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开头屋内回荡的仅仅是轻轻的呻吟声而已,过了一会儿,这声音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话语,好比濒死者前回光返照,说出的这些话。
“黑暗正在迫近——它——一团无面的黑影中睁着一双血红色的冰冷的眼睛,身体两侧长着一对奇怪的触手;由于口部突出,嘴呈刀刃状,嘴侧清晰可见如骸骨般冰冷的毛状触官;下身仅是一团薄薄的黑烟——尖锐的腹部发出凄厉的惨叫……”
话音未落,塞尔温仿佛是被什么东西重伤了一样,熟睡中的她疲倦的脸变得煞白,还渗透出大粒的汗珠,嘴唇干裂,喘气一般张的老大,而且,牙齿也在空中掠过一道寒光。同时,那嘴里有个东西晃动的令人眼花缭乱,疑似连接喉咙在那系了跟什么线似的,拽来拽去——原来这是温尔赛的舌头,断断续续的话语正发自这舌头。
“哈?是我——那是我。怎么可能!我瞧得那么真实——它带着临死前痛苦蜷缩在我的脚底,它的面具和披风已经被仍在泥土上,他衣服上没有一丝气息不是我自己的气息,它那张脸所有显著而奇妙的特征中没有……等等!——那不是我自己的脸。”
那是它,但她说话已不再用悄声细语:
*
山谷都沉睡了;生者、
幽灵和死者寂静无声。
我却迷失在了这纷乱的世界上,
被群星推搡着,
像一个堕落的神明;
往后看,在辽远的岁月
只见幻灭和苦涩;
往前看,是一场
毫无新鲜又重复多次的暴风雨;
既无神明亦无恶魔指引。
*
一瞬间,在屋内的某个地方,仿佛受到了什么强大的压力,又像是什么异物兀自降临,门铃嘶嘶哑哑地敲响着。在长得极度不自然的嘶哑声以后,紧接着响起了尖细的、刺耳的、有点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的停顿——仿佛有人用手按住了门铃,门铃又顺着惯性敲了两三下。
“
你越是恨我,我越是爱你,
苦难使您更加英姿动人。
我憔悴枯萎,在情火中燃烧,在泪水中沉沦;
要是您能瞧我片刻,
您定会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
”
话音未落,她的声音变成喉咙被勒住般的呻吟声。低矮、拥挤、逼仄的房间,在堆满了各种空荡荡的灵魂和一位近乎癫狂的神明的房间里——几乎是黑魁魁,一只行将燃尽的煤油灯,放在屋内尽头的桌上,已经快要熄灭了,只是偶尔闪出一两下亮光。再过几分钟,屋内将一片漆黑。
温尔赛倏然清醒,她冷不防的从床上惊坐起来,虽然先前她并未入睡,而只是迷迷糊糊的躺了一会。大概梦中的魑魅魍魉仍然缠留在眼脸里,挥之不去。她眼中一时透露出来恐惧的神色,仍旧长大着干裂、发白的嘴唇,凝望空荡荡的四周。
不久,她好像恢复了过来,她毫不费力地一下子记起了一切,仿佛这记忆一直在守护着自己,伺机随时再次扑入温塞尔的心田。而且,她发现,即使是像现在这样昏昏沉沉中,记忆里也有一个自己怎么也无法忘怀的点,她人生里的全部生命和幻想就围绕着这个沉重的点转动。然而,奇怪的是:她对自己整整二十五年的人生,却感到已是十分久远的往事了,似乎自己很久很久以前经历过成百上千次,而且必定还要在经历成百上千次。
头脑里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冲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盘旋、触碰、刺激自己,使得自己不安。忧愁和愤懑重又在心中剧烈沸腾,并寻求发泄。在这般可怜和不安中,突然它发现自己的身旁和自己并列着——她用余光看见有两只睁着的血红色眼睛、在好奇的、执拗的注视着自己。这目光冰冷冷、阴凄凄的。
她用手摸了一般挂在脸上的冷汗,双眼迅速的朝视线来源望去,在这煤油灯行将燃尽、在这月光也不愿多加施舍的房间里,她什么也没看见。这是这片大陆的午夜,窗外打更人的烛火只能透过窗帘勉强能够看见。
一个阴郁的念头突然涌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并且像某种令人恶心的感觉一样传遍全身,这感觉一如你走进潮湿、发霉地森林时的感觉。她感觉那不存在的眼睛恰好只是现在才刚刚想到打量自己,这真反常。此时,她猛烈的心平复了下来,思绪也开始冷静。她已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做噩梦是什么时候,也不记得那次噩梦像刚刚那般真实。
她想起了彼埃尔——自己的儿子。她也应该下床,只需片刻,只要悄悄的看一眼,看他有没有——
“妈妈?”
温塞尔顺着说话的方向看去。她的双眼已经逐渐适应了昏暗,足以辨认出儿子小小的身形,他正站在自己是床尾。
“原来那目光是他啊。”她想。
“彼埃尔?”温尔赛望着他疑惑的眨了眨眼:“彼埃尔,你在这——”
“为什么?”男孩冰冷的问道。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对儿子这种陌生的语气不寒而栗。
温尔赛结结巴巴,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彼埃尔,你在这干什么?你没事吧?”
“你为什么要做那个梦,妈妈?”彼埃尔急促地、严肃地——同时也近乎绝望的问道,然后他低下了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不敢而且好像羞于抬起眼来看她。温尔赛那如犯热病的战栗还在继续,这时屋内闪烁的煤油灯也快要熄灭了,它最后的余光朦胧地照着这间几乎一无所有的屋子里的神明、生者、亡灵。这三件事物奇怪竟如此出人意料聚集在了一起,为了同一件事。过了大约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煤油灯蓦地熄灭,残留的火星在黑暗格外耀眼。
“什么?”温尔赛睡意全无,她惊恐的问道。
“妈妈,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彼埃尔又问了一次,这次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温尔赛接着从窗缝透入的打更人的烛火只能看见儿子面庞的轮廓……窗帘被人拉住了,但温尔赛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拉过窗帘。“你不知道,那是唤醒它的仪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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