家讨一把米,趁夜里撒到房顶……”
厉凤竹没心思去理会这些荒谬的土方,在这些话里,她只接受了唯一一点有用讯息,那就是孩子的状态不大好。她抱着话机猛地往下蹲着,尽可能地去屏蔽了周围噪音:“宝贝,是你吗,听得见妈妈说话吗?妈妈的好孩子,你听着,妈妈相信你对姥姥说的每一句话。在你慢慢长大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噩梦是会走进现实的。”
听筒里的啜泣声渐止,却不是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因为有人理解更加地想要把委屈释放出来:“可是……妈妈,我身上很疼,坐着疼,站起来也疼,很疼很疼!”
若回到五年前,小如甫受了委屈一定会扑到妈妈怀里,然后伸出一双肉肉的小手,最高也能够到鼻子。小孩的体温总比大人高,所以当他哭累了静静睡着的时候,小肉手往脖子上一挂,碰到夏季那小小的手心就是两个小太阳,把热浪一阵阵从领口送进去。如果这时候教案没有写完,就得一手抱孩子一手写字,同时还要承受燥热的天气,那可极容易勾出一名普通的职业妇女粗野俗气的样子。
越是回忆,就越感到愧疚,从前的自己何以没珍惜这份甜蜜的小负担。
思前想后了一阵,厉凤竹咬了咬牙,还是决定放弃慈母的形象,去承担空缺的“严父”角色:“好的,我明白!你对妈妈说了实话,妈妈也不能够继续骗你。我们生活在一个……一个被恶魔占领的世界,今天是你,明天就可能是我,我们都会有很疼很苦很难熬的时候。就像妈妈还在你身边的那一年,我们坐火车、轮船,被马拉着、被驴驮着。即便是夜深的时候,妈妈也不敢合眼,一直在你耳边叫你说‘你姓沈名如甫,你爹是在津门卖野山参的贩子,姥姥和妈妈是带你去关内投靠他的’。你当时根本不明白妈妈为什么忽然变了个人似的,总是歇斯底里地对吼。直到我们好不容易拿到了船票等在大连的码头,排在另一列队伍跟你一般大的小同学背错了他爸爸的名字,于是日本人把他们全家撵到一边,当着所有人的面连开三枪。那天码头到处都是哭声,只有你,反而吓得不敢哭了。”
楼下是津门出了名的大戏台,名角们争相要来此地亮嗓。正所谓是北平学艺、津门唱红、上海赚钱,晚间饭后又是最热闹的时辰,下边的热闹可想而知。火一般热情的戏迷,震耳欲聋地一声“好”,直穿过楼面,把厉凤竹左右两边的耳膜都快叫裂了。她被这阵仗吓得不自觉颤了颤,抬头望着水晶吊灯的瞬间,眼前有殷红的血光乍现。这一刻真仿佛时空交错,回到了那个夜晚、那个码头,回到那段兵荒马乱、忍饥挨饿的黑暗旅程。
望着影院门口,一对一对挽着手的情侣,还有洋溢欢笑的一家几口人,这些近乎一致的幸福而完满的笑脸在厉凤竹视线内穿梭着,显得她那么得孤独无助。可她是母亲,天塌了她都不能倒下去:“好孩子你想想,那位小同学当时一定也想抱着他的妈妈说‘妈妈,我身上很疼很疼’,可他却连哭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你现在还能回到姥姥身边,还能对妈妈喊疼,相比别人,你已经是受天使宠爱的孩子了。无论如何,妈妈希望你珍惜能跟姥姥置气的时光。所以……姥姥不信就不信吧,如果你难受极了,在心里默默地对妈妈说好吗?妈妈其实都听得到的,妈妈还会走到你的梦里帮你擦药,很轻很轻地擦,不会让你难受的。一定要相信妈妈,妈妈会接你来津门,把你带在身边,妈妈会保护你的……”
不知何时厉老太太已凑近了在听,闻言立时插道:“定了我们去津门吗?”
厉凤竹答道:“妈,这边的工作我一时半会儿也搁不下,还是辛苦你们来津门吧。别担心,我会安排好一切的。钱和票,都会解决的。还有,妈,我找了一位姓张的医生朋友,个子挺高,理平头,扬州口音。明天上午会到咱家探望您老,顺便也看看如甫。”
厉老太太虽然点了头,嘴里却念叨着:“可明天是礼拜一……”
在教育这方面,曾做过教员的厉凤竹向来是很重视的,若没有很大的理由,绝不肯放松一日。久而久之,厉老太太也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只要不是她认为箭在弦上的事,尽量就安排在礼拜。
厉凤竹便抢道:“这个不要紧,我会向老师请假的。”
接着是一阵嘈杂的声浪,许多人声一齐地钻进耳里来,似乎是在耸-动些什么。就听得厉老太太语中犯难:“那个,我想啊,顺顺……啊不,如甫这样小的孩子走夜路很容易沾邪气的,所以我正琢磨明儿索性不上课就……就赶早上城隍庙去一趟……”
紧跟着,响起了三两声起哄,纷纷说着“对”、“是了”、“总算讲了”。
往日听到这种昏招,厉凤竹必定是要抬出一堆道理来说的。可今次倒不能责怪老人家迷信迂腐,约翰逊本就是筹谋妥了,要让厉凤竹吃哑巴亏的,事情的表像可不就是十分地邪性嘛。因道:“试试也好,不过您老晚一天再去吧。我这个朋友很聪明懂一点科学,也懂一点外国的方术。洋人也有洋人驱邪的法子,咱们都试试吧。”
可这一回,反倒是厉老太太不信起来了:“洋人哪儿有姓中国姓的?姑娘,你要不高兴我也……”
不等话说完,街坊们就“别呀别呀”地首先拦住。
厉凤竹不由苦笑:“我不是含糊您,他人是中国人,学问却是向洋人讨教的。我说同意您带着孩子去城隍庙也是诚心的,我向老师请两日的假,总还是能准的。对了,这两日您老暂且顺着孩子,别老跟他反着来,省得惹他哭,这哭多了也伤元气呀。”
“我姑娘今儿说话,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厉老太太显然有些不敢信,一字一字声音渐低。
厉凤竹没有解释,只是一笑带过。挂了电话,想到即将团圆的景象,就释然地笑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彻底地说服小如甫,倒是真地说服了自己。此刻的她是那么感恩她依然活着,她还有个家,即便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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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回到报社,厉凤竹提前以小憩为由,拿到了阁楼钥匙之后,见屋内虽然堆着些杂物,但好在家私保养得还不错。床底的木箱里,还藏有现成的草席毛毯,只需稍稍动手,便足够她度过一晚上了。可惜,她总是没有那种福分去享受整夜的睡眠。
据柳校长的观察,沈如甫的精神状况有异于同龄人,紧接着又是绑架事件。现在还不及做全面的检查,但身体上的虐待一定是有的。伤总是可以养好的,可是心呢?从逃亡那一刻起,厉凤竹就完全地将儿子看做一名成人,非是她心狠,只是她体会到,童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是奢侈品。亲眼见过血腥的屠杀,亲耳听过遍野的哀鸿,又亲身经历过亡命天涯,之后无论给予他什么样的补偿,也换不回无忧无虑了。为了生存,不止是她,许多的家庭都是把“逃命”的课题放在一切教育之前的。作为母亲,连基本的陪伴都给不了孩子。她知道自己不称职,但似乎也找不到称职的办法。如果明天天亮,坐实了被监视的猜测,那么即便把人接来津门,厉凤竹依旧要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过度接触。甚至她在想,也许团圆的第一个晚上,她得搂着心爱的儿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到处提起自己的母亲,走在街上也不能大声地喊“妈妈”……
站在孩子的立场上想,实在是没法理解这种遮遮掩掩的生活。同学们都有自己的家人,都会谈起家中的趣事,只有他不能。那么又叫他如何去融入集体,如何敞开心扉呢?
想到极累的时候,手往枕头上一划,厉凤竹这才发现,枕巾上冰凉的一片都是泪。除了默然淌泪,她好像什么都做不了。她没法接受柳校长的意见改变教育方式,因为毫无忧患意识的稚童在战争年代是活不下去的。她也做不到把家庭完全地摆在事业之前,只管个人安危弃理想于不顾永远不会是她的选择。
真是个无能又无情的母亲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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