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
女人终于从板子上脱身下来，身体重重摔在地上的瞬间，被闪身上前的何衎用手扶住。
何衎道：“咲嫣，这些年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那么温柔，就像清风，把女人泪水吹断了线，滴答滴答掉落下来。
“少爷……”也许她的嘴唇干裂、喉咙沙哑、身体经受着数不清的病痛和磨难。但她的灵魂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取得了回报。
咲嫣面庞，几乎被泪水覆盖的面容上，竟全是幸福和欣喜。
“您终于回来了，小姐与您一同么？”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语。
“这些先不急说。”
何衎为她擦去泪水，“先来给你安顿好身体吧。”
“无需，无需让少爷费心了。况且我还，没有尽到照顾叶儿的责任”
她一把握住何衎想要为她疗伤的手，平淡道：“我已是将死之人，上天在最后一刻让您回到奴家身边，已是天大的福气。”
何衎眼角悸动，咲嫣的生命无疑已经走到尽头，绿色的清亮的气息在她的躯干里甚至一丝痕迹也不存在——她以油尽灯枯，谁也救不了了。
权靠最后一口气，为了等青叶回来看最后一眼，才撑到现在。
病魔打倒了她的身体，却无法打倒她的精神。如果不是已经穷途末路，她又怎么让青叶出门讨食呢。
好在最后她的精神，似乎也得以解脱了。
何衎静静地想，若不是自己由着白伽笙的性子，将那怡红院小姐一齐解救出来，会不会咲嫣的晚年总比如今来的更好些。
“当年，您和小姐走后……我便照着安排，带着叶儿便栖身于张洪张大侠府上……”
沉浸于回忆之中的咲嫣，那双本来浑浊的眸子，竟然在这一刹那，显得干净了几分。
“他是个好人，没有在乎我的出生，若有闲言碎语，一定会站出来替我撑腰。”咲嫣休息了好一阵子才继续道“也就是因为如此，家中女眷对我这样一个来头不明，并且还携带孩童的女人难免猜疑。”
“没过几年便赶上了兵荒马乱的年月，镇上居民被流匪祸患，民不聊生。就在张侠客统领起这一方豪强上山剿匪之时，我便被少奶奶们设计赶出了张家。”
她重重闭上眼睛。
“虽然他之后也曾命人搜查过我们踪迹，可是……我已经不愿意在那样的家族之中过寄人篱下的生活了，青叶也已长大。既然已经离开，我就不会再回去。”
“嗯。”
何衎接过青叶送到他面前的茶水，轻押了一口。
谈到青叶，咲嫣的精神似乎又黯淡下去。
“还请少爷怪罪，我没有能力，让青叶在更好的环境之中成长。”
她猛的摇头，又揪紧自己的头发。“应该说是我的任性吧，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哪怕到如今，我还是没有尽自己的责任。”
“不，没有。”
青叶在一旁为她抹去眼泪。
“娘已经做得很好了，叶儿从没觉得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他也哭起来。
青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伤心，只知道好像有某种自己依存的东西，开始慢慢在自己手掌之中滑去。
“你以做得足够好，青叶是我见过最好的孩子。”
何衎紧握住女人的手，可女人分明已经不再有力气分开指节，只是随着呼吸一下一下的简单应和着。
方才的回忆，耗尽了她仅剩的心力。
她现已说不出话来——她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会在城郊，你最喜欢的那棵树下安葬你。”
何衎小声说。
他话语未落，就以缓缓将女子的眼睛合上，
她已死去了，就像一片花瓣，摇摇欲坠，但总会有落到地上，沉寂于天地的时候。
青叶呆愣在原地，他无法思考。原来一个人的死去，竟如此简单么？
......
巨大的槐树下，两位少年在为人立碑。
时间似水，距离两人见面，竟已过去好多年了。
青叶已远非当年那瘦小的孩童——臂膀变宽，身高也超出常人许多，那原本干净纯真的面庞也显得硬朗了几分，他简单的用白麻布系在头顶，便权当做守孝。
而另一位的身材却明显单薄许多，可他的意志却宛如一块顽石，静静朝遥远的北方望去。
那是瑶关的方向，再往北走数百里地便能够越过大陆陆桥，千年前魔族与人类在此处签下互不侵犯的条约。
如果她能够回来的话，这一切也能多少变得有些许乐趣吧。
“何衎哥是在想什么，笑得这般开心？”
“我有笑吗？”
“分明是笑了，我不常见您笑的，定不会看错。”
青叶拦上他的肩头。
何衎轻声道：“是想起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
青叶愣了愣，神色也变得有些复杂。
“何衎哥，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问你。”
何衎道:“你问罢。”
青叶道：“你认识我父亲么。”他没等何衎回答，立刻又道“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我就去见了张洪，我应当不是他儿子。他那满脸的胡子比我头发还要长许多。”
“呵呵，确实是认识，可何止是认识呢。”
何衎显得措手不及。
“您不愿意说。”
“我……”何衎陷入长长的沉默。
“他是不是很厉害的人，就像您一样，卫国征战，收复故土。”
“唉。”
何衎叹道。
“就算有再大的贡献又如何呢……还不是连你的母亲也守护不了。”
“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吧。”
“为何还要为他说话。”
何衎苦笑道：“转眼你已经即将成年，你父亲又何尝有过一次来看你。”
青叶摇摇头道：“我没有为他说话，我只是相信我的母亲。”
他就在何衎身边盘腿坐下，此处是姜阳城城西郊一处小小的山坡，从这里往下整座城池尽收眼底。
“曾经我不止一次那样想，如果您是父亲该多好。因为那贫苦孩子生命之中好不容易出现一个身居高位的靠山，当然就算是使劲浑身解数也要将自己与其捆绑。”
何衎眼皮跳动“但你还是听从我的建议游历天下。”
“是后来想通了，我定要用我这双手实现自己的梦想，那种捷径只会让我对自己的理想陷入困顿。”
他的眼睛之中仿佛有一柄利剑。
何衎道：“你之后，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没有。”
青叶将一束白花安放于这简易的无名石碑上。
“如果衎哥你没有来的话，我也许会继续留在此处为母亲守孝罢。”
何衎道“意思是，心里已有了安排。”
“当然。”
青叶道：“您之前交代我的事情，我也都想过了。这些年我游走庆国大城小县，去过人际荒芜之地，见过羌族异人，经历了世间许多事情，也终于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他说道，那双依旧平静的眸子里，倒映出的东西似乎更加纯粹，更有力量。
“修士一途，因民间侠士苦于没有明晰的晋升渠道，也没有规范的典籍可供作为指导。”
青叶腼腆地笑起来。
“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有圣人曾这般言志，读书人将以为道。但为何修士一途自古皆被势力垄断，使得平民收到压迫，残害……我想要建立一脉天下人都能修习的道路，让每一个人，拥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
他看向何衎。
“何衎哥，我知道我这想法很幼稚，很天真，但我是认真的。”
何衎从青叶的眸子里看到燃起的熊熊烈火，那足矣燃烧起整片大陆。
“从今天起我要和您学剑，这次请带我走吧。”
他抬起头，目光雄浑有力。
“你如今已长大，我又如何拒绝你。虽然我会的东西很少……”
何衎眼神之中又浮现复杂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后终于又道“但要说起剑，我还算略懂一些。”
藏在心里的话语，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母亲才是真正剑道天才，倘若她还活着，又有谁能比让她亲自教你剑艺更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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