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哎呀,阿源先生,真是太感谢您啦,如果没有你的帮忙,女朋友她可就得和我分手咯。”
“阿源先生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我们全家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以后要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就尽管来拜托我吧!”
“咦?你说阿源,哦哦,他可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好心人啦!”
“阿源先生,阿源先生!”
哎呀,哎呀。我真是受够了。
这世间的慈悲之人完全不明白何谓‘适可而止’,仿佛是使出了全身的劲儿,汗流浃背地想要我这样一个卑劣又丑陋的怪物察觉到自己无法这样若无其事地干着人类的营生似的。
我明白的。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拼了命的来为大家服务不对吗?
如果我那太阳月亮般不索回报、与生俱来的殷勤,毫无算计的好意能让众人觉得我这个人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便可以避免被排挤,在众人的施舍中获得容身之所。这不正是我这类人的生存方式吗?
我这类人。
我这类人搞不好就只有我这一个,卑屈如同蝼蚁,卑鄙如同水蛭,因为自己完全不具备活下去的能力,所以只有寄生在他人的人生中,并且来者不拒,时时刻刻盼着我的‘善意’开花结果,从而获得对方的接纳以及一、两个被道德框架所捆绑住的许诺。
为了不让我的饲主、我的氧气、我的食粮因为这世间的悲哀和苦难而无暇顾忌我的饥饿,我不得不战战兢兢地生活,倾尽全力让他们感到幸福。而我自己,却只能品尝到一种极其苦涩的恐惧感。
这就如同在深海中晃动的光束,从极乐之地落入地狱的蛛丝。我感受着自己毫无韧劲可言的生命,满头大汗地抓住明知会断裂的的救命稻草,一边流泪,一边卯足了劲儿的哗众取宠向上攀爬。长此以往,我开始对‘人’这种东西和自己的存在方式感到羞耻,但仍然抱着戏侮的态度卖力表演,可悲至极。罪恶感孕育出的盲蛛也像是被谁赋予了某种使命般,游走于我的神经和血管,把氧气和良知挡在外面。
从那时起我就察觉到了。
我这个人已经没救了,无论是哪些个大圣人,到最后肯定都会像草棚中的牛甩着尾巴拍死牛虻那样,毫不犹豫地抛弃我。
病毒离开细胞就无法展现出生命力。
我若是离开‘他人’就会立刻脱水坍缩。
我感到强烈的不安,我的生命,生命所囊括的躯体与精神,这一切都是属于那个‘他人’的。夜不能眠,‘他人’一句责备便能让我的世界天崩地裂。
受够了。
就算是怜悯也该适可而止了。
活在无菌水中的生物,哪还有可能抵得住一丁点污染?
如果说我的软弱是罪恶的根源,那么这世间人的善意即是罪魁祸首。正是因为这些‘世间人’,才会让我如此惧怕‘他人’!
受够了,我仰仗着他人吸剩下的氧气来生存是多么悲哀啊!难道这世间就不曾有过凭我一已之力便可以掌控的事情吗?
不,姑且还是有一样。那就是‘死’。
我没有决定是否可以活下去的权力,但我却有决定去死的权利。
当我的脑子里诞生了这类可以称之为思想的东西时,我感到神清气爽,呼吸的时候胸口也不再隐隐作痛了。
但是很快我便发现,我没有去死的勇气,就连‘死’这件事,也不过是空有想法,难以实现的抱负罢了。
我死后‘他人’会如何议论我呢?
我在一些论坛上看见‘他人’对自杀者的评价,无非是“真傻呀,自杀了的话不就什么也没有了吗?”、“自杀不过是逃避,命都不要了还用得着逃避其他可怕的事吗?鼓起勇气去面对人生啊!”这类看似很道理,但我却只当它们是低级笑话的句子。
你们会寂寞、悲伤、痛苦、不甘、失望。然而这些对我来说都只是闲情逸致罢了。用来消遣的感情放在谁的身上都不痛不痒的不是吗?
我是悲哀。只是活下去就觉得悲哀,甚至连自己都开始可怜自己。
这样的生活,不正是人间地狱吗?
但是,罢了。自杀对我来说也是空想,我不能背叛‘他人’,在被‘他人’讨厌的话,我死上个千万遍也不够。更别说是化身为‘他人’闲谈中一动不动,丑陋而无能的尸体了,若是身在地府的我听见了从人界传来的讪笑,我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总之,我这人就如同行尸走肉。也不知是死是活。整天对谁都像个疯子似的傻笑,恭恭敬敬地称呼‘您’。
直到这一天,我在门外古董似的信箱中看见了一封手写信。
我知道,机会终于来了。
2、
一封来自将死之人的信
TO 我唯一的朋友 阿源
给你写这封信的原因有两个。一是:我准备去死了,在死之前决心要把生前的一些话告诉给别人。二是: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是找不到其他可以寄信的人了。
我为什么想要去死呢?
很简单,因为我觉得这世界已经没救了。它不是好人,有良知的人可以生存下去的地方了。
可笑的是,每当我说到想要去死,就必定会有谁来苦口婆心的阻止我。
然而那些对我说着不要去死的人,却没有一个曾向我伸出过援手。仅仅是动动嘴皮子便可以伸张正义、化身伟人,大家不都是怀着这样卑劣又自私的目的,冠冕堂皇地扮演好人吗?
彻头彻尾的利已主义。
所以我才说这世界已经无可救药了。
在死之前我必须要告诉阿源你,关于那个残疾小乞丐的故事,因为如果我死了,恐怕连同他也会一起被世人忘记吧,恳请您务必将他的故事告诉这世界上包括您在内的善良之人。
那是在去年深冬,我加班后路过A巷的夜晚。你也知道A巷吧,就是那个被两边的写字楼完全遮住了阳光,即使在白天也如夜晚般昏暗的地方。同时那里又是自然形成的垃圾场,附近的餐馆常常把剩下的饭菜倒在那里。因此,许多流浪汉、流浪猫以及乌鸦都在那里求生。
平常我路过的时候,都会被各种无能为力的罪恶感所折磨,埋低头,快步穿过去。
但那天夜里,我看到了一个天使般的小乞丐。
深冬的夜晚很冷,我穿着羽绒服,围着围巾也一样能感受到外界、比人心稍要炽热几度的寒意。
但那些被社会所舍弃,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却只能穿着单薄的衣物,裹着旧报纸和流浪猫们紧挨在一起。
其中有一个小女孩,蜷缩在垃圾箱旁边,瘦弱的肩膀瑟瑟发抖,喉咙里发出衰弱的咳嗽声。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去向大人们求助。但无论是流浪汉路人,都只把她当梦境中的幻觉似的,只顾着继续自己的事情。
我这时正要走过去,把我的外套给她呢,但从巷子的另一边缓缓走过来一个跛脚的小男孩,他冲女孩微笑,脱下自己仅有的一件外套交给了女孩,然后就靠在她身边,给她打气加油。
我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不仅是跛脚,这孩子的左手从腕部以下都不在了,只有附着伤疤和皮肤的向外凸出的关节。
我把羽绒衣脱下来,交给了他。小乞丐一下子惊讶地说不出话了,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呜咽。我盯着他的左手,眼泪也跟着簌簌地往下掉。我拼命忍住想要拥抱他的心情,我这样一个下流而污浊不堪的大人,怎么能用这双手去触摸眼前这个美丽的年幼牺牲者呢?若是这样做了,不就跟往恶人坟前的鲜花上泼了浓硫酸没两样吗?接下来,太阳会消失个七天七夜,世界将迎来‘恶’的瘟疫,坏蛋的大游行。如此这般,不如早早用良知制成麻绳,在写着‘来到此处之人皆为蠢蛋’的标牌上自缢得了!
若是这世上的恶人全都没点自觉性的话,那就糟糕了,他们会建立坏蛋沙龙,会员们每天堂而皇之的干着坏事,互相交流心得体会。而一旦其中之人成了世间某种规则的制定者,那么太好了,从即刻起你便不用考虑该干何种营生来生存了,因为凡是思考这些的,有良知的老实人全都会被社会扫地出门,堕落成奴隶都不如的可怜人!《圣经》中有句谏言:下流之人身居高位,恶人就会遍地横行。是为佐证。
总而言之,综合上所述,我要去死了。
因为对这世界再不抱有任何期待,所以要去死了。
我这人肮脏得不行,却又比谁都更渴望变得干干净净。就像那个小乞丐一样。
唯有此事让我心有牵挂。还请您回信对我许诺,我才能安心去死。
请您尽快回信。
3、
我的同事阿源,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好人。
他无论待为人正直中同亲人一般,替人忧虑。和那些装模作样的慈善家不同,阿源是发自内心地回应着这世间因苦难而发出的悲鸣,认真地为他人着想,体察着对方的痛苦。
这样的阿源,若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无论是良心再浅薄的坏蛋也不忍心袖手旁观吧?
但实际上,我们对阿源的生活全然不知。他每天用真挚的笑脸迎接众人,看起来是个完全与忧郁无缘的人。
然而最近,我隐约地察觉到,阿源也像我们这些普通人一样,有了什么难以排解的烦恼。
证据之一,既是是阿源近日来没日没夜地埋头写字。看见他放在桌上的信封后,我便猜测他是在写‘信件’之类的东西。这年头还热衷于手写信交流的人不是很奇怪吗?再加上阿源只要一闲下来便开始写信,可见他对其中的内容相当在意,不得不反复修改。
是写给女人的信吗?
阿源先生很年轻,在公司里也是小有人气,但关于恋爱绯闻一类的小道消息却从没传出来过。也许阿源先生是个很传统的人,和心仪的女**往,也不会选择相互传短信,而是选择了书信这样的方式来交流。陷入了‘恋爱’烦恼,会是这样吗?
阿源先生依旧亲切地对待我们,对那事儿只字未提,但他的黑眼圈却越来越重了。虽然我们都没有当面说,但在私底下常常忍不住谈论那件事,大家都很担心阿源先生。
几周之后,事态似乎更严峻了。我们一位同事,在家附近的心理咨询所偶然看见了憔悴不堪的阿源先生。
阿源究竟怎么了?
是哪个美人让他被迷得这般神魂颠倒,变成了这副可怜模样?
但今天也是,昨天也是,阿源强撑着虚弱的身体,一如既往地对大家笑脸相迎。
我听说人人心中都隐藏着暴虐的本性,如果没有它,人就很难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简简单单便会被‘他人’的巨大集合体给击倒。
像阿源先生这样一株柔弱的小草,不就很容易被‘他人’摧毁吗?那个素未谋面的邪恶的女人正利用着阿源的温柔,想把他拖到阿鼻地狱去。
一想到这里,我就愤怒的无法自已。
在书信事件的一个月之后,从星期一开始,我们就推动了那个温柔的阿源先生。
直到现在,我也是一想到这事儿就头疼欲裂。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阿源先生,你能帮我做一下报表吗?”
“哈?为什么,你自己做不行吗?我很忙诶。”
名牌从‘阿源’变成了‘阿元’的这个男人,没头没脑地这样对我说道。
4、
一封写给自杀者的信。
TO 犹豫不决的自杀者
听你说你要自杀了,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惊讶。奇怪的是,既然要自杀,又何必把这些想法写成信,邮寄给我呢?
你死后就和人间的事情完全无关了,拼命地留下点儿什么又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呢?仔细想想吧!给我写这封信,反而耽误了自己自杀的时间不是吗?既然在这世上多活一秒都是地狱般的煎熬,你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呢?
总之,我要说的就是:请你赶快去死吧。
活成你这副样子的人,不就是彻彻底底地没救了吗?我对你的事情可是相当清楚。我们虽然在同一家公司就职,但却从未见过一面,因为你是个自卑又懦弱的蠢蛋,白天不敢面对他人,只有在夜晚才会一个人默默完成白天的工作!
专业加班人员!这名号是不是很有趣呢?明明不怎么和大家交流,大家却亲切地对你,当你是头号大傻瓜那样,对智障那亲切地对你!
年近三十都还留着那可怜的童贞,没谈过恋爱,虽然勤勤恳恳却迟迟不被提拔。人生的极限早早就被决定好了,不管有多拼命,等着你的也只有个碌碌无为的悲哀未来!
这样的人生,为什么不赶紧结束掉呢?
反正也是格格不入,对这样的世道失望透顶。
快去死吧!
不要再给我写信了,我不想为了你耽误自己的时间。
因为我和你这种人不一样,是一个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的人!
5、
TO 可笑的阿源先生
我听说你是个善良的人,才自作主张的当你是朋友,可没想到你竟然这样恶毒,巴不得我早点死掉。
真是笑死人了啊!我居然还抱着小小的期待,以为你会劝我好好活下去。
我翻着公司的网页,看着那些被你蒙骗的人所说的尊敬、称赞你的话,不由得泛起悲悯之情,又哭又笑地拍着桌面。
所以我才说这世界没救了。
恐怕就连住在下水道的老鼠,也开始觉得这世界肮脏到不行了吧!
但我身为人类的一员,却不能完全超然于事外,装出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蒙头睡大觉。
多亏了你的信,我下定决心了,我不会去死,我要活下去!
尽管痛苦,但若是顺了你这等小人的愿望,我定会死不瞑目。
我要革命。
我要改变这个世界。
把这个世界变成无论是谁都可以用心欢笑,变成小乞丐和流浪汉也能有尊严地活下去的世界!
如果你要嘲笑我自虐反俗,我也就只能认了。
可笑的阿源先生,很抱歉,我擅自把你当成了朋友。但从现在起,这误会被澄清了,朋友二字,我绝不会再提。
敌人。
阿源先生是我的敌人。
请你做好心理准备,被我击败吧!
6、
我是这位青年的主治医生。他的病情实属罕见,恐怕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吧。
他有相当清晰,并做为主导者的第一人格。我称其为‘阿源’,这也是他做为完整个体,存活于世界的唯一名字。
阿源的次级人格,也就是第二人格,是没有名字的。就算有,那也完全是他自己臆想,因为其在的等级低下,连记忆都是被第一人格‘阿源’所囊括在内的,只有在阿源自动退居幕后时,他才能获得思考,行动的机会。
我和阿源的第二人格也是认识的,他怀疑自己有嗜睡症,找我来聊过几回。
他和阿源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说实话,比起阿源,他才是更讨我喜欢的那个。不过他只是阿源的附属品,脑中的一个虚像罢了。
“医生,我想好了,我决定就这样消失,所以是来告别的。”
阿源看上去已经半死不活了,若不是他开口说话,恐怕就和一具尸体没两样。
我交给他一瓶镇定剂,他那张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笑容。
“嗯……总之,再见吧。那家伙就拜托你了。”
说完便拖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回家了。
对于人格分裂症患者,当其中一个人格登上意识舞台上时,另一个就有点像躲在帷幕后的黑暗中看见聚光灯下的另一个自己似的,并非完全分割或中断,在同一副躯体中,虽然会被另一个人格夺走连续的记忆,但却并非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存在形式。
我把镇定剂药丸做为断点,用来抑制住阿源想要控制身体的想法,只要第二人格一感到头痛便服下一粒,从理论上来说是可以保证阿源永远沉睡下去的。
“也就是说,这瓶药可以治疗我的嗜睡症了?”
青年拖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我。
“恩,不见效的话尽管来找我吧。”
“说来也真是奇怪,明明有嗜睡症,却老觉得自己睡眠不足”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注意身体哦。”
不知为何,说完这句话,我差点笑了出来。
“放心吧,我绝对会好好活下去的,我可是革命者啊,革命者!”
“哎呀,那可不简单。”
青年挥手告别,我仿佛看见一个全新的生命从虚情假意的墓志铭中钻了出来。他浴着阳光,在星期一的朝日中走向了本来已经不复存在的未来。
阿源。
我拿出阿源先生放在我这里的那三封信,捂脸咯咯地笑起来。
我听着这不像是我自己的,古怪的笑声,然后思考。
这世界哪会有绝对的‘无可救药’呢?阿源的绝望也只是咎由自取,现在看来,简直是比午夜档的相声还要笑人。
哎呀不好,不能对死者不敬啊。
因为阿源他,自己杀死了自己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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