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起床……
罗杰里在心中默念道。
在他的心中，存在一条橡皮筋，将他捆在自己的床上，动弹不得。
这和鬼压床很不一样。鬼压床是身体动弹不得的恐惧，早上不想起床是不想动的困扰。
终于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罗杰里下定决心，从床上爬了起来。
睁开眼，是无比熟悉的天花板。
或者说，曾经无比熟悉。
到了最后，他又稍稍离开了一下，也就没有那么熟悉了。现在又回来了，又变得熟悉了。
但又带着一点不习惯。
罗杰里颇觉得自己就像是民间话本里那种初进豪门的平民，到哪都觉得不习惯。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都是战争爆发的这一天。
罗杰里明白自己无力阻止战争。
这是分权派蓄谋已久的行动。在开始之前，已经经过了无数次内部协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分权派最后一点风声都没有走漏才是天大的奇迹。
想要凭借着一己之力在短短一天内使一台战争机器停止运行是不可能的，罗杰里很清楚这一点。
除非自己就是天灾本身。
……但那样的话，会有更多无辜者牺牲。
罗杰里很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他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人道主义者，但他不会去做无用功，还是算了。
但他至少要质问主动挑起战争的人。
哪怕身上之穿着睡衣，罗杰里依旧气冲冲地跑出卧室。在门口，一个男仆正在等候罗杰里。
男仆的脸上本来挂着厚厚地黑云，愁眉苦脸的。见罗杰里出来，乌云瞬间散开，露出灿烂的笑脸。用喜极而泣的语气说道。
“少爷，你可算醒了！”
“怎么了？”
这男仆的反应着实把罗杰里吓了一跳。他惊讶地问道。
结果男仆说着说着，一把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少爷啊，你可能不知道，你昨天自躺下以后，就再也没有醒来过了！”
听到这句话，罗杰里的脑子顿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道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说，战争……已经结束了？
“艾米婆婆可是吓得连饭都做不好了，至于咱家……咱家可是没事每刻地来照顾一下你！”
……所以说，因为一些不可抗之力，我从战争前的那一天早上就睡到现在了？
“赶快的，赶快地，少爷，你得去和凯瑞甘大人打一声招呼啊！让她安安心。”
……话说回来，战争的结果道底怎么样？我还好好地睡在这里的话，岂不是说……
“少爷！少爷！你在听我话吗？”
眼前的男仆的情绪强烈到都要跳起来了，罗杰里方才从思考中缓过神。他理了理思路，说道。
“我这就去。”
……这怎么可能！
罗杰里边往会客室快步走去，边想。
……至高无上的皇权怎么就这么被侵犯了？
……还有，像这种政变总得请外援吧？老姐哪里拉的外援？
怀揣着种种疑问，罗杰里来到会客室。在那里，凯瑞甘还是穿着睡裙，手里端着一杯茶，正在慢慢地酌。
见罗杰里进来了，她不紧不慢地又酌了一口茶，丝毫没有把茶杯放下的意思。
“你终于醒了。”
凯瑞甘的不紧不慢，好似没有受到罗杰里因不明原因昏迷的影响。
……怎么老姐会这样？
……哪怕她表现地不明显，她多多少少也会关心我。从我以往的经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难道说……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在罗杰里和凯瑞甘身边展开。罗杰里大声质问道。
“是你给我下的**！”
“是又怎么了？”
凯瑞甘依旧在慢悠悠地酌茶。一缕白烟从茶杯上方飘过，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白眼随着气流飘走了。
罗杰里见凯瑞甘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恼火，重重地一拍桌子，道。
“跟我好好解释一下，道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在这之前，罗杰里已经下了静音法阵。他可以保证，只要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不打破这面隔音墙，外面的人就什么都不会知道。
凯瑞甘终于缓缓地放下茶，说道。
“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别再向之前那样拍桌子了。我不希望这杯茶翻了。”
凯瑞甘说道。
她直起身，直立在罗杰里身前。明明她的身高比罗杰里矮十公分，罗杰里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无名的压迫力。
罗杰里不屑地说道。
“我觉得你先应该好好解释一下，昨天发生了什么。”
“可以，只是我得慢慢解释。”
“怎么解释？”
罗杰里装作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虽然就他所知，他对目前自己的情况也有一点猜测。可经过两个晚上的思考，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比较好，免得把事情闹大。
“首先，你得接受，姐姐我发动了向女皇大人的战争。”
“什么！”
正如凯瑞甘所预料的那样，罗杰里又惊又下，双手往桌子上一撑，茶杯应声倒翻。
不过，这一切有一半是罗杰里装出来的。
罗杰里确实很愤怒。他在为凯瑞甘毫无征召得发动一场战争而愤怒，在为无数人的生命因为几个人的一己私欲而流逝而愤怒，在为凯瑞甘对自己的行为毫无直觉而愤怒。
但他算不上很惊讶，因为这其实也算是他姐姐会做出来的事。
即对罗杰里绝对诚实。
在这方面，罗杰里还是愿意信任凯瑞甘的。
凯瑞甘看了一眼倒翻的茶杯，立即转过头，说道。
“这件事得从几个月之前说起。我联系了一个外部势力，做好了最后准备，打算用武力威逼女皇，让她多分一点权力给我们。
“为了防止你在知道这件事情以后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举动，我特意事先用**把你迷倒了，让你睡了一天。
“这件事上，我也知道是我不好。”
凯瑞甘慢条斯理地向罗杰里阐述了自己的行为逻辑，眼神自始至终都带着无比的沉静与一丝不屑。搞得罗杰里一阵语塞。
她说的是对的。
罗杰里在听到这条消息以后的第一反应确实不是回家好好消化，而是马上把它带给自己曾经的伙伴。
只是这件事并没有像凯瑞甘预料的那样被不可抗力阻止。
在机缘巧合下，罗杰里提前知晓了这一消息，然后把它带给了菲利普他们。
……话说回来，在受到这条消息以后，菲利普他们应该好好地逃离皇宫，好好地活下去了吧？
怀着复杂的心情，罗杰里看向凯瑞甘。
“我知道了。
“今天午夜的时候，我想去看一眼战场上的景象。”
“好。”
凯瑞甘平静地答应道。
……
罗杰里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度过黄昏的。
当初自己听到“谋反”的消息的时候，脑子里昏昏胀胀的，根本就不知道下一步该如何是好。
罗杰里本以为有了一点心里准备以后，这种感觉会好上很多。
但事实证明，他还是太年轻了。
当“谋反”化作一个事实砸到他头上后，他还是变得有些神魂颠倒，似乎是问了贴身男仆一些关于谋反的细节。
男仆对罗杰里说得天花乱坠，说暴乱有多么严重，说死的人有多多少。对于意识恍惚的罗杰里来说，这些都不过是缺乏意义的语句和数字。
直到他亲眼看见道底发生了什么。
原本无比华美的皇宫，在罗杰里的眼中，坍圮了大半，孤零零地矗立在半空中的建筑，大都也全都是裂痕，让人毫不怀疑明天这些建筑就会倒下。
原本平整的路面，在大规模战争下，被炸得坑坑洼洼，失去了往日的便捷。
罗杰里不顾其难走，顺着回忆，走在这条道路上。
越是往里走，被破坏的地方就越少。到了最后，房子就都几乎没有什么损伤了，能印证这里发生过战争的唯一证据就是倒伏各处的尸体，还有墙上的斑斑血迹。
顺着似模糊又似清晰的记忆，罗杰里继续向他心中所想的方向走着。
直到他看到一座屹立着的矮房子。
这座房子和他的记忆没有什么两样，变的只有一些周围参照用的建筑。
“没想到这里居然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罗杰里感慨道。
他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皇宫正殿的建筑，又与自己曾经的宿舍做对比，感到无比巨大的反差。
要打个比方的话，就好比是同样的一尊青铜像，一尊已经破损不堪，但另一尊保存得无比完好，还在向世人熠熠生辉。
……这真的是十分的带有讽刺意味。曾经无比辉煌，甚至难以令人仰望其背的皇宫主殿就这么沦陷了，而作为映衬着皇宫的宿舍却依然屹立于此处。
不禁如此想到。罗杰里走进了这件充满着回忆的卧铺，发现里面竟然还有自己的一位老朋友！
“菲利普，你怎么在这里！”
菲利普依旧身着那件标准的白红相间常驻军制服，在这上面看得到一些划痕，只是制服的完整性还是得以保障的。
惊讶地回过头，菲利普问道。
“这句话我还得问你了。”
“出来散散心，你呢？”
说到这里，菲利普明显顿了一下，头低垂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见的的忧伤，最后还是恢复了平静。
“来整理一下克莱菲尔的遗物。”
“什么！”
罗杰里的脑子仿佛被一把铁锤锤了一下，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
“什么？克莱菲尔死了？你们不是后来跟着公主逃走了吗？”
菲利普的脸似乎又往下沉了一点。他的压着声线，似乎是为了控制住自己，不要一下子哽咽出来。
“我们后来跟着公主又回去支援常驻军了……”
在这之后，菲利普把罗杰里睡着时发生的事简明扼要地说给了罗杰里听。
不知为何，罗杰里觉得，菲利普每说一句话，他的躯体都会显得苍老几分。当说完时，他已经从一个刚刚从岗位上退休的老工人，变成了一个八十多岁的丧妻老男人。
罗杰里不知道最后该说什么。在他的内心，他也很难接受那个在他心中一直都被列为小弟弟，打起架又巨猛的克莱菲尔就这么死了。
他只能如此说道。
“要么我也来帮忙吧？”
“好。”
罗杰里在静默中走进昏暗的宿舍。二人在整理东西的时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不知是被眼前的悲伤蒙蔽了双眼，还是恐惧自己在发出巨大的声音后，扰动沉睡在此的亡灵，让它撤去幻像，使这件仿佛就只该出现在二人回忆中的宿舍消失。
克莱菲尔的行李很少，少到了菲利普一个人一趟就能整理完毕，全部搬到宿舍外。
二人就这么在皇宫的废墟里穿行，手上揣着些东西。他们慢慢地走过姑且还算得上完整的地方，走过已经化作废墟的地方，走过尸横遍野的地方，最终走到一片小树林。
在那里，罗杰里看到一个坑。
坑大体呈椭圆形，埋得似乎比较深，让人看不清坑里道底埋了什么。在坑的一头立着一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小石头，周围是无穷无尽的树木。如果不是菲利普领着他过来的话，罗杰里自己绝对找不到这个地方。
“到了。”
在长久的沉默中，菲利普说道。
罗杰里走上前去。他虽然早就知道这个坑里躺着的是谁，但他依然走了上去。
在坑里，克莱菲尔静静地躺着，身上裹着的是一件已经彻底被血染红的常驻军军服，上面穿着几个大洞。
与狰狞的身躯不同，克莱菲尔的表情倒算得上平静。如果不看他的躯体，罗杰里绝对会觉得他睡着了。
罗杰里蹲下身，将手里的遗物放到克莱菲尔的身上，静静地直起身，走回了菲利普身边。
菲利普也是走上前去，传递出手中的遗物。此时，树林里姑且起着一点微风，树叶在微风中微微摇摆，至少让人感受倒世界还活着。
在这之后，二人十分有默契地用手持起铁锹，共同填埋克莱菲尔。
虽然这件事其实是罗杰里打一个响指就能做到的，但罗杰里想了一想，最后还是忍住了。
最后的沉默中，二人填埋了深坑。完事后，罗杰里问菲利普道。
“在这之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回老家了。”菲利普回罗杰里道，“我不打算继续把生命浪费在军队里了。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最好还是回家养老。”
“嗯。”
罗杰里轻声哼道。也不知是为了回应菲利普，还是单纯地想打破现有的沉默。
在天上，皓月已经低垂，东方隐隐露出一些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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