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雀鼠谷是“太原盆地”和“临汾盆地”咽喉要道,全长七十余公里,崎岖陡峭,上戴山阜、下临绝渊,异常艰险。最初名叫颧雀谷,寓意道路崎岖陡仄,唯有颧雀之类动物才能飞度。
雀鼠谷是晋州向并州进军的必经之路,灵石县南部的高壁岭、贾胡堡、雀鼠谷、汾水关皆是介州的险固之地。所以杨谅只要控制介州南部,就能斩断杨素北之路。杨谅在介州南部陈兵二十三万大军,显然是打算先行歼灭杨素军、稳住南部局势以后,再分出大军北上,前去对付并州幽朔代军、李子雄军。
但是杨谅重南轻北的部署,却是冒了天大的风险,只因幽朔代军、李子雄军中的任何一路突破北方的叛军防线,便能为另外一支大军打开进入并州的“大门”,然后包围晋阳城。届时,杨谅的后方必将一片动荡,继而影响到南方大军的军心。可是顾虑着杨素的威名,以及灵石县有诸多险关需要把守,杨谅别无他法,也只能这般孤注一掷了。
作为高壁岭十五万大军的主将,赵子开可谓压力重大。他知道己方大军看似声势浩大,可精锐之军十分稀少,而霍邑县的杨素军,兵力虽然只有他的三成,然而每名将士都是从百胜军中挑选出来的十二卫劲旅;他们固然做不到以一抵百,但是对付成员复杂的己方士兵,以一打十却是没有半点问题。若是被杨素军突入军中,杂兵率先溃败,接着又影响到精锐之旅,然后又挟裹杨谅的后军,一溃千里。
所以赵子开觉得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先以精锐之师从正面顶住杨素军的攻势,而后,以杂兵从两翼包抄,这样才有一半胜算。但是怎么打、怎么说服后方的汉王杨谅,他还要好生思量一番。
眼见夜色已深,而巡营的诸位将军也陆陆续续的回来交令,赵子开索性召集众将议事:“诸位,杨素今天了晋霍邑县,所带士兵也是关中精锐之师,可他兵力只有我军三成,而且他们从蒲州长途奔袭而来,全军上下已经是强弩之末,要是没有休整两三天时间,其军战力发挥不出一半。而我军兵多将广、以逸待劳,所以我决定主动出击,将杨素军歼灭于晋州,然后,在朝廷援军抵达之前,挟大胜之势收复晋、隰、绛、蒲等州,将战线重新推到黄河北岸。诸位以为如何?”
虽然大家都知道杨谅造反,但是他们造反的旗号是“诛奸王、杀奸臣,清君侧”,所以全军上下都认为自己是忠臣良将、是为国出力,而不是造反的叛军;此时赵子开仍然口称“朝廷”,也是这个道理。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智珠在握、轻松之极,确实叫人热血沸腾,但是其中几名将领却是心情复杂,他们已经从自己的“渠道”知道幽朔代联军占领了岚州、李子雄猛攻井陉关、长孙晟和张须陀猛攻滏口陉的西出口壶关,而滕王杨纶和史祥又从太行陉猛攻泽州丹川,汉王光靠仅存的几个州,又如何斗得过气势如虹的朝廷军?而大将军现在打算主动进攻,看来是要玩命了。
知情的将领们隐晦地对视一眼,心中都不知作何感想,劝?怎么劝?都这个时候,但凡有人敢开这个口,往小了说是挑衅大将军地位、藐视主帅威望。往大里说则是动摇军心的必死之罪!
赵子开是关陇赵氏的嫡系子弟,而且每一次北伐突厥,他都担任要职,在并州军中威望极高,哪怕有的将军不太看好这个主动进攻的计划,但也不敢说什么。
况且从目前整个局势来说,主动进攻杨素,也是他们唯一的机会了,若是把号称军神的杨素打败,必将挫败朝廷军的士气,反过来又能赶到鼓舞已方士气、稳定军心的作用。
败退至此的茹茹天宝思忖半晌,起身向赵子开拱手一礼,沉声说道:“大将军,末将支持你的主动进攻计划。”
赵子开见副帅茹茹天宝支持自己的计划,也松了一口气,他见行军长史王世宗默不作声,便又问道:“王长史以为如何?”
“卑职也没有意见!”王世宗起身向主帅拱手一礼,有些为难的说道:“但是大将军,汉王的意思是让我们固守高壁岭,若是擅自出兵,恐怕不太好吧?我们是不是应该向汉王请示一下?”
赵子开点了点头:“长史所虑极是,好在灵石县离此不远,我会立即安排人手去请示汉王,向他说明主动进攻的必要性。”
“既如此,卑职也没异议了。”王世宗坐了下来。
赵子开见左右手都同意了,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释然的笑意,他向众将说道:“我们明天天一亮,就向霍邑进攻。大家都下去准备吧!”
“末将遵命。”众将行礼而退。
。。。。。。。。
灵石县位于高壁岭北部二十多里以外,是处于河东地区中部的下县,基本不会受到北方异族袭扰,所以大隋王朝并没有把灵石城纳入防御突厥的范围之内,所修城池狭小不说,而县城墙也不到两丈高。
这样一个小县城,自然容纳不下杨谅的八万大军和战马、军械,杨谅索性在县城以南开阔地带扎下大营,自己也住在中军大帐之中。
时间渐渐到了五更时分,中军大帐依旧灯火通明,杨谅背着手在帐内来回踱步。
严峻的局势使杨谅食宿不宁、坐立不安,只要他一闭上双眼,就被噩梦惊醒。
他在起兵之初,气势如虎,眨眼之间就夺下雍、并、豫之交的蒲州,兵锋直指同州蒲津关,那一役过后,一切如同裴文安所料,不仅天下动荡、关中大乱,而且京城军队不能马上集结、上下互相猜疑、人心离散,朝中官员为了给自己留下后路,送情报的送情报、写信效忠的写信效忠。而并州总管府治下的五十二州,足有二十三个州趁势起兵响应;另外十九个州虽然没有起兵,可是各州“长官”私底下也纷纷写信给他,或明或暗的表达支持的态度。然而代州大败、乔钟葵为首的五万精锐以后,各地的朝廷军奋起反击,不但挫败了他的各路东征军,同时也导致支持他的州县倒戈相向。
时至今日,他只剩下河东地区的岚州、并州、石州、介州、潞州、吕州、泽州了,在这七个州之中,岚州、泽州、潞州岌岌可危,而吕州除了靠近黄河的西面,另外三面都被朝廷军收复了,失守的消息指日可到。这也就是说,他目前只有并州、石州、介州比较稳固。但是单靠这三个州,又如何斗得过气吞山河的朝廷军?失守还不是迟早的事?
虽然他还有二三十万大军,但这些军队实际上都是州兵、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还有一部分士兵是来自各大关陇门阀的私军。
关陇门阀在太原盆地拥有大量庄园,他们在杨谅起兵之前,便把庄园内的“农夫”送给了杨谅,当作支持杨谅、投资杨谅的资本。也正是得益于关陇门阀的暗中支持,杨谅才有造反的魄力和勇气。
但是杨谅知道世家门阀都是一帮无利不早起的东西,眼看着自己大势已去,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东西,迟早会把他们的资本撤回,然后再从背后捅自己一刀子。那些控制河北军政、答应支持自己的山东士族,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么?
所以算来算去,他真正可用的军队,就是手中的四万精锐,这是这点军队,怎么可能扭转乾坤呢?
除非——
杨谅遥望远在西南方,突发其想的自语:“除非来一场陨石雨,把杨广砸死在大兴宫。”
然而他期待中的陨石雨似乎没有出现,反而听到了一个坏消息,只见门外的亲兵大声叫嚷:“失火了,高壁岭失火了!”
杨谅听得心惊肉跳,赶紧从剑架上拿起宝剑,疾步冲出大帐,只见高壁岭方向火光冲天,熊熊大火足有二十多里长,不问可知,他的高壁岭连营被敌军烧了。
“当”的一声响,杨谅的宝剑从手中掉地上,一颗心也如这把宝剑般坠入了万丈深渊,他呆呆愣愣地望着高壁岭,颤声低语:“完了、全完了!”
他唯一能够依仗的四万精锐,就有三万在高壁岭连营,这一把大火下去,恐怕百无存一了,即便大部分士兵都活着,恐怕也是一哄而散,而不是回来集结。
有此意识的杨谅只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浑身力气也仿佛在这刹那被抽干了,头昏目眩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王!您没事吧?”几名亲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将杨谅从地上扶起来。
“禀报大王。”一队亲兵闯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喊道:“前方斥候传来情报,杨素主力距离大营不足十里,他们……”
“什么?”杨谅惊得汗毛直竖,厉声大吼:“传令下去,让萧摩诃指挥全军,准备迎战。”
“大王,杨素军并没有来攻,他们已经停止前进了。”亲兵将未尽之言说了出来。
“那就好、那就好。”杨谅恐惧稍微减弱了几分,但是突如其来的严峻的局势,仍然令他心乱如麻。
只因杨素主力的到来,不仅仅断了高壁岭的溃兵的退路,而且严重的威胁到了他的军队。他的军队虽然有八万余众,可是全军将士肯定已经被高壁岭大火、杨素军弄得人心惶惶、吓破了胆,若是强行让他们作战,恐怕立马就临阵倒戈、不战自溃。
为今之计,也只有撤回并州,依托雄城太原抵御朝廷军了。
杨谅刚要下令连夜撤兵,咨议参军王頍匆匆忙忙的闯到帐前,大声叫道:“大王,取胜的机会来了。”
“连营失火、杨素来犯,哪有什么取胜的机会?”杨谅拾起宝剑,握剑的手青筋直冒,一双目光更是充满了杀气。
杨谅现在最痛恨人,非王頍莫属。当初就是因为王頍以“三个问题”来蛊惑他、恐吓他,他才放弃了裴文安进攻关中的战术,使大好形势急转直下。现在在这人心惶惶的关键时刻,又跑来说什么“取胜的机会”,这让杨谅如何不怒?
王頍非但没有感受到杨谅语气中的杀意,反而欢欣鼓舞、兴高采烈的说道:“大王,杨素军从蒲州来到这里,几乎就没有休息过,全军上下人困马乏。如果此时主动出击,一定可以反败为胜,轻而易举的收复并州南部的所有失地,然后再直指京城……”
“够啦!”王頍不提直指京城还好,提到直指京城,杨谅便想到他恐吓自己,使自己放弃取京城之事,他强忍心中的杀意,冷冷的说道:“我已经决定退回并州,借助蒿泽、太原城抵御朝廷军。”
王頍苦苦相劝:“大王,杨素孤军深入我方阵地,大王率领精锐部队,亲自出击,一定取得大胜。而后面又有高壁岭溃兵冲撞,杨素必死无疑。如果见到敌人来到就退走,会使我军将士以为大王胆怯,败坏三军军心和士气,反过来,更能增加对方军队的气焰,大王千万不可回军啊!”
“闭嘴!”杨谅气得肺都快炸了,他努力平息心中的怒火,以一种平静的口吻问着自己的亲卫大将梁修罗:“梁修罗,你实话告诉我,若是我军出击,会赢吗?”
“绝对不可能!”梁修罗本来是蛮尊敬王頍的,觉得此人见多识广、学识渊博,但是此时听了他的馊主意,鼻子都气歪了,他向杨谅拱手一礼,毫不客气的说道:“大王,王先生既不知己也不知彼,完全就是无稽之谈、纸上谈兵。大王切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他看了张口欲辩的王頍一眼,又向杨谅说道:“大王,杨素军固然是人困马乏,可是此刻受到高壁岭大火的鼓舞,全军士气高涨、战力倍增。反观我军,本就被高壁岭弄得人心惶惶,而人数未知的杨素军的到来,使全军军心大败,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若是大王强行命令三军作战,我军一定不战而溃、自相残杀。现在最好是退到安全之处去整顿,当将士们在天亮时看清敌军,恐慌自然就降了下来。以末将之见,最好是先退到介休县,然后借助雀鼠谷北谷口来抵御,届时是打是退,大王可以依照敌军数量、我军士气来决定。”
杨谅点了点头,怒气稍微缓了一点,吩咐道:“就这么定了,传令下去,全军退向介休县。”
“喏!”梁修罗行礼而退。
王頍闻言大惊,跪下道:“大王切不可听信谗言,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呀!”
“我看你说的才是谗言!”杨谅听了梁修罗这番话,又想到王頍之前劝自己亲自上阵,这分明就是让自己去死啊!
这一瞬间,新仇旧恨一下子全部涌上杨谅心头,他恶向胆边生,狰狞的说道:“奸贼、王八蛋,你分明就是杨广的谍者,否则也不会让我放弃京城了,现在居然还恶人先告状?你给我去死吧!”
杨谅一边咬牙切齿的说着,一边怒不可遏的拔出宝剑,狠狠的捅入了王頍的胸膛,长剑透胸而过,他恶狠狠地踹了王頍一脚,将宝剑从王頍的胸膛上抽了出去,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使他此刻看起来倍显狰狞。
王頍手扶胸部伤口,摔了个仰面朝天,他望着给大火烧得红通通的天空,充满无限眷恋的双眼,缓缓阖上。
“走!都给我去收拾印信、文书!”杨谅恨恨的瞪了死得像条狗的王頍一眼,便还剑归鞘,带着亲兵大步走入大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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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高壁岭火光冲天,五十里连营已经化着一片火海,熊熊大火、滚滚热浪令屈突通一退再退。
他和一万名将士在两名向导的带领下,沿着霍山山路向北进军,这条山路山势陡峭,有的峭壁就像刀削斧斫一般,峭壁下面堆满了形态万千、锋利如刃的岩石,摔下去必死无疑,他在山路上付出近千人名将士之以,终于绕到了连营的背后。
五十里连营的帐篷密密麻麻,一顶连着一顶,简直就是为了火攻而设立的营盘,这倒不是赵子开傻,而是这一带的地势比较狭窄。
赵子开为了防止朝廷军火攻之计,将前营建得比较稀疏,而后营因为背造后军,故而建得密密麻麻的。此外,他还担心大营失火,不但不允许后营将士携带火种,还把火头军安排到了高壁岭和灵石县之交的五里之外,让他们先在“伙房”做好了饭,再拖来军营给将士们吃。
赵子开这个比较谨慎的安排,却给了屈突通混入军营的契机,他打听到火头军必须在天亮之前就把熟食送入军营,于是屈突通便袭击了送粮队伍,然后把车队上的食物全部换成了士兵、火种,然后大摇大摆的混入了军营,杀了守卫以后,直接纵火烧连营。
而军营以北的雀鼠谷像个风口,它将山势阻挡的大风都收束到山谷之内,以汹涌之势向南卷来,当大火一起,猛烈的风势立刻将火焰吹向前方,使烈火迅速蔓延。
涛天火焰被风势卷向高壁岭南部、又向东西双方扩散,瞬间便使一顶顶帐篷赤焰飞腾,形成一片热浪涛天的赤焰火海,很快就把整个高壁岭吞没于大火之中。
大营内的十五万叛军哭爹喊娘,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逃命,他们在汹涌的烈火互相践踏、嘶声惨叫,而大营外,朝廷军严阵以待,截断了叛军士兵的逃生之路,直杀得手无寸铁的叛军士兵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方圆数里的空气全都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和肉香味。
熊熊燃烧着的大火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便吞没叛军五十里连营。
当天色渐亮、大火渐渐熄灭,呈现在屈突通等人眼前的高壁岭俨如森罗地狱一般,到处都是烧得漆黑死尸,焦臭的味道弥漫长空。
最后一清点,被烧死、熏死、杀死、踩死叛军士兵尸体,足足有十二万余具,逃生者不足三万人,若是把焚烧成灰的也算上,死的人更多、成功逃生的人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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