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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下)

第三幕(下)

“——冬木先生,莫伤了外子。”

廊下的女子再也无法坐视不管,终于出言相劝。时雨缓缓侧身,手却丝毫没有离开琴头,“阁下是何人?”

“妾身夕星爱丽丝。如您所见,是个茶道家。”

女子搁下茶勺,缓步踏入庭中:“不过在成为茶道家之前,我是这个小镇上最好的西洋医生。”

“顺带一提现在是我哦。”夕星插话进来,朝爱丽丝抛了个媚眼,“自从爱理决定做我的妻子以后。”

“……您就是处方上提到的爱丽丝博士吗。”时雨吸气凝神,向西洋女子微微躬身一礼,“宝生院前辈的伤,多亏您照拂了。”

“哪里,略尽绵薄之力而已。何况那份处方外子居功甚伟,妾身何敢自傲。”

“——你看你看,我家爱理就是会说话。”

夕星故作无奈地耸肩摊手,“毕竟那家伙的伤是从幕末带过来的。就算兰医兰药能够立竿见影,若没有和医辅佐,他那把老骨头只怕承受不起吧。不过产生抗药性那也是不可避免的。”

“是指‘药效减退’是吗?我好像听爷爷抱怨过这药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奏效了……诶,前辈?”

好不容易找到了个插嘴的机会,小祈却被时雨突然显现的凝重神情夺去了说话的底气。夕星也暂时收回了戏谑的嘴脸:“哎呀哎呀。这么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吗?

“还是说,已经到了‘药石无功’的境地呢——”

“你住口!”

青年喝住了医者饱含恶意的关切,沉声道,“我们是来找爱丽丝博士的。你没有资格说三道四。”

“哦?那还真不巧,那张处方可是‘我们’开的。事关医馆的信誉,我们有资格为患者的健康着想——不过现在,似乎没那个必要了。”夕星说着从袖中取出那份被小祈弄湿的报纸,“这是今天的报纸。虽说玉川藩离这里有点距离,但是上面的消息,你早就心知肚明了吧。

“你还要瞒着这个孩子多久呢,奏龙?”

“……唔!”

时雨如遭巨震,放在琴头上的手紧了又紧,终于无可奈何地松开。

“——哎呀你们够了!”

小祈终于忍受不住这诡异的气氛,从时雨身后抢出一步来大声质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游马爷爷不是只是咳嗽而已吗?

“严重什么的,活着什么的……为什么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哦,我倒忘了祈君不大爱看报纸呢。”

夕星不以为意,将手上的报纸抖开:“这其实是三天前的新闻了。‘逆贼宝生院畏罪自杀,玉川军残党定将灭亡’,标题是这么说的。嘛,明仁政府在外国人面前唯唯诺诺的,对付旧藩逆党倒是毫不手软呢……”

啪!

半湿的报纸被一道黑影刺个对穿挑上半空,随即化作漫天纸屑簌簌而落。夕星却笑意依旧,仿佛在欣赏一场久逢不至的好雪。

“夕星先生!”

黑影凝固在少女手中,薙刀的刀刃正搭在夕星肩头。时雨正待喝止,却被夕星以眼神劝住。

“我敬您是爷爷的救命恩人,又在小巷里救了我一命,前面的话我就当做没听到。但我们宝生院流派行事光明磊落、素来与世无争,不是您信口几句胡诌就抹黑得了的!为了流派的名声,小祈技艺再怎么不济,也不能叫您再说下去!”

“呵呵,其实你很厉害哟。”

仿佛是为少女慷慨激昂的陈词所打动,尽管被人兵刃加身,夕星的笑意仍然丝毫未减,“仅凭一把木刀就能在转瞬之间把报纸削成碎片,不愧是宝生院游马的门下高徒呢。只是,”他也不点破,只似笑非笑地望定少女的眼睛,目光还特意往她胸前打量,“报纸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哟。”

小祈怵然一阵心虚,刀尖不禁有所动摇:“那、那又怎么样?你只是个手无寸铁的医生罢了……”

“‘手无寸铁’吗……稍微让你明白一下好了。”

夕星略感失望地叹了口气,稍稍侧了侧身。小祈不疑有他,身旁的时雨却惊呼:“天野当心!”

嗵。

小祈只觉小腹似乎被什么戳了一记,当即痛得弓下身去。纵使眼力卓绝如时雨,也只能捕捉到深红剑鞘蛇信般缩回夕星袖间的那一瞬:“天野……你!”

“听我把话说完那边的浪客!”

夕星冷冷喝住时雨的动作,拈起少女沾着虚汗和尘土的脸,摇头叹道:“祈君,得罪莫怪。怪只怪合众国报社记者的消息太过灵通,道场的大门刚破,消息就已经上了报纸的头条。要是祈君还是不肯相信在下的话,”他若有所指地望向时雨,“你的冬木前辈,又为什么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呢?”

小祈闻言如遭雷击,投向时雨的视线中尽是希冀,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水面上一根漂浮的稻草,“前辈!前辈你快说句话啊!夕星先生他在开玩笑的,对吧!对吧……”

“天野!”

时雨沉痛地别过脸去,艰涩道:“……他说的,全是事实。宝生院前辈他,确实已经……”

当啷,薙刀失去了手的凭依,和它的主人一齐委顿于地。“为什么,为什么……明明出发前还笑得那么开心,说等我们回来一起过新年,怎么会突然……呜、呜呜呜……”

“……哼。”

夕星从齿间掷下一丝极轻极浅的怜悯,视线转回青年,“回到正题吧。实际上在你们来这之前,宝生院老头儿就向医馆修了一封加急文书,信中说不日将有使者怀璧前来,望大凰会念在当年玉川、秋津二藩曾共举倒幕大义的情分上,助他们平安离开冬默云云……

“‘倒幕大义’,呵呵。先不说哪些人总是以庚辰战争功臣自居,去年东南暴乱的那个天野,是你们玉川藩人吧?

“你们倒了幕府还不够,连天皇陛下都要倒吗?什么‘清君侧’,分明是以下犯上!一帮不忠不义之徒!”

“咕……嗯!”

面对医者的训斥,时雨不发一言。一年前,那位被时人誉为“维新三杰”之一的玉川藩头号志士、前明仁政府陆军少将天野利秋,因为不满明仁政府推行的压制武士阶层的政策而举兵东南,在政府军的全力镇压下艰难抵抗了九个月后,最终兵败自尽。时雨与那位将军曾在十年前的倒幕战争中有过一面之缘,但万万没想到那人竟以如此激进的方式和这个新时代决裂,还连累得玉川藩十室九空、哀鸿遍野……

——逝者已矣,然而生者何辜。鞘中白龙尚在,就决不会再让战火蔓延到无辜者身上!

“……嗯。少会长教训得是,时雨受教了。”

所以,青年浪客收敛起锐气,向前迈出一步将少女护在身后,对医者毕恭毕敬地用起了暌违已久的称谓,“方才言行多有冒犯,还请少会长恕罪。贵会如今执大和政局之牛耳,定能带领大和跻身强国之林……”

“呵呵浪客先生,不会说奉承话就不要说了。这一直都不是你的强项啊。”

夕星语带讥诮地望向时雨,见对方一副低眉顺目的神情,似乎想起了什么:“不过,‘少会长’吗。倒是个引人怀念的称呼呢。”他叹口气,“嘛,大凰会也并非薄情寡义之徒。既然宝生院老头儿请得动蔺相如,我们就不会当那言而无信的昭襄王。

“只是,你找错了人。‘大凰夕星’这个人,十年前就已经从大和境内消失了。他的父亲也在今年十一月的时候死在了京郊的踏鞴之坂。

“答应帮助你的,是黄昏医馆的首席医师,夕星往人。”

“还有妾身。”女医者闻言亦道,“妾身与合众国的新人领事有同乡之谊,蔽馆也曾为多位领事馆官员问诊,或许能提供一些便利。”

“怎么样,蔺相如先生?你要送的‘和氏璧’在哪里?说来……”

夕星的瞳孔随眉毛一起缓慢下移,懒懒地瞥了一眼跪伏地上尚自抽泣的少女,随口道:

“说来,你叫她‘天野’呢。

“你不会告诉我说,她就是‘那个’天野吧。”

“——是的。是她。”

时雨沉稳而坚定地颔首,轻轻将小祈从地上搀起,“她就是宝生院前辈信中所提之‘璧’。少会长聪明过人,对前辈的用意一定早就了然于心了吧。”

夕星却冷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且让我鉴一鉴,宝生院老头儿把这块玉琢磨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我是玉?哎——”

只听衣袂声动,夕星出手擒住了少女的手腕,食、拇二指紧扣其脉门,用力收紧。

“先生,你……你!”

小祈眼中忽地燃起赤色的坚毅。方才的一击之仇,再加上师门噩耗的刺激,使得怒意暂时压制了痛楚,敢和夕星这等一流高手对视:“来啊,来啊!我们宝生院流派绝不会……不会……呜呜呜呜……”然而不过一息之间,难捱苦痛的悲鸣又从喉间不争气地漏了出来。

“哦。”

似是不耐,夕星干脆地松开了禁制,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呼啊……跟预想中的差得很远呢。‘那个人’的女儿,怎地如此不堪……?”话还没完又是一个哈欠,眼角挤出的那颗泪,落在小祈眼里莫过于最大的讽刺:“你到底有完没完——前辈你别拦我!你还要容忍他到什么时候!”

“天野!”

时雨怒喝,一把将少女扯回身后,对夕星道:“天野愚钝无知,请少会长恕罪。还请少会长依照承诺,送我和天野离开冬默——”

“没问题,每人先交三百银元开船费。”

夕星揉揉惺忪的睡眼,向浪客亮出三个手指,旋即再加上两根:“两个人五百,不二价。”他向女医者丢去一个眼神,对方便将一个玉瓶放到他手中,“看在‘倒幕大义’的份上,这已经是最公道的价钱了。”话毕,半满的玉瓶里终于不情愿地滚出了几粒碧色的药丸。青年一边服药,一边抬起眼皮道,仿佛已将二人视为砧上鱼肉。

小祈大喊:“前辈他这是漫天要价!别答应这臭财迷!”

时雨虽未明言,但微皱的眉头已道尽一切,“……少会长真是生财有方。”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药甫入口,夕星便长舒了一口气,言语中却仍满是疲累,“在商言商罢了。而且我再一次提醒你,答应帮你的是我黄昏医馆,不是什么大凰会。

“大凰源藏遇刺之后,他的会众就开始派系内斗,哪有时间去搭理两个逃犯?不把你们的人头拿去跟政府邀功已经很仁慈了。

“说吧,想去哪?虾夷,九州,还是打算——离开大和?”许是药丸发挥了效用,医者的神情稍微缓和了些,“虽然这里是租界,明仁政府的通缉令不会进来这么快,但是这位新领事可不是光用钱就能伺候好的主。今天下午在港口你们都见识到了吧。”

“不过呢。”他的眼神骤然温和起来,望向时雨身后的远方:

“如果是奏龙亲自来拜托我,哪怕是倾家荡产,我都会送他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这话好似一阵暖风,驱散了少女的满面愁容,却融不开时雨冰霜密布的眉间。“拜托了,夕星先生。”思虑了许久,浪客终于向医者深深低下了头,而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让医者满意:

“我要先确认一件事情。站在这里的,是浪客冬木,还是时雨奏龙?”

回应他的,是比之前更久的沉默。

“我记得我告诉过少会长您——您所说的那个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啪,时雨打开随身道具箱,从里面翻出那顶金冠,“这件金器虽说不是纯金打造,却是飞鸟时代的旧物;此外,”他踌躇片刻,终于从怀中摸出一张轻飘飘的当票,和金冠一起双手交予闻讯而来的女子,道:“这是镇西当铺的当票。我有一柄宝刀存于此处,目前市价应该不低于一百块银元。”

“等一下!那不就是前辈的——”

小祈失声惊呼,但看到爱理将手上的金冠交到夕星手上,她忽地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前辈,难道你要……”

“知道了就给我闭嘴!”

时雨再三喝止,尽量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不忍的表情,转向夕星,“如此一来,要渡一个人也绰绰有余了吧。最快什么时候可以成行?”

“两天以后。”夕星粗略地翻看着当票,一面随口作答。未几,又抬起头意味深长道:“如果阁下需要,我倒是可以再宽限一日。”

“哈,就不劳少会长费心了。”

时雨戴上斗笠,一步步退向门口,在门口站定,“我去会会几个‘朋友’,明天日落前我会再回来。如果少会长依然秉承从商之道的话,还望您万莫食言。”

“这话我原句奉还给你,浪客先生。”

夕星在远处道,身边的女子也向那两人淡淡一礼。“但不论是浪客还是奏龙,我黄昏医馆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前辈!”

砰。

厚重的大门合上,将少女的恸呼关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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