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毫不客气地反问一句,“敢问章相,太宗皇帝的这句话,记载在宝训哪一条里,还是在某份诏书里?”
“荒唐,这是近臣们亲笔记录的太宗言语,现在供奉在龙图阁。”章惇不屑地说道。
这个都不懂,真是憨包!
“原来如此。这不过是太宗皇帝的随口所说,还经过第三人记录,中间有没有走样失实也说不定。居然被拿出来当做祖宗之法,章相太过儿戏了吧。”
“简王殿下,请慎言!太宗言语岂是儿戏?”
章惇厉声喝道。
竟敢质疑文官们执笔记录的先帝文字,你胆子太肥了!
“章相口口声声是太宗言语,可是太宗皇帝御笔亲书?为何此句没有钦定进太宗宝训里,或者以诏书明发天下?”
赵似也不客气,语气咄咄逼人。
“太宗皇帝龙驭宾天已百年,龙图阁里的文字历经数次修改,增添删减,全在执笔文官一念之间。章相难道不知道,只有宝训和诏书,才正式有效,才能作为祖宗之法?”
“如果按照章相所言,俺也找个文官,说俺幼时听皇考言及,姓章名惇者不得入朝为官。记录下来送入显谟阁。岂不是也成了先帝文字,祖宗之法?章相岂不是要辞官归乡?”
虽然强词夺理,但大家都听出赵似话里的意思。
各阁文字只是记录历代先帝们的言行,里面很多都是臣下过后记录的,谁知道转了几手,中间添了多少油盐?并不具有法律效应。
否则的话,龙图、天章、宝文、显谟诸阁里浩如大海的历代先帝记录,都有法律效力,那还搞个屁。
章惇被气得胡须张开,长髯乱抖,“无知小儿,你竟敢如此狂妄,妄议太宗文字和祖宗之法?”
“老匹夫!你说是祖宗之法就是祖宗之法?太宗皇帝什么时候说过,不准宗室替官家办差,出力效命。什么时候说过,任由你们这**臣把持朝政,一手遮天。这祖宗是俺们赵家的祖宗,还是你老匹夫的祖宗!”
赵似也不客气,当即破口大骂道。
章惇气得浑身发抖。
太宗皇帝是因为他“兄终弟及”,又有烛影斧声的传闻,得位有些不正,担心后代有样学样,才说出这样的话诫示子孙。
其实是这句话前面应该还有一句,“宰相之任,实总百揆,与群司礼绝”。
意思是宰相总揽朝政,统领百官,位在亲王诸侯等之上。
这可能吗?明显是文官们给自己脸上贴金。
所以没有哪位先帝会把它钦定进太宗宝训里。
读书人一听便知其中玄机,既能提高文官地位,又能打压宗室权势,当然说它是祖宗之法。
可赵似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混不吝,听不懂来龙去脉,就在这里跟你胡搅蛮缠。
但是章惇敢把这句话的背景和深意明说出来吗?
你不敢说出里面的含义,那赵似听上去就占着理了。
首先你说是太宗言语,属于祖宗之法。可是太宗宝训里没有,就不是祖宗之法,听听就好了。
其次哪有祖先不准子孙后代齐心协力,互相帮助的?就是普通百姓,还要求同族后代,要团结一致,同心戮力。
不符合常理嘛。
太宗皇帝“英明神武”,怎么说得出这么糊涂的话来呢?
章惇更是被赵似的“蛮横无理”,还有一句老匹夫骂得七窍冒烟,眼眶欲裂,指着赵似怒吼道:“无耻小儿,胆敢有辱斯文,冲撞老夫,定要将你剥皮抽筋!”
“老贼虫!俺们同殿为臣,据理相争,谁高谁低?你能先破口骂俺无知小儿,老子就不能骂你老匹夫?天天喊着祖宗之法,你把自个当成天下人祖宗了?”
章惇觉得满身的鲜血都冲到脑子里,双眼一片血红,殿里其余人都不见了,连官家都看不到,只有赵似一人。
他卷起朝袍袖子,扬起手里的笏板向赵似打去,边打边骂道:“老夫非要打死你个无知狂妄的竖子小儿!”
“打你爷头,打你娘头。你个老棺材瓢子,倚老卖老是吗?说不过理要动武是吗?老子可不怕。你再撒泼,看老子大钵子拳头认不认得你。”
章惇被黄覆和张商英死死地抱住,手里的笏板根本打不到赵似。
一气之下,他把笏板甩了出去,正中赵似的脑门。
平白挨了一下,把赵似的真火砸了出来。
他脱下自己的靴子,抓住靴筒使劲抡了几下,对着章惇的脑袋丢了过去,咣当一声,正中章惇的胸口。
看到得了手,赵似嘴里继续叫骂道:“混沌老浊物,老子不把你打个满脸桃花红,你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这时,蔡京和安焘冲上来,死死抱住赵似,嘴里劝道:“简王慎重,莫要君前失礼!”
章惇看了看从胸口上滑落在地的靴子,还闻到了一股汗脚丫子臭味。
一股气从全身汇集,聚在胸口,越聚越涨,然后在他的胸口猛地炸开了。
章惇仰首长啸,如同一头雄狮,向赵似冲去,挥舞着拳头,恨不得要把赵似当场锤死在殿上。
黄覆和张商英在旁边苦苦拉住,两人都被拽着往前拖动了好几步。
赵似也不示弱。
他瞪圆了眼睛,握紧双拳,就像一只发怒的熊罴,在蔡京和安焘的拉拽下,对着章惇咆哮示威。
“老匹夫,这天下是俺们赵家的天下,不是你章惇的!官家想用谁就用谁,用不着你唧唧歪歪。你个老匹夫,以前离间官家和娘娘的关系,现在又来离间官家和俺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你个老匹夫,是见不得俺们好是不是!”
“够了!闹够了没有!”
就在赵似拽着蔡京和安焘,步步前进,眼看就要挥拳打到章惇时,官家终于发话了。
官家的话就像一个开关,让赵似满腔的愤怒和火气瞬间消失。
他看了看还在怒不可遏的章惇,又看了看满脸阴沉的官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皇兄,俺对不住你,又给你闯祸,让你难做了。是那老...官儿欺人太甚。俺以前是纨绔浪荡,可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混账。现在洗心革面了,只想着帮皇兄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他们偏偏见不得俺好。”
说着说着,赵似居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俺跟他们无冤无仇的,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非要盯着俺不放!怎么,只准他们给皇兄效力,不准俺给皇兄办差?难不成给皇兄效力办差,还要经过他们审批同意不成。”
“皇兄,俺实在按不住性子,又给你添乱了。你把俺的差事都免了吧,省得让这些人看着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三天两头来找茬。俺说不过他们,脾气又不好,到时候又要让你为难了。”
听着赵似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着,殿中众人神情各异,异常复杂。
慢慢平息下来的章惇,听着赵似的话,浑身上下觉得刺骨的冷。
官家扫了一眼众人,冷声道:“十三哥,不要哭了。这么大个人,哭什么鼻子!”
赵似马上收住了声音,只是跪在地上,后背一动一动的,应该是在抽泣。
“章惇和赵似,殿上失礼,朕就罚你二人半年的俸禄。章惇除观文殿大学士,赵似除开府仪同三司。”
垂拱殿里只有官家一个人的声音。
“臣弟君前失礼,愿受一切惩罚,谢官家恩典。”赵似干脆利落地答道。
章惇站在那里,身子在微微颤抖,嘴角在不停地抖动,神情有些寥落,还有些戚然,闭嘴不言。
李清臣和黄覆在身后轻声焦急地催促着。过了好一会,章惇才缓缓拱手作揖,沙哑着声音说道,“臣谢官家天恩。”
“黄覆,”
“臣在!”黄覆猛然间听到官家点了自己的名字,吓了一跳。
“你闻风妄议,弹劾不实,朕...”官家停了几息,“罚你一年俸禄。”
黄覆暗自长舒了一口气,“谢官家天恩。”
一场闹剧般的朝堂弹劾和对质就此结束。
李清臣、黄覆等人簇拥着垂头丧气的章惇,匆匆离去。其余众臣也是三三两两离开。
“元长,听说简王身负神力,俺们两个怎么就拉住了他呢?”同知枢密院事安焘突然问蔡京。
蔡京眨了眨眼睛,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蔡京转过头,看着延和殿方向。
散朝后,官家拉着赵似一同去了延和殿,众人都看在眼里。
突然问道,“安枢相,打你爷头,打你娘头。这句俺记得跟太祖皇帝给某份奏章的批语相似?”
安焘悠然答道:“截你爷头,截你娘头。果真有太祖之风啊。”
蔡京目光闪烁,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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