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前的安全检查不必细说,我本以为皇家的使者到来总该是要有人出门迎接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也许是我们来的太迟不便向内通报,也可能主人家觉得仪仗繁琐直接不见反倒省事,可我走进大厅一瞧,满屋的人全在握住胸口的戒指互相致意呢。看来原因是什么已经显而易见了。
不过莉莲小姐对此没有什么表示,给我指出餐桌的位置后,就自顾自离开了,因为没有戒指可握她在人群中倒显得格格不入,但周围的人们动动脚就把她的背影掩去了。
碟子里的蛋糕终于是与柠檬没有牵连,杯中桂花的香气也恰到好处,人们此时已经垂下手三五成群地交谈起来。大厅正中央的梧桐肆意伸展躯体好在餐桌被安放在墙边免去被落叶污染。
究竟是先有树还是先盖的房子呢?左边的羊排和红葛对我卖弄着气味,我放下手里的东西正要走过去,目光却先于身体碰到一个人。
或者说是两位,身着粉色礼服的女士后方立着另一位女士,我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右手攀上胸前的戒指。
眼前的人也同时注意到我,但她并没有动作只是抿了一口杯中的酒,“现在又没有人会注意这边,还要什么礼节。”
她的戒指花纹是一朵依靠剑锋的蓟花,胸前挂着一条用来表征年岁的崭新银链。她是谁?记忆库给出了答案:佛洛思·史碧娜,阿库埃斯的宫主,辘辙区的管理者,当然也是芳箱中的一朵。
竟然会有刚满百岁的宫主,我压下诧异手慢慢落下去,“确实很有道理,那么请你让开好么。”
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大事不妙,我应该直接转身离开这里的。啊,请女神原谅我,都怪烤肉的味道太香了。
不过现在我只能望肉止饿,面前这位的尊口再次张开,“这位小姐,你不觉得你的措辞稍微缺少一些东西吗?真是的,现在的孩子空有知识却不会遣词造句,真是有够悲哀的。”
“抱歉,女士。”她身后那位已经走过来了,我只能快速说出表示歉意的定性文。“冒犯了你,我很抱歉,还请你多多包涵。”
“我可还没说完呢,露丝公主。”
她的话把转身欲走的我定在原地,我慢慢转回身,那个侍从样的女人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句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假得要命,装傻充楞对我而言难度太高了。
“这更稀奇了,进了帝都圈的贵族里还有不认识我的。算了,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宫主的继承人,我还是做个自我介绍为好。”
她握住胸口的戒指说了一番名字爵位,我也依礼照着答复几句。结果我们两个到最后还是行了这个见面礼,真是有够蠢的。
“请问史碧娜大人还有什么要赐教的吗?没有的话我就告辞了。”
“你以为躲过我就万事大吉了吗,小公主,现在你的名字已经传开了,人们都在想那位殿下突然从边界找来一个刚刚成年的孩子是为了什么。你在这里旁边只有我一个人,从这里走不了几步你就要陷到人堆里了。所以在这好好呆着吧,我也不是什么啰嗦的人,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罢了。墨。”
旁边那人应了一声,“是,母亲大人。”随后就退回原来的位置。
史碧娜展开手里的折扇,“好了,这样咱们两人的谈话就不会被别人听去了,嗯?你干嘛一副吃惊的样子?”
刚才那句”母亲大人“对我的冲击太大以至于我一时半会没缓过神,此时我赶紧收敛表情,打着哈哈道“抱歉,失礼了。因为是银链,我以为您尚未成婚。帝都不愧是帝都,竟然有百岁就当上母亲的人,而且令爱也不像是发育过度的小孩,真是让我这个乡下人大开眼界。”
“她啊,她是……她是我收养的孩子,这样说你就明白了吧。”
她的说明冻结在我嘴唇逗留的些许戏谑形成一片无形的白霜,把我的声音封进沉默。“明白”,与文明多么相称,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在这个早已明令禁止遗弃子女的国家哪还有收养一说呢,有的只是像我这种被出卖给其他贵族的人罢了,名为收养的买卖可真是让我再熟悉不过。这寒霜凝固着本来温润的空气,我拂过唇角强迫自己咽下翻涌的作呕感。
“咱们还是换个话题吧,你我的年纪还没到讨论家庭问题的时候,”她似乎没看出我的异样仍旧继续说,“虽然你来这里还不到一天,但身为一个年长者我还是要提醒几句,在这里的贵族想要站稳脚跟可是很不容易的,我是不知道殿下和你说了什么,也不太想知道,但人总不能事事靠别人,关键时候只有自己才最可靠。”
尽是无聊的废话。我用余光瞟了一眼她的“女儿”,狠下心来把快要满溢而出的同情和恶心全部倾倒出去。
“您说的确实很有道理,我自己也知道。说实在话,我也不知道殿下想要我做什么。”我拿起一杯龙眼汁镇定下心神,慢慢吐露言语,“殿下不说我也不便揣度,她现在把我安排在一个平民的家里更是让我不知所措,我在这里举目无亲资历又浅,可殿下吩咐前我怎么敢回家呢?真是,唉,早知道这样说什么我也不来这里。”
我向前凑进一步,稳住手里的杯子硬是挤出半滴眼泪,“史碧娜大人,不,姐姐大人,我能这么称呼您吗?您说我该怎么办好啊。”
我的所言所行几乎与表演无异,但我此时毫不在乎如何的做作只是牢牢地直视她。
她不动声色地把脚跟向后挪了几许,对我摆摆扇子,“嗯,无妨。不过你也真是可怜,殿下也是太能支使人了,但是殿下把你安排在卡瓦斯那里肯定是有她的考虑。卡瓦斯虽然风评不好但也是殿下身边的老人了,你跟着她也算不上掉价。”
真行啊,我咬咬牙擦擦眼睛再靠近一些,举杯的手与她的胸部近在咫尺,“SOH?那还好,可我还是想找点别的事情,殿下要交给我的一定会是很难的任务吧,那种事情我肯定做不来。姐姐,你既然是宫主难道不能为我指条明路吗?”
她这次倒是没有动弹,睫毛笼着两片蓝色的雪,过了片刻才开口,“这也不是不行,在我的辖区有一间学院马上就要竣工,您有事想来的话,来我那里知会一声就好。”
扇骨离我的下颔只差丝毫,我忍着颤抖的冲动抽开身饮了一口饮料。
“那我就先谢谢姐姐了,不过学院这种东西,我倒是第一次听说。”
那两片雪融进眼眶里,“这是对云中泽的[学院]的一种模仿,记忆库制度虽然彻底否定了教育的存在,但也让知识变得更泛滥了。灌输知识固然重要,但如果不教导如何处理知识就把人放到岗位上运转,那和机器也就没什么差别,而且对于各领域的进步也毫无帮助。”
她住了口向梧桐树那边瞥了一眼,“算了,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呢。总之公主,如果有困难苦蓟家随时欢迎你。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她再次展开扇子临走前对我说了一句话,“姐姐我再给你一句忠告吧,小公主。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从言语里剔除谎言才是活着的基石,这里的人尤甚。我要说的就这么多,那么,再见。”
我对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同命中人”默默祈祷一番,回过身便看到莉莲脚步匆匆的向我走过来,她神色有些尴尬却并非不耐烦而是有些窘迫,我想那份窘迫大概是来自旁边同行的那位女子。
那人黑瞳黑发身着一身淡灰色的长裙,虽然简单但并不粗鄙,她身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左耳的露石坠子表明她的身份,女神御下的司祭。
我避开涌过来的几处人堆向她们二人迎上去。司祭在神话时代是侍奉女神的女侍,也有巫女、祝祭之类的称呼,每个星球供奉女神的地方都会有一名司祭,但在帝都担任这一职位的想必也是什么掌管大权的贵族家的后裔吧。
正想着,二人已经到了我的面前,女子还在向莉莲问话。
“我姐姐在殿下那里过的好么?”
“你已经问过我很多遍了,菲欧勒思。撒娜很好,好得不得了,你不信可以问问露丝公主嘛。”
她见我要行见面礼,连忙伸手打断我,自己却介绍起来。
“这位是辟芷家的二小姐,菲欧勒思·维克提玛。这位是萨姆鲁斯的公主,露丝·普拉。”
菲欧勒思微微颔首,“你好露丝小姐,我的名字是不是太冗长了,还是叫我菲尔吧。”
“不,哪有的事,您的名字我很喜欢,”我仍是依样画葫芦点点头客气一番,“不过恭敬不如从命,菲尔小姐。我的名字倒是很常见也没什么稀奇的,保持原样就是了。”
我的话让那双本要转向莉莲的眼睛折回来,她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怎么了?我刚刚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莉莲再次发声,“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也要做些准备,失陪了两位小姐,呆会儿见。”不等说完,她就走开了。
我知道她想赶紧逃离菲尔的身边,尽管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我还是代为掩护主动向菲尔攀谈道。
“令姊无恙,今天还帮我诊断了身体,只是我瞧她烟抽得很凶,睡眠也不大好的样子。但精神上却没有疲态,虽然只交谈了几句,但我已经明白克蕾提奥医生是位认真负责的人了。”除了有些不确定的口癖。
见莉莲离开她叹口气,再看向我时温和已经取代了之前的诧异,她含着笑意微微垂首。
“多谢露丝小姐的抬爱,我代家姐谢谢你的赞美。不过她也真是的,我告诫过她很多次注意自己的身体,结果还是当做耳边风。”她又叹息一声抬起头殷切地看着我,“我在外面不便去殿下那里,牢烦您多多关照家姐。”
窘迫,那份原本缠绕着莉莲的窘迫似乎转移到了我的身上,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眼前的人并不让我厌恶,言语也十分友善,那份笑容也绝非善于作假者能够临摹出来的,可为什么我在这样一个真实的人面前这么不自在呢?
想到这里我却突然明白了,真实就是因为她的真实,从一开始的平和到听见我的话后一瞬的诧异,以至之后的种种感情都毫无保留地流过她的眼睛明明白白地昭示出来。她既不会躲在雾气后面视人也不会用雪花遮住瞳孔,更不会把眼睛变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她的情感不着寸缕,真实得让人害怕。
原来如此,我现在也是有了诸多秘密并且开始寻求遮掩之法的人,所以我才对这份真实过敏,对那双眼睛感到恐慌。这窘迫与其说是窘迫实际上只是将自己的卑鄙装潢起来罢了。
“我只是初来乍到,未来还要叨扰她,说是关照实在是抬举我。莉莲小姐才是这种事的合适人选吧,她和克蕾提奥医生的关系似乎不错,而且打交道的时间比我更长。”
“原来你叫她莉莲啊,”黯淡在她的眼中晃了晃便消去,那笑容也变得落寞起来,“卡瓦斯是不会听我的劝告的,她和家姐一样总是拿大人的身份或是旁的什么理由来搪塞我。唉,明明以前不是这样,我们之间是很亲密的,是什么时候变得疏远的呢?最近她对我的称呼甚至也变成菲欧勒思了。”
她摇摇头恢复笑颜,“实在抱歉,我又开始自说自话了。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这种事还是要亲自去做,等有时间我会亲自去见姐姐的。”
窘迫,不,卑鄙的火焰烧的我喘不过气。我在她的目光下躲闪着却无处遁形,音节刚刚出生便死亡,我说不出话只能站在火中沉默着。
但周围响起的骤雨般的掌声把这团火浇灭连带着晦涩的空气都受了一番洗礼,原来仪式已经开始了,两个年纪似乎有些差距的女孩在长辈的注目下互换梧桐枝和白芷花,莉莲在一旁做着见证人,这冠冕堂皇的一幕本是我嘲笑的对象,可现在却成了将我脱离苦海的救主了,我只能点头、微笑,无法做别的表情。
之后有侍从来通知菲尔,因她也是家属的缘故还有其他事情要办,她告诉我平日的住址后随即离开,我也只是点头、微笑目送“真实”离开再次回到现实中去了。
宴会结束后,或者说莉莲的工作结束后我们回到马车上,她似乎忘了菲尔这个人,只是说。
“没想到你和那位锋草聊后还能安然无恙,真是小瞧你了。”
“锋草?”
“就是苦蓟家的那个宫主,别瞧她的眼睛是蓝色的,史碧娜其实是个很激进和偏执的人,她的那个要求建造学院的提案在芳箱被否决了十几年,通过后还和殿下争辩了很久才最终得以施行的。”
我又想起她身边那个“女儿”了,还有她的扇子,这个好色的“老”女人。
“是吗。我倒没觉得,她还说要给我在那里面安排个职位呢。”
“呵,她绝对不会只是造了一个单纯的学院,迟早都要去那里面好好看看的。”
她絮叨着,我却感到一股不耐烦,车内的黑暗也让我有些压抑,索性闭了眼独自窝在自己的黑暗里。
靠垫默默地支撑我,这一天也总算是过去了。今天见到的史碧娜,又是一个不得了的人呢,还有我的那位同胞。临走时的那句不要相信、剔除谎言,她察觉到我只是逢场作戏吗?不要相信我当然明白,可谎言,究竟哪些才是谎言呢?还有那位真实的小姐,一想起她,想到她的眼睛,原本被扑灭的卑鄙之火就又有死灰复燃的势头。
我只好彻底放弃思考,现在还是让安宁为我摇片刻扇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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