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么？”
玲珑号上，烟雨玲珑注意到牧醉花拿着一本眼熟的册子，在甲板上阅读。
“看书。”
“什么书？”
烟雨玲珑诧异的走上前，接着脸色一黑。
那是玲珑号的乘员名册。
“这上面的人，每一个都是恶贯满盈，都是您的帮凶吧？”
“如果你是说恶贯满盈，我也不清楚。但如果你说帮凶，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不是。”烟雨玲珑轻笑道，“如果我有这么多帮凶，那也太多了吧。这些人大部分都是正经商人……嗯，可能稍微干些走私什么的事情，但也就是想逃税罢了，算不上什么大罪。”
“逃税？”
“嗯，逃税。澜云大陆和诺丁大陆贸易往来往往是通过货船的，因为货船可以方便的统计货物数量。而很多商人却通过客船来走私货物，通过大容量的纳戒携带大量澜云大陆稀缺的物资，谋取暴利。纳戒这种东西算是个人物品，一般情况下码头是不会检查的。就算检查，码头也无法证明那究竟是商人准备倒卖的货物，还是准备自身持有的物品。你总不能拦着他们去诺丁大陆采购物资然后使用吧？”
“啊……”
“当然，如果要说他们是我的帮凶，也没什么问题，毕竟他们每个人都算是我的雇主。”
“……”
“你该不会想，将来有一天逃走之后，让警卫司把名册上的人都抓起来吧？”
“……”
牧醉花沉默了。
她在玲珑号上行动自由，总管房间的名册她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
烟雨玲珑根本不怕她看到这份名册，原来是这个原因。
这个名册上的名字，和拐卖案都是没有直接关系的。
“我已经把上面的名字都背下来了。”
“哦？”
“每一次出航，我都会看一遍，然后把多出来的乘客名单背下。”
“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您不责罚我吗？”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我奖赏你还来不及呢。坦率讲，这份名册只有一份，如果哪天丢失了，我也不能找到上面所有的人。以你的记忆力将这份名单以另一种方式保存下来，也算是以备不时之需了。”
“您没有备份吗？”
“这份名册是不被允许抄录的。”
“为什么？”
“原因很多，你只需要知道这份名册只有一份就够了。”
牧醉花听罢，眨眨眼将名册伸出栏杆外。
“那我如果把它丢出去，会怎么样？”
“啊哈哈，你可以试试。”
“……丢出去的话，您会杀了我吗？”
“容忍总是有限度的。”
“真可怕呢。”
“如果你觉得我在开玩笑，我也说了，你可以试试。”
牧醉花泯了泯嘴唇，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将名册递给烟雨玲珑。
“乖孩子。”
“上面的名字，我已经背下来了。如果有一天我逃走了，一定会把它们交给警卫司，就算不能以诱拐和人口贩卖的罪名把你抓起来，至少也要以非法走私……”
“随便你。”烟雨玲珑笑着摸了摸牧醉花的脑袋，“你能有自己的想法，为自己的目标而努力，我也是很高兴的。话说回来，你也不小了吧？”
“？？？”
“在船上这么长时间，有没有看中哪个混蛋？”
“什么意思？”
“常言道日久生情，快五年了，你就没有看中我船上的某个船员吗？感情这种事情还是要趁早，你也马上就成年了……”
“没有。”
牧醉花轻哼一声，嗤之以鼻。
“真是可惜呢，本来我还想做个媒人呢。”
“媒人？”
“对，媒人。”
……
那个时候，牧醉花并没有意识到，烟雨玲珑所说的媒人是什么意思。
五年来，她早已背下了玲珑号所有的乘员姓名。
在玲珑号靠岸之前，她将名册烧毁，灰烬丢入了大海。
因此，哪怕陈嚣把玲珑号拆掉，他也绝对无法找到名册。
吴四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你背下来了？全部？”
“没错。”
“那上面就算除去重复的名字，也有近千人吧？”
牧醉花耸了耸肩。
如果吴四方知道了她背下的不仅是今年的名册，还不知道要惊讶到什么地步。
不过正如吴四方所说，很多的名字都是重复的，所以背下来的难度比想象中要低。而且在船上的日子她也没别的事情可以做。
“哇！不愧是师姐！太强了！”
吴四方眨了眨眼，啊哈笑道：“不愧是那个女人的弟子！”
“……这里不太方便，以后我摘抄给您？”
“不急不急！其实我还有另一件事想和你商量。”
“什么？”
“有没有兴趣，去万人城工作？”
牧醉花愣住了。
万人城？
为什么吴四方会提到万人城？
事实上，据牧醉花所知，被拐走的孩子们是没有被登记姓名的，每个人只有一个编号，诱拐犯没有必要记录下他们在哪里诱拐了什么人——记录这种事情做什么？留给警卫司作证据？
所以除了船上的船员和烟雨玲珑，应该只有她自己知道自身的来历才对，为什么吴四方忽然提起这件事？
“做什么？”
“实际上，烟雨玲珑在万人城还有个产业，只不过你们不知道罢了。”
“还有一个，那是什么？”
吴四方笑眯眯的从袖中拿出了一张契约，牧醉花和顾玲珑定睛看去。
那是一份地契。
“烟……雨楼？”
“没错，烟雨玲珑并非永远都漂泊在大海之上，因此在澜云大陆她就需要一个稳定的根据地。而那个根据地，就在万人城，名为烟雨楼。”
牧醉花接过陈旧的地契，上面的确有烟雨玲珑的字迹，这座烟雨楼在很久以前就属于烟雨玲珑了。
可是为什么她身为万人城人却不知道这个什么烟雨楼？
“……吴老板，这个烟雨楼，到底是做什么的？”
“那是个青楼。”
“……哈？”
“咳咳，当然，你去是上任做老板，继承产业。希望你不要误会。”
误会？
不，牧醉花当然没有误会。
反而是现在，她才明白了，为什么在玲珑号上，烟雨玲珑除了教她赌博，经商，还让她学习琴棋书画，而且是倾力相绶。
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烟雨玲珑把她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却从来不教她航海相关的事情。
原来，烟雨玲珑想让她继承的，不是玲珑号，而是烟雨楼。
万人城……烟雨楼。
师父，你是想另一种方式送我回家的吗？
她对牧醉花常年的抗拒，让她忽视了一些事情。
烟雨玲珑早就用各种方式暗示或明示过，只要她不会背叛，烟雨玲珑就愿意放她离开。
曾经，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句假话。
如果她不会背叛，又怎么会离开玲珑号呢？
“原来师父早为我铺了另一条路。”
不知为什么，牧醉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明明是诱拐自己的大恶人。
明明是囚禁自己五年的混蛋。
可是。
想起烟雨玲珑教她各种事情的点点滴滴，从每一根琴弦，每一种笔法细细传授；想起烟雨玲珑在她虚弱时守在床边，为她贴心的盖上被子；想起烟雨玲珑原谅她私自逃走的举动，没有做任何处罚；想起烟雨玲珑因为她失血过多的休克，痛骂一群属下。
想起，烟雨玲珑自作多情的打听她的情事，还要替她做媒。
她忽然觉得烟雨玲珑不再是那么可恶，反而有些可怜。
她也只是个听命于他人的下属罢了。
她曾经或许也和现在的顾玲珑一样，只不过想成为一个叱咤风云的船长。
“这份地契……为什么在您那里？”
“如果有一天烟雨玲珑被抓了，至少不会因为这份地契暴露出更多的事情。地契一直放在烟雨楼，我这次是刻意去了一趟万人城带来的，你们是她的弟子，理应继承这份遗产。”
牧醉花了然。
这也是为什么，那份名册被允许抄录。
比起名册丢失的损失，名册外传的风险更大。
名册越多，就越难保守秘密。
“怎么样？牧姑娘，你愿意去烟雨楼，成为那里的主人吗？当然，比起玲珑号，那个地方可能差了些。”
牧醉花沉默了。
她怎么都想不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家。
她别过头，看了一眼还有些茫然的顾玲珑。
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就像烟雨玲珑曾经对她做的一样。
“我的师妹，还想要成为玲珑号船长呢，我就不和她争了。”
“师姐……”
“我们不是说过吗，谁赢了，谁做船长。”
“可是你放水了吧！师姐！”
“……”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你进去总管的房间。其实你拿到的东西，就是那份名册吧！”
“……真聪明啊，师妹。”
“那份名册的价值，还要超过这艘玲珑号不是吗？”
“如果那份名册有两份，而且另一份在我脑子里的话，名册本身不就一文不值了吗？”牧醉花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你看，我把名册烧了，玲珑号却什么都没有损失不是吗？所以到头来还是我输了。”
“啪！”、“啪！”
吴四方大笑着拍了两下手：“真是姐妹情深啊，烟雨玲珑看到你们如此团结，九泉之下也会笑出声来吧。”
笑出声来？
牧醉花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暗自将吴四方的模样记载了脑海中。
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改变了烟雨玲珑。
烟雨玲珑是一个恶人，但是让她成为恶人的，却是这个可恶的混蛋。
烟雨玲珑有那么大的船，有着万人城自己的产业。她做什么不好？非得做这种事才能赚钱？
她知道的。
烟雨玲珑不是一个贪婪的人。
如果她贪婪，就绝不会有将她放走的想法。
如果她内心邪恶，就绝不会想将一个随时可能背叛她的人送回家。
烟雨玲珑不是在她试图逃走之后决定留下她的。
也不是在她被琴声吸引，两人成为师徒时决定的。
烟雨玲珑真正做出决定，早在那之前——在她为了逃走不惜割伤自己，因失血过多而休克，倒在病床上那时烟雨玲珑就决定了！
烟雨玲珑或许不是一个好人，但是她也有着自己的良心和底线。
是眼前这个人，又或者是他背后的真正老板，以某种原因逼迫了烟雨玲珑！
牧醉花有些痛苦的望着顾玲珑，泪流不止。
这个孩子，将成为下一个烟雨玲珑，在大海上替这些人做各种各样的事情。
“师姐，别哭了……”
顾玲珑伸出手，擦去牧醉花的眼泪。
“师父知道你这么努力，一定会很开心的！”
“……嗯。”
说的没错。
烟雨玲珑看到了她反抗的勇气。
那是烟雨玲珑自己没有的东西。
她是牧醉花，不是下一个烟雨玲珑。
“吴叔叔……”
“嗯？”
“在我成年之前，我想在玲珑号上多陪陪师妹，可以吗？”
“当然可以，如果你没有成年，就算我把你送去万人城，你也没法继承烟雨楼呢。”
也是。
毕竟，烟雨楼是那种地方。没有成年的话，是不被允许进入的吧。
师父。
老先生。
我一定，会拯救这个孩子，拯救自己。
然后把躲在幕后赚着不义之财的家伙们，全部抓起来！
……
数年之后的万人城。
牧醉花笑着折起手中的情报，将字条在灯火上点燃。
“如意终于完成了她的梦想啊。”
如果如意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一定会全力支持吧。
不过现在还不是联系如意的时候。
如果贸然和如意接触，被幕后黑手发现她的出身，必然怀疑她留下的动机。
牧醉花很清楚，这个地方绝对有吴四方的眼线。
她培养了几个亲信，烟雨玲珑教会了她很多，这其中也包括如何笼络人心。
同时她也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女哪个是吴四方派来的。
她不在意。
这些年，她渐渐摸清了人口倒卖的整个网络。
她也知道了，收养顾玲珑的养父究竟是谁。
想必，烟雨玲珑也是因为同样的原因，成为玲珑号的船长，并替这些人做事的吧。
当年玲珑号上的总管，不是烟雨玲珑的下属，而是监视者。
如果烟雨玲珑想做什么不利于组织的事情，监视者会马上上报并采取行动。
想必，现在顾玲珑那边，也有了同样身份的人物。
她已经掌握了一份新的名单，这份名单是她这些年利用自己的职务之便了解到的情报渐渐筛选出的。这个烟雨楼，是这些人常用的联络点。
既然如此，同时在这里和玲珑号上出现过的家伙，就有着很大的嫌疑。
当初名册上，大部分人都只是做些走私的生意，但其中的确有一部分人，是诱拐案的直接协助者。这也是为什么吴四方不希望名单泄露。
和顾玲珑的书信，是最直接的证据。顾玲珑是个聪慧的孩子，一直受制于人的她，必然也掌握了自己的底牌。
如果顾玲珑愿意和她一同现身作证，可以抓起来很多的人。
但是现在和顾玲珑分割两地，她无法和顾玲珑商议这件事。
她们的书信一直都是被监控着的，如果她在书信中写一些出格的事，很容易被发现。
所以她曾经多次邀请顾玲珑来万人城和她叙旧，毕竟她们师姐妹数年不见，想要叙旧也极为正常。
与其她去见漂泊不定的顾玲珑，不如顾玲珑来见一直待在万人城的她。
想到这里，牧醉花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些年来，她也确实的成为了这些人的帮凶。
烟雨楼是那些家伙最安全的据点。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路人听到后举报，也不用担心警卫司监视。因为只要警卫司来，身为烟雨楼主人的她都可以第一时间通知他们离开。
现在的牧醉花，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是不是一个罪犯。
蚩丘老先生说过。
只要能拯救更多人。
他会不择手段。
现在的她，也在这不择手段之中吧。和警卫司、慕容世家安排的卧底不同，她从一开始就是以自己的意志被当做坏人的。
因此，就算将来揭发了那些坏人。
顶多，算她自首情节吧。
如意……会不会原谅我呢？
思考着这些的牧醉花没有想到。
不久之后。
刚刚成为警卫司，踌躇满志的牧如意，因公殉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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