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白昼的喧闹，黑夜总是显得很宁静。在夕阳的余晖完全消逝的那一刹那，大地上的一切就像是被划上了休止符一般戛然而止——大多数情况下是这样的。出于对黑暗的畏惧，许多生灵在夜晚总是小心翼翼。
“各位，在风中站着会着凉的。早些回去休息吧——喝点苹果酒赏赏夜景，总比在这里丢了性命强。”
星月对着围墙之下的阴影处莞尔一笑。
“如果是想邀请我去茶会的话，这个点未免也太晚了。”
“……”
阴影没有理会少女的玩笑话。散漫的月光披在积雪融化后形成的水洼身上，模糊的轮廓逐渐清晰。黑色的斗篷和明晃晃的剑——这副打扮并不让星月感到意外，他们的装束和上一批没什么区别。她甚至感觉有些厌倦，开始变得有点期待下一批的着装能够有所不同。
如果自己戴上面具话，会不会让这场突如其来的狩猎变得更加有情调呢？她暗暗想道。
对，狩猎。
自古以来，狼都有捕食羊的习惯。但狼不会记住每一头猎物的长相和体态，只要看到那蓬松的卷毛和温顺的眼眸，狼就会明白何为猎物。
现在，这样的狩猎也将在此处上演。但倘若认真一战的话，世上可能鲜有力量能跟一支全副武装的元帅卫队抗衡，因此猎手和猎物之间的博弈恐怕会有些无趣……没错，单方面的虐杀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她也许更想要一场精彩的对决。少女的矜持和怜悯让她尚怀有一丝犹豫，荣誉感更让她对于是否使用亲卫有些举棋不定——当然，这都是些奢侈的烦恼。她清楚自己占据绝对的优势，只要自己动动手指，潜伏在四周的亲卫就会按照她的指示清除所有的威胁。如果没有亲卫这张牌，她恐怕也不会有余裕思考这么多吧。
“命令变更。亲卫，原地待命。”
星月举起右手示意。她利落地拔出佩剑，剑光指向正前方，以一副强手的姿态面对步步逼紧的不速之客们。她是元帅的女儿，几个刺客还是应该要想办法靠自己解决的。如果连自己保护自己都做不到的话，她又如何在变强的道路上继续前进？
艾利克斯•星月，不可能一辈子活在父亲的荫蔽下。更何况，她讨厌他，甚至讨厌艾利克斯家族。正是这个名号让她隔三差五地被人找麻烦，从而逼着她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想做的脏事。
“……来吧。最近打架就没怎么赢过……我也想找找面子。”
剑光一闪，逐月便出。
……
……
“哦哦，这就是小暖的家吗，真……空旷呢。”
这是一个长宽十格左右的地下室。地下室里基本上没有家具和内饰，除了瘆人的圆石地板、严重腐烂的木制天花板和挂在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红石灯以外，就只有浑浊不堪的空气定居于此了。
“李晓，怎么感觉有些失望？”
小暖歪头看向李晓。
“不，没有。住在你这里比露宿街头可好多了。”
李晓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比起失望，心酸一词恐怕更适合他现在的心情。这个漆黑肮脏的地下室甚至连一张床都没有……一想到一个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小女孩不仅要挣扎着活过每一天，甚至连睡个温暖的觉都不行，只能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入眠，他的胸口就像是被一块黑曜石给压住了一样堵得慌。
“嘿嘿。我很喜欢这里，因为只要躲在这里，就没人能抓得到我……”
小暖喃喃道。
李晓没有接话。他只是望着那盏红石灯，不由得出了神。
“我说，小暖。”
此刻，李晓的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也许，他可以长期在这个地方住下去。因为小暖的地下室比较靠近贫民窟中心，情报收集工作能够更加便利地展开。他可以把小暖的家作为一个日暮的临时据点，然后以此为依托，逐步揭开「眼」的秘密……
不，其实这些都不重要。
他可以为留在这里编成千上万条理由，但他永远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只是想帮助这个可怜的女孩子罢了。贫民窟过于危险，而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左手……如果弃之不管，她又能独自一人存活多久呢？她会死在哪个没人的地方，任凭尸体腐烂，直到最后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小暖，”李晓靠近女孩，蹲下身子，让自己的视线和她齐平：
“你觉得，我看起来像坏人吗？”
“本来不是很像……但李晓这么一问，小暖感觉……其实也不一定不是坏人？”
小暖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要说对李晓抱有怀疑那肯定还是有的，但是……她自己也觉得奇怪，这位穿着破旧的少年竟然让她心里升起了一丝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也想报答你给我那半块面包的恩情。做笔交易吧——”李晓正色道。
“我想在你这里住的久一点儿。作为交换……我会付房租的。”
这个木板都发霉了，该换了。这个红石灯……没看到拉杆，一会试试看能不能找到电路。还有家具，小孩子身体那么娇弱可不能睡地板，会着凉的。
李晓盘算着。他自己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这不代表他以后赚不到钱——他也不想自己落得连几块建材也买不起的田地。星月的限制令仍旧在起作用，这就意味着至少在主城无论是找份正经工作，还是买卖商品、吃饭住店，他都是黑名单上的头号人物，没有人敢跟他有什么接触。不过，如果仅仅是想搞几个子的话……干些不那么「正经」的事也无可厚非。
比如说主城门口的告示栏上张贴着的悬赏。挑一些捉拿盗贼一类的治安案件来谋生也不失为一种选择。再不济，大不了就打劫一下下艾利克斯小姐嘛，反正都已经答应她要教她「逐月」了，收点学费也不过分吧？
“欸？可……可是……小暖才刚刚认识李晓，万一……”
话到嘴边，小暖却没能继续再说下去。她都带着李晓到自己唯一的藏身处了，事到如今再去提防他恐怕也已经无事于补。
“不同意也没关系，我会马上离开。”
小暖明显露出了为难的神色。
李晓明白自己的请求确实有些强人所难。毕竟要想长期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恶意的环境下，对他人保持警惕是必须的。而且还是这么小的小孩子，如果是在这种环境下成长，别说向他人展示出善意……要想活下去，恐怕就只能够融入这沆瀣一气的环境之中，主动把自己从里到外都涂成黑色的了吧。
但小暖不一样，她甚至愿意在自己都吃不饱的情况下，分落魄的他半块面包……也正因为如此，这份善意显得更加弥足珍贵，就像是在沙漠之中发现了一块突兀的草方格一般令人惊喜。
“不……也不是……如果李晓走了，那李晓就没地方住了。无家可归，忍冻受饿……小暖知道这种感觉，很不好受。”
她有些胆怯地望向李晓，虽然从她那乌黑发亮的眼珠里能看出无限的动摇，但对李晓来说，这样的眼神可能更不失为一种试探。
“所以……”
“地下室很大，装的下李晓和小暖。”
说出这句话时，小暖的声音有些颤抖。妈妈将她拥在怀中时曾跟她说过：“当善良拒绝你时，你依然要保持一颗善良的心。”小暖不太清楚何为善良，但如果帮了李晓，她能不能……更加接近妈妈的期望呢？
应该，可以吧。
“……真的可以吗，小暖？”
“可以哦。李晓从面包店叔叔手上把小暖救了下来，小暖也得拿出像样的诚意呢。”
像样的诚意……吗。说话好像大人呢。
李晓微微一笑。
“我明白了。小暖，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不仅愿意分给我食物，还愿意给我一个住处……我会回报你的。”
起码，让自己的这位小恩人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吧。虽然他没办法在主城买到生活所需品，但不代表小暖不行。
……
……
地下室的石板地坚硬且凹凸不平，让就算是风餐露宿多年的李晓睡在上面也感觉不太舒服。
他闭着眼睛潜睡，一边注意着周边的动静，一边让自己得到一些略微的休息。距离他睡下后过去了五个小时，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现在约莫已是破晓时分了。
小暖睡的似乎很不舒服。从深夜开始，她就一直紧闭双眼，不停地翻身，嘴里还说着一些李晓听不太清的喃喃呓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现在的状态已经比之前好上太多——虽然还是断断续续地说些让人听不清内容的梦话，但至少呼吸平稳下来了。
李晓看着她那带着泪痕的脸颊，不由得叹了口气。回想起当时刚走出南瓜村，他也像小暖这样被每晚都被噩梦折磨。时至今天，在深度睡眠的情况下，他依旧会梦见那些已经快要无法辨别面容的身影向他伸出手的景象……温暖，而又痛苦。这也是就算他处于安全地带，也从不深睡的原因之一。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有些悲惨的经历啊。你一定受了很多苦吧？”
李晓苦笑道。他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向那扇连接着地下室与外界的活板门，为了不吵醒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小暖，他的动作必须尽可能地轻盈。
……
怀着忐忑的心情，李晓再一次踏进了主城第一学院的大门。
“亚妮娜学姐……没脸见她啊。”
李晓自言自语道。毕竟害莫尔身陷险境的人是他，即使那有力的小拳头照着他的鼻子来上那么一拳，想必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虽然天才刚刚蒙蒙亮，但已经在学院里学习的学生仍不在少数。清晨的宁静是背战略理论的最好调料——坐在橡树下的木椅上，嗅着只有在这个时段才能闻得到的露水清香，即使眼前是枯燥无味的教材，想必也带上了不少拼搏和浪漫的青春色彩。
亚妮娜学姐应该不可能这么早来学院。至少现在，他可以暂时放下那颗因害怕与她见面而慌张不已的心。
李晓穿过教学楼，迈过花园，快速向白桦树林走去。
“你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清脆悦耳的少女音从白桦树林深处向李晓扑面而来。
“嗯。”
艾利克斯·星月正倚靠在林中央那棵最粗的白桦树闭目养神。她的淡金色长发宛如月光般自然地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向肩膀，最后再顺着挺拔且优美的身体曲线散在腰部。
如此美丽的长发，李晓可能永远也没法在除星月以外的任何一位少女身上见到了。
“早，艾利克斯小姐。你今天似乎有些疲惫？”
修长的睫毛缓缓上抬，湛蓝的眼瞳炯炯有神，像是两颗湛蓝的宝石一般折射着光泽：
“失礼了。昨天晚上因为要费神处理一些琐事，所以没怎么休息……不过应该不会影响今天的练习。”
星月给了李晓一个淡雅的笑容。
李晓将眼神缓缓下移。他注意到星月今天换了身衣服——之前几天穿的都是薄衬衫加披肩，今天虽然依旧是衬衫打底，却套上了更显厚实的长袖低领衣，配上有艾利克斯家族纹饰的贵族披风。
……今天有这么冷吗？
初春的气候虽然谈不上暖和，但至少比冬天气温高多了。
“我可是很期待今天呢，李晓中尉。我并不是没有和三大军团的战士交过手……恰恰相反，除日暮常年镇守边境以外，永夜和黎明的士兵经常会作为切磋对象与我一起训练。”
星月离开树干，向李晓走去。落叶在她的脚下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像直接踩在树叶上那般清脆，就像是漂浮在其上一般，落叶与星月的双脚似乎只是略微地接触，并没有发生挤压。
李晓突然想到传说中依托大雪山而生活的「雪山猎手」们。他们过着游牧的生活，以捕猎雪山上的野物为生。生活在雪山的猎物非常机警，只要在这寂静的山间发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它们便会察觉然后逃脱——但「雪山猎手」却有着快步跑在厚达半米的积雪上却不发出一点声响的能力。
“我赢过他们其中的很多人，其中不乏一些久经沙场的尉官……但与你交手，我却连一丝胜算都望不到。”
星月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她将藏在披风中的木剑递给李晓，待李晓接过剑后，她从腰拔出了另一把剑：
“那么，我们开始吧？我认为直接切磋是最有效率的训练方式——请你用「逐月」跟我来一场模拟战。”
李晓点头。不过，他并没有直接举起手中的剑，而是先在手里掂了掂它的重量。
“有些轻。艾利克斯小姐，能帮我个忙吗？”
“诶？什——”
正当星月迟疑之时，李晓突然对旁边的白桦树猛挥一拳。一节白桦树干因为承受不了冲击力被破坏成掉落物，然后被吸引到了李晓的手上。
“请帮我合成一个工作台。”
合成？工作台？
这让星月有些疑惑，不过她没有多想。工作台是合成的基础，没上过合成课的人都能够轻松合成工作台。她熟练地从李晓手里接过树干原木，将它熟练地切分成四份木板，然后再用木板重新组合成工作台，将它放置在李晓面前——
“谢谢。没想到不仅是剑技，你连合成也那么擅长。”
会合成工作台就算擅长合成了吗？星月更疑惑了。
也许，李晓是想借此看出什么吧。对，比如说「逐月」和合成也挂钩之类的，像是工作台合成的速度或质量和能否熟练运用「逐月」剑法有关……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我。”
李晓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圆石和一根木棍，将它们按照次序摆放在工作台上。
呲……呲……轰!
“什么？!这是……怎么一回事？”
合成台上的物体突然发出不可名状的混沌光芒。圆石和木棍生硬地反复碰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声响。
“李晓!你……快停下!”
星月大声喊道。持续不断的恐怖声响盖过了她的声音，她摆出架势，想要强行干涉合成过程——
“好了。”
声音突然沉寂。
工作台上冒出缕缕白烟。星月惊讶地说不出话，看到工作台上的一团造物，她才明白刚刚的光芒和巨响，原来是把各个材料强行拼合在一起的合成过程……她从未见过这样粗暴的合成。
既然过程如此糟糕，成品自然也不会好。那是一柄甚至看不出来是剑的石剑。到处都是裂缝和缺口，而且拼合的感觉特别严重，凹凸不平的剑身也仿佛在诉说着它是柄破烂这一事实。
“还是这样顺手。艾利克斯小姐，你不介意我使用这把石剑吧？”
“……”
星月沉默不语。宁愿用那种破烂一样的剑……她无疑把李晓那多余的举动当成了一种挑衅和轻蔑。虽然确实是自己半胁迫地要求他来帮助她训练没错，但身为一个一等贵族，被人如此羞辱——这还是着实让她有些不爽。
“艾利克斯小姐……？”
“好，那就用吧。”
下一瞬间，星月便驱动身体，先手向李晓强攻——
“啪!”
星月手里的不是木剑，而是实打实的开锋铁剑。但即使是完美的贵族造品，她的突然袭击仍然还是被李晓手中的破烂石剑完美地招架下来了。
“「逐月·二式」？这一招居然能用来防守？”
“艾利克斯小姐，恕我冒昧……我记得我曾让你了解一下「逐月」背后的故事……”
星月寸劲挑开石剑，快速放低身段向李晓的腰间斩去——
“啪！”
又被挡下了。
这次是「逐月·五式」，以快速突击见长的招式。这招本不是用作防守的，但优点在于它的反应迅速。面对对手的快速变招时，使用此式进行防御确实能带来出奇的效果。
“你指的是那个神话传说？说「逐月」是太阳神因恋慕月神，想讨她欢心而创作的剑舞？这和我无法完成收手式……又有什么关系？”
李晓嘴角微微上扬。
“谁知道呢？原谅我的无礼，艾利克斯小姐。请问你有过追求别人的经历吗？”
星月一怔，然后加快了挥剑的动作：“不，我没有。我不觉得这个世上有谁值得我追求……更何况，我没有那个余裕。”
“也是呢。”
“？!”
谈话间，李晓的招式突然变化。
“「逐月·肆式」？”
星月从容不迫地调整招式，准备接下这一击……不，不对。
直觉告诉星月，这一击她不能接。
“呼!”
石剑划过她的头顶。
“反应很迅速，艾利克斯小姐。”
“突然变招……？李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相信你马上就会明白。”
李晓不给星月喘息的机会，连续发起进攻。他在各种「逐月」的招式之间来回切换，在掌握 主动权的同时一步步紧逼星月。星月在躲闪格挡之间寻找李晓的破绽，虽然她被暂时压制住了，但她并没有焦急着想办法扭转局势。
“这种程度似乎拿你没办法……”
李晓的动作突然停下了。星月抓住机会同李晓拉开距离，重新摆开架势。
“呼……”
他会怎么攻过来？是左手，还是右手……不，现在考虑这些没用。
星月深吸一口气。她沉着地盯着李晓的石剑，静静等待着李晓发起攻击的那一瞬间。她自知与李晓的经验差距太大，在位于劣势的状况下要想取胜，便只能——
打防守反击。她必须利用对方的失误来创造反击的机会。
“咻!”
李晓突然凭空消失，在原地留下一道残影。
“又是这种速度……”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自己甚至捕捉不到他的身影？
星月没时间想那么多。
“啪!”
“这个也能接住？”
李晓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愕。星月挡得虽然有点仓促，但她的下盘依旧稳定，很难说是碰巧……上次与她交手时，她应该还没有这种实力。
试探一下她吧。
“刷——”
“「逐月·柒式」？”
以速度见长的刺击。原来刚刚那个停顿，是为了使出这一式吗？星月已经来不及作出格挡，她只能尽力侧身躲避，以防被刺中要害。
“果然，不是碰巧。”
在如此仓促接下一击之后还能迅速判断对方的出招，并作出最合适的应对……星月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
“最后一击。艾利克斯小姐，请接好——”
星月虽然侥幸躲过了「柒式」，但较大幅度的闪避已经让她有些身形不稳。这正好给了李晓蓄势的时间……在星月还未能稳定重心时，他已经摆好了架势。
“这……这是……!”
月出入华，月落入阴。「逐月」，一向是有始有终的剑法。正如美好的故事都有个完美的开头和结尾一般——剑的起手和收手，也须一脉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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