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好的美浓纸,真是可惜了。”
天文五年(1536)4月28日,一行人已经从东美浓的山路里长途跋涉而出,抵达了中美浓可儿郡明智城城下町。出了山区后,今川氏元等人就花重金买了马匹,脚程也快了不少,道路上,逃难的行人们神色匆匆,路两旁遗弃着不少细软和货物。苗苗便跳到了货物上,用小爪子翻找着吃的,被银杏一把抓了回去。
今川氏元此刻蹲在一个倾覆的破板车旁,有些惋惜地捡起了一沓已经被泥水浸脏了的纸张,叹道,“美浓特产啊,这等成色,若是用来作青山之画,当为上乘。”
“美浓守护之争都快20年了,还没打完。”中杉虎千代站在板车边的石头上,望着远处为了躲避兵灾而背井离乡的人群。而更远处正在刀兵相接的两家部队,他们腾起的硝烟在数里外仍清晰可见,“两位土岐殿下眼界也太窄了些吧,为了家督之位空耗国力,真以为四周没有人窥伺美浓吗?到时候他们争出结果了,美浓也丢给外人了,岂不是让祖先蒙羞?”
就在几人攀谈的时候,又看到一队面露菜色、风尘仆仆的难民,快步从他们身前的官道上经过。人群里老的老、小的小,父母牵着踉踉跄跄的孩子们,步履匆匆地跟着大队前进。子女们搀扶着走不动路的老人,拼命跟上队尾的步伐。这些可怜的逃难者并没有携带多少行礼,也不知是穷得身无长物,还是担心带太多了反而走不快。从逃难的方向来看,他们的家乡应该正处两军交战的战场。
“几十年战乱,百姓日子过不下去,落草为寇的可不少。这里是尾张和美浓的边境,更是有不少山贼。”中杉虎千代双手背在身后,看向了周围的山林,“若是遇上了强盗,这些难民们估计就难以幸免了。拼命赶路,跑进了尾张就算安全些了。”
“尾张不也在内战,能好到哪里去?”今川氏元又是叹了口气,用折扇缓缓敲打着掌心,“几家织田家也斗了多年了,只是现在稍微和平了些,说不定哪天又打起来了。这乱世里,不是守护之间的征伐,就是争夺家督的内斗,要么便是下克上的叛乱。偌大一个天下,恐怕找不出一郡之地可以安享太平、置身事外。我们一路走来,又遇到过几个安宁的城町?”
“所以我才说要不择手段地平定乱世啊,死掉几十万人,总比让千万人日日夜夜挣扎在地狱里要好吧。”中杉虎千代向今川氏元笑道,也从他的神色里看出了后者的不认同。就在中杉虎千代思考着措辞,准备在这三天内第七次挑起这个话题,说服今川氏元认同自己时——老天爷却眷顾般地给他送上了论据。
一大群山贼拦路而出,将刚才那队南逃的难民截在了半路上。山贼们也不含糊,拿着粗制滥造的棍棒刀枪就涌上前来要抢夺财物。难民们纷纷跪地求饶,老实地奉上全家老小赖以过活的微薄盘缠,祈求山贼们能给自己留下点,却是徒劳无功。少数壮丁似乎舍不得千辛万苦攒下来的这点家当,起身和山贼们争执,却被乱枪捅倒在血泊内。弱小的妻儿们痛哭出声,扑在男主人身上想要帮他止血,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流逝。
山贼们抢完了财务却仿佛还不尽兴,又在人群里挑挑拣拣了几个还算有些姿色的女子,就要往山寨里拽去。一个妇女手里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却被那个山贼不耐烦地一把夺走,摔向了远处的地面。孩子嚎哭了几声后就不再做声,眼见是不得活了。妇女见状后几乎昏死过去,被山贼扛在肩上带走了。
“这些山贼在落草前也都是活不下去的良民罢了,如今为了生存和财务却要对乡里乡亲下死手。五郎你说,要让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变成杀人不眨眼的悍匪,需要几年呢?需要沾几次血呢?又需要遭遇什么样的绝境才会让他第一次动手杀人呢?”中杉虎千代看着眼前的惨剧,有些唏嘘地感叹道。一旁的今川氏元有些不忍心,将折扇插回腰间,而握向了腰间的武士刀。
“大人,干吗?”吉良玮成似乎早就忍不下去了,见到今川氏元有这个动作后便急切地问道。
“这里毕竟是美浓境内,如果让暗中掩护我们的忍者出动,只会暴露身份,还徒增麻烦。”中杉虎千代给今川氏元和吉良玮成泼了碰冷水,还不忘又补了一句,“还是说你们两个打算孤身对付几十个山贼?”
“未尝不可,乌合之众罢了,我觉得可以解决。”今川氏元对自己的武艺似乎很有信心。
“前提是五郎你要有杀人的觉悟,要有双手染血的觉悟。”中杉虎千代在身后冷冷地道,“刀兵相交,生死之间,一丝善念都可能害死你。看五郎的样子应该是没杀过人吧,到时候遇到几十个人围攻,可没有留给你‘不下死手’的余地啊。”
今川氏元怔住了,这恰恰是他的软肋。但是在看向了那些泣不成声的人群,看向了几个半大的孩子拽着母亲的脚不想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山贼掳走,却被拳打脚踢地掀翻在地时,他还是下定了决心。
“我要去,虎千代你会帮忙吗?”他扭头看向中杉虎千代。
“你若是不去的话,把刀借我,我陪先生去。”银杏用有些刻薄的语气挖苦道。
“哈哈,怎会不去?舍命陪君子,爽快!”中杉虎千代豪迈地笑了两声,就大踏步地走向今川氏元和吉良玮成。
“小七郎,护好银杏小姐。”今川氏元向早坂奈央嘱咐道。
“遇到危险时,建议这位小哥把刀给我,我反倒可以更安全一些。”银杏似乎也对自己的武艺很有自信,笑着看向满脸狐疑的今川氏元,“巾帼不让须眉,先生休要小瞧了山里女子啊。”
“走吧。”今川氏元也不多说,便向山贼的方向打了个响指,三人翻身上马就要前行。结果在这时,却突然看到了一队兵士从斜刺里杀出,截住了山贼们离开的道路。这支军队打着水色桔梗的旗帜,为首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英姿飒爽,厉声指挥着部下们向山贼杀去。
“好人不止先生一个。”银杏欣慰一笑。
“桔梗旗,明智家的旗号,守土一方、职责所在,哪里称得上好人?”中杉虎千代显然对此不屑一顾,“像五郎这样仗义出手、多管闲事的才是好人。”
“也有人明明是一方父母,却对百姓横征暴敛。”银杏提起了自己的父亲,脸上的愤懑之情掩饰不住,“这样一比,这位明智大人岂不就是好人?”
交谈间,山贼已经被明智军驱赶逃散。今川氏元看向策马向自己这边来的一小队骑兵,笑着道。“看,好人来了。”
“几位,叨扰了。”领头的骑士正是刚才指挥军队的武士,他在一行人面前下马,彬彬有礼地道,“鄙人名讳明智光秀,明智城城主之孙。方才见三位似有拔刀相助之意,先代百姓谢过诸位了。”
“明智大人客气了,人之常情不足谢。”今川氏元同样下马,恭敬地回了一礼。
“观阁下言谈举止,不似小人物。”精通礼仪的明智光秀仅仅一眼就看出了今川氏元不简单,微微改变了音调道:“为何口音似东国又非东国,似京都又非京都,而仪态分寸却全是公卿之态?”
“明智大人见微知著,在下佩服。”今川氏元由衷地赞叹了一句,“实不相瞒,在下关东人,小时候常住京都,此行是回家省亲。”
“若是如此,倒是鄙人多心了。”明智光秀再次一礼,向今川氏元为自己的怀疑致歉。他看到今川氏元脚边散落着的美浓纸似乎有翻动过的迹象,今川氏元顺着明智光秀的目光看去,也明白了明智光秀在想什么,便有些惋惜地道,“好纸,可惜。”
“是好纸,不过更可惜的是美浓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比起万民之苦,几张纸又算得了什么?”明智光秀弯腰捡起了那些沾着泥水的纸,眼中所见的却仿佛是沾上鲜血的美浓,“不过好在战乱快结束了。鄙人觉得要不了五年,美浓就会太平了。”
“五年?”中杉虎千代闻言一乐,有些不信地质疑道,“两位土岐殿下都打了二十年了,怎么可能再五年内就分出胜负。”
“不,统一美浓的不会是这两位昏庸无道、不吝民力的殿下。”明智光秀摇了摇头,看向了北方稻叶山城的地方,“鄙人最近在美浓小守护代长井家里发现一条蝮蛇,倒是认为他有可能统一美浓。”
“美浓守护的家臣的家臣的家臣?”中杉虎千代又是笑了一声,似乎对明智光秀的判断毫不认同,“要三次下克上?”
“那条蝮蛇是个好人,如果由他来统领美浓便是再好不过。只要他毒杀了小守护代长井家和守护代斋藤家的家主和子嗣们,便可兵不血刃地先篡长井家、再夺斋藤家,随后继续架空土岐家,大事可成。”明智光秀自己都已经为那条蝮蛇想好了篡权之路,“这几家大人都眼高手低,容易忽视身边的危险,非常好得手。”
“谋杀主君,以下犯上…这也能算好人?”今川氏元皱紧了眉头,刚才还给了他很好印象的明智光秀的形象瞬间变得阴狠起来,“如此不忠不义、大逆不道之人,也配成为一国守护吗?”
“阁下此言差矣,鄙人反倒觉得这才是最大的温柔。”明智光秀缓缓摇头,依旧非常温和地回应道,“如果是像两位土岐殿下那样堂堂正正地以兵戈夺位,战乱蔓延后将波及无数无辜百姓,美浓这20年的惨状便是最好例子。但如果是以阴谋、暗杀等手段直接消灭昏庸之主、从内部取而代之,反倒是不会伤及百姓分毫,这不是以最小的代价拯救了万民吗?”
“难道阁下你,比起这些下克上的‘坏人’,更推崇那些光明磊落的奉着大义四处征伐、反倒把无数百姓卷入战火的‘好人’吗?在乎‘正义’的好名声,却不在乎百姓性命的那些忠臣良将们,对百姓而言,反倒才是‘坏人’吧?”
“不愧是明智大人。”今川氏元陷入了沉默,但中杉虎千代倒是颇为认同,兴致勃勃地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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