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连下了几日的大雨终于停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山脚，宴飞龙背着包袱，对送了一路的彭绍挥手。
“师兄。”彭绍闭上眼，悠悠长叹一声，“其实我不是来送你的。”
“那是？”
“我是来陪你一起走的。”
宴飞龙鼻头微酸，强作笑容：“一起下山看看也好。”
彭绍慢慢摇头：“不是，昨夜你走后，我已经向录功院提出要退出门派，他们同意了。”
“那你的武功……”
他平静道：“反正我的武功也不高，废了也不心疼。”说着露出一个微笑，“不像师兄你自毁丹田，我废去武功只是几条经脉窒碍，之后还能修旁的武功。”
宴飞龙抬起手，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师兄不必替我难过，我本就不适合生存这个残酷的武林。我其实一直都想继承家业，做个大夫，忙时在街市看诊治病，闲时烧菜做饭莳花弄草，再找个耐看的婆娘，生几个孩子。如果这一辈子还能救上几个人，也算不枉了。”
“说得好！看别人易，看自己难，能看清自己，彭绍，我真是越来越欣赏你了。”
清脆的拍掌声传来，而后自一旁树木里走出一人。
他一身白衣，披散头发，浑身无半点坠饰，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他的脸像这身白衣，气质也像这身白衣，令人难以琢磨，看不清，猜不透。
此人赫然是——霄飞云。
“你要做什么！”
见来人是他，彭绍连忙摆出架势，做防备姿态。
“放心，我不是来杀人的。”
霄飞云背负双手，一步掠过数十步的距离，直来到两人身前。
“武功是武者的生命，你的武功全废，便是丢了性命。我不会杀一个死人，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他嘴上挂着笑，似乎昨日的折辱从未发生，他仍是那个孤傲不群的轻鸿公子。
霄飞云看向一旁大树：“你说是吧，在树后的朋友。你的呼吸虽然浅而匀，细且轻，却难逃过我的耳朵。”
“不愧是大名鼎鼎的轻鸿公子。”夏稚轻步从树后走出，拱手道，“一介无名仆工，见过霄师兄。”
“有意思，有意思，真没想到仆工里还藏了你这号人物。”霄飞云打量着夏稚，点头道，“气度不俗，你这年纪倒是难得，嗯……我记住你了。”
彭绍看见夏稚现身，眼睛一亮：“师弟，你来了。”
宴飞龙嘴角也浮出一丝笑意：“你果然来了，我这番模样，看来你当日的赌注是亏本了。”
夏稚摇头：“不亏不亏，只要人还活着，便是不亏。”
“说得好！”霄飞云赞同道，“宴飞龙，你不是常人，这番遭遇不会击倒你，我等待你回来的那一天。”
“哈，我如今一身轻松，了无牵挂，又岂会再来趟这泥水？哈，霄飞云，你的眼界，窄了。”
自信依旧的宴飞龙从怀中掏出一本手抄书，交到夏稚手上。
“师弟，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或许也是最后一次见你。这本书是我多年习剑的心得，我留之无用，就送给你了。”
彭绍接话道：“还有我的，师弟，我寮房你也认识，那里的东西就全留给你了，有几身衣服，你穿着有些大，过几年就好了，还有我那柄剑的剑柄是空的，里面藏着一张银票，钱也不多，不到十两，记得取出来。”
夏稚将书放入怀中，对着两人，弯下腰深深行了一礼。
“江湖风波，两位师兄能全身而退，我实是万分欣喜。昔日我们说起江城，歆羡那里的百花盛会，师兄如今有暇，不妨急行，饱览盛景，阅尽这人间大好风光。我恭送两位，祝愿一生和乐，幸福安康，不羡人间。”
“好，我会去。”
“多谢师弟……”
“两位。”霄飞云轻声吐出二字，“不送。”
宴飞龙看着人身玉立的霄飞云，忽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我懂了！原来你身不在泥潭，心却仍在泥潭里。”
他背着包袱，携着彭绍，身形渐远，只留一句话在山间环绕。
“我这宴字为过去仇恨所取，如今脱出枷锁，宴字弃之，改换江字，为我师继承香火，今后吾名，江飞龙！”
笑声中带着说不清的快活写意，更带着一种自在。
“哈哈哈哈哈，记住这个名字，以后它将传遍武林！”
雨晴了，风却不休，呼呼刮过林子，带着丝雨后微凉。
霄飞云垂下眼眸，良久才说道：“此一去，真是龙入大海，虎进山林，却不知是江湖风浪先埋了他，还是他驭水乘风？”
“总不会死得寂寂无名便是了。”
夏稚拱手道：“霄师兄，我还有活要做，就不多陪了，再会。”
“师弟……”霄飞云看着夏稚的双眼，“何妨多留片刻。”
霄飞云的眼睛深处带着一抹黑色，像是一个无形旋涡，幽深阒暗，难以测量。
夏稚在里面看到了某种东西，不觉被其吸引，嘴角缓缓溢出一丝笑容。
“不知霄师兄是否想要赌上一赌呢？”
“哦？赌什么？”
夏稚瞳孔闪着光华，语调带着海上塞壬的诱惑：“当然是赌你的生死，富贵，权势……”
“师兄敢亲身下场一赌吗？”
“哈哈哈哈哈……”霄飞云低低笑起来，“师弟你果然很有趣，这场赌注我接了。”
不甘寂寞的人被迫蛰伏，向往自由的人困于牢笼，一心复仇的人选择放手，注定光彩的人甘于凡尘，欲掀风浪的人只能闭门，心念爱情的人无法厮守。
每个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
山脚小镇。
江飞龙低声道：“阿绍，你先去买两套衣服，然后去街上找两人，让他们换上我们的衣服，然后给他们雇一辆车，让他们出镇子转一圈。”
“好。”彭绍点头没有多问。
他身上都带着银钱，花了些钱雇了两个闲汉，便把这事做完了。
见事情完成，江飞龙继续安排道：“阿绍烦劳你再跑一趟，去水粉店买些胭脂水粉这些化妆之物。”
“我这就去办。”
不一会，彭绍提着一包东西回来了。
“我买了些市面上常见的货。”
“很好。”
江飞龙打开水粉，在彭绍脸上擦着。
“我七八岁便在市面上走跳，结识了一些不入流的家伙，也学了一些手艺。阿绍你肤白，抹黑一点别人便认不出你了。”
之后他又在自己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抹着水粉。
“我武功已废，行动不便，装作老人最合适了。”
他化好妆，拿出铜镜照了照，又让彭绍仔细检查一遍。
“师兄，只要你变了嗓音，与你不熟之人绝不会认出。”
江飞龙咳嗽两声，让嗓子变哑了些：“阿绍你再去车马行看看，有没有搭伙同租一辆车的。”
“有，师兄，我方才见到一对小两口要去访亲，正犹豫车辆太贵，我们过去搭伙绝无问题。”
“太好了，我们走。现在你我扮成父子，要去清沙城见大儿子的。”
彭绍憋不住心中疑问：“师兄，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说好要去江城吗？”
江飞龙冷笑道：“你夏师弟何等深沉，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我们从未提起过江城，而他送别时却故意提起江城让我们去，这便是在提醒我们，身后有追兵。这江城，只不过是一个假象，提供给追杀之人一个错误方向，让他们浪费时间罢了。”
“这……难道当时藏着的并非只有夏师弟和霄飞云两人？”
“你我武功尽失，当然无法察觉。”
“那，我们没了武功，又何必要派人追杀呢？”
“一入江湖，不死几次，怎能脱离？”江飞龙阖上眼，藏住恨意，“能做出这种事的，除了我那生身父亲，还有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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